第20章 寒灵
他就在里面吗?
我还是不太相信,不相信将我从天宫带回,异界对我百般呵护的男子全是我在自欺欺人的假象!假如他知道我将别人认做他,他该是又要对我失望几分了。
我一边迈着沉重步子,一边忆起,在人间时,自己同他在一起时怀揣的心思——
那时最怕他一去不返,每一日的等待实则都是煎熬……
狄殇拿出画时,又是妒火燃烧,吃着自己的醋,恨他瞒我欺我。若早知他此情根为我而生,现下该全是幸福才是。无奈何,天意如此弄人?
容毁身伤时,同他耍脾气,迫使他人间异界两头跑,使他身心俱疲。正是他国战事时节,为了人间小小女子,他是如何做到夜夜归来?
再后来,我终于信他了。可是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容颜丑陋,是真的起了离开他的心思。恰巧听闻父母被他所害之事,心中痛怒不堪,却不信他会真的伤害父母亲。借了嶄的桃木剑扬言杀他,是知他修为深,一炳剑能耐他何?且先前仔细翻了医书,察看了人体之形,算好了将剑刺在心口却决不会伤及要害。事后,又以灵蝶唤了风貊前来接应他。
我算好了一切,自以为百无一失——
算好了使他怨我,便能在我死后开始新生活。我做到了,最后,他亲手毁了我们之间的记忆……却唯独没算好,他因为那柄木剑,真正丧了性命!
青离啊青离,这便是你自作聪明的下场……
洞是冰洞,四面八方皆裹着几尺寒冰。中间立着一冰晶玉石,呈圆形。圆石上方躺着一雪衣银发的男子,神态安详静谧,面色苍白无血色。
我跪立玉石边,望着静躺之人,觉得他不是死了,他只是睡着了。衣服很干净,哪里有伤口呢?
“扶君,麻烦您先出去,我想单独同葏待会儿。”我侧身朝立在一旁的男子道。
“这洞乃是深海间千万年形成的冰洞,汇聚了深海所有寒灵。可保尸身常存不腐,然活人待久了容易进寒气伤身,神也不例外。我在洞外等你,一炷香时间你需出来。”
“好。”我乖乖答应下来。扶辰见我这般,微拂袖间转身出了去。
洞门缓缓合上后,我站起身,施法封住洞门,再将一层又一层结界倾覆上去,任是天母前来也叫她难以开得。
我望向葏,含一抹清笑道:“从此以后,任凭物换星移,青青都不离开你半步,可好?”
寒玉石上,人静无声。若是以前,他是否会因为这情话而将我拥入他宽阔胸怀?
我缓坐于地,闭目凝神一会儿,移动身子至玉石边沿,趴在上面,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容颜,心内渐渐生起漫天死寂茫然。
回想起我们第一次在千佛相遇,那日,海天一色的蓝,蓝的纯净,蓝的通透,蓝的醉人,同千千万万个日子并无不同,然而一只银狐就那么意外的闯入我的生命里,从此以后便有了很大的不同。
“葏,你可知道,在你尚未出现的日子里,我生活很安静,悠悠长长的日子我时常问自己,明天你想去哪里?你想做什么?没有不变的答案,我寻不得生活的意义。遇见你之后,千年相思弥漫心头,浅浅淡淡,却不绝断,只盼有你的岁月,仿似会有千般有趣活法……
人间一行,你初次见我是否便认出了我?既然认出了,为何不告诉我呢?若我早知晓,我们便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吧……”
又怎么能怨你呢?是夏小青空有了爱你的勇气,却无能守护这份感情,她心中也满是恐惧呢。
要怨,也只怨天意弄人罢了。
“可你,当真就这么走了吗?我不甘心,不甘心……”我不禁抚上他冰冷苍白的面颊,而他毫无反应,仍旧那般无声安详地躺在那儿,我只觉心痛如绞,一时间泪如泉涌。趴在寒玉上,再发不出一字,失声哭泣起来。
“阿离!莫做傻事!开门!”门外传来扶辰几分焦急呼唤声。
我不做傻事,只是想同他多待会儿罢了。
我想死了随他去,可怕他会怨我,如此不爱惜性命。更不该将他家国置于危难而不顾,那他该是看轻我加怨恨我了。所以,我还不能死。
还不能死啊……
那么,葏,你要等我!六合八荒,三界内外,无论你的魂灵要飘至何处安身,且等青离……
洞内不知时日。只记得洞外扶辰共试图破我结界三十次,每每无果。
我不眠不休,日日夜夜守着心上人,同他说话,心内竟渐宁静下来。
洞内寒气愈重,我虽以灵力与其抗衡,到今日却知是再撑不下去了。
“我要走了,你等我,我会再来看你。”我望着葏,细细整理了一番他的发衣,又取来他一缕发丝,将这缕银发嵌入我发中自耳后垂落身前。又再望他最后一眼,转身朝洞门行去,撤了结界,出了门。
门口所立之人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嶄。
他一袭紫衣,墨发披散,容色倦怠,俊拔挺立在那儿,似一株已扎下根茎的铁树!
两人洞里洞外,默然凝视,有口难开。似又都心底深深松了口气,过一忽儿,又仿似落入了无尽新愁。
他收回视线,先转了身离去,落下无尽落寞决然于我心间激荡徘徊。
我出了洞门,再将门关好。扶辰疾步而来,见着我,欲言又止,开口只道了句:“阿离,紫阳在这洞口守了你一月。”
“天界的紫阳上神?”
“怎么?你还不知?”他比我更为诧异。
我知道嶄仙阶不低,却如何没将他同紫阳上神往一处想去。
再一想人间为嶄痴狂的孙燕亦或者雪女,不禁头脑一阵晕眩欲倒。
扶辰至我身边将我扶住,伸手探脉,“在这万年寒冰洞待一月,你是唯一一人,后面有得你苦头吃。”又纤指挑起我身前银发,“这是?”
我低首垂眸,并不作答,然他已下一刻已自明了,也不作声,只低声轻叹,拥着我离了此地。
我烧了整整两日。只觉全身上下头顶至脚趾间每一寸肌肤都在无时无刻不在往外冒寒气,起始时,便是连头发丝也不例外。
扶辰亲来照料我,一口一口药水喂入我口中,末了,再输以灵力驱寒。
我听见自己极轻地朝他唤了声“父神”,他身形顿了顿,未做声。
我便揪住他衣襟,可怜兮兮地瞅着他,仍唤“父神……你为什么要扔下我……”
他将我轻轻我拥入怀里,“我比你父神年岁小七十万岁,也承得起你一句父神。但你父神为我结义兄长,算下来,你该唤我叔父。”
我泪眼迷离,心内凄苦不堪,“叔父?”
“嗯。”
……
这病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三日,我便好全了。
这一日,扶辰叔父见我身子痊愈,正想领我出去走动一番,恰巧他府中一名婢女报司命前来寻我,而后又对他道有人请他去一趟龙宫。是以,叔父去了龙宫,我便同司命在府中散步闲话。
这府中园内之景五彩斑斓,有绚丽小山,有奇珍异草,更有姿态各异的水生灵来来往往,在这偌大园内姿态闲适。
海底同地面全然两个世界,不知是否知晓了自己同海有些渊源,便对海内起了份自灵台深处生起的柔情和浓浓乡愁来。
我同司命此时正坐于园内琉璃凳上,面前一琉璃圆桌上置着黑白通透的玉棋子,和刻于桌面上的棋盘。我将棋子分好,放入两边白琉璃棋盒里去,边问司命,“关于我叔父之事,你知晓多少?”
“这位扶辰神君很是低调,三界知他者屈指可数,可他却是现今存于世最为年长之神了。据天界史书记载,他是上百万年间天地孕化成龙,具体时日不详。”司命背书般道。
“那我父神同母神呢?”
司命慵懒斜依卓沿,遥望远处一处珊瑚丛有几只披着彩衣的水生灵跃动,边道:“你父神原名青泽,是神鸟青鸟一族的首领。据记载,青鸟一族虽灵力并非强盛,但是他们拥有净化万物邪魅之气的能力。五百多万年前,人间生了一场浩劫,阴阳五行失衡,邪魔四生,自然灾害频频发生,致使生灵涂炭,人族几近灭绝。你父神带领族人四处平乱,对抗邪魔,此次平乱,青鸟一族死伤惨重。后你父神知邪魔生起乃因源于地底一处邪源,据史书载是青泽首领携同仅剩族人齐声吟鸣,发出天地纯净灵音,跃入地缝火口,止了邪源,人间邪魔方散。”司命遥望远方,娓娓道来。一席话毕,方侧头瞅我一眼神色,道了句:“几百万年前之事,现在的史书记载并不全,当事人也没剩下几个。且随着青鸟一族后来逐渐消亡,到现在更是寥寥无几,世人并不上心了,后事也寻不得。当年的真情实景,又岂是几句话道得尽的。”
我已分拣好了棋子,只留一粒白棋于手指间转动,微微颔首。
我虽心有感伤,却并不悲痛,许是那位给我生命之人,无缘相见相守,毕竟感情淡薄。而司命此番话,我又十分欣慰自己的父神是这么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不禁心内生起汩汩力量来。一颗颓废荒芜的心,焕发星星点点的生机。
司命又道:“你母神同扶辰神君倒有几分相似,同是天地孕化,于原南海而生,年岁不详,不过,少则也在千万岁了罢。且其灵力无边,三界之内皆尊称其为海神女。同是那场人间浩劫,你母神掌管的海域也并不安宁。当时神族已渐凋零,上古真神或寂灭或为维护天地大道正常循行间神灵枯竭,因此你母神当时肩负重责。据史书载,海神女是在那场祸事已平之时方逝去,也就是现今千佛这片海域,也是前南海。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言海神女是神力枯竭而亡;一种则言是因其知晓了青鸟首领寂灭,因此心先寂灭了。然而个中滋味和细节,也只有先辈方知……”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不是什么大英雄,而只是一双平凡夫妻,我是他们的女儿,一家人能够过最简单纯粹的日子……”
司命斜斜坐着,唇角扬一抹淡薄笑意。
我又问:“你从何时知晓我的事情?”
“你猜。”他故意卖弄关子道。
我直着腰板,沉静瞅着他……
“怪渗人的哈,别瞪我了,告诉你就是。其实很容易猜,第一,天母哪有闲心随便捡只资质平平的鸟带回天宫,还亲封入仙籍?第二,为何如此巧还是只难以得见的神鸟青鸟?第三,我喜欢探究,因此一见着你我便各种推算、查籍、也实地来千佛海探察过,便也知道个七八分了。且我自出生以来便熟读典籍,百万年前人间那场劫难惊天动地,鬼哭神嚎的,我自然知晓,只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遇见你这来自百万年的小神罢了。”司命又有些不着调起来。
我拧拧眉,道:“所以天母安排我来天界你也知晓?”
“喔。”
“那……葏的事情你也早知道?甚至天界众仙神都知晓,唯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他转过头蹙眉凝思一忽儿,方道:“你以为你是谁,大家都盯着你呢?”他促狭而笑。
我以为他会讲出个子丑寅某来,不晓又是打趣我,站起身便要走。
他扯住我水杉广袖,笑嘻嘻道:“说正经的,那日之事只有我、天母、紫阳上神,最多现在多个扶辰神君罢了。是因为紫阳上神亲设了阵法,你在人间的凡体化灵气登临天界后,紫阳上神的神灵跟着便苏醒了,我也是在那时才知晓他是紫阳上神……”司命轻嘘口气,接着道:“然后,他就设了结界,我是瞧不见他在那林子间做了什么,不过现下串联起来,你可以自己关联一番。还有就是……”
我将袖子自他手间扯回,踏步向前,边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喔……”顿会儿又淡淡道了句:“老龙去了,昨个儿。”
我步子滞了下来。
原来叔父是去龙宫见老龙最后一面……
我忽儿反应过来原来司命这一番话讲下来,也是费了心思的,只尽量不使我伤怀。
“丫头,有什么事我们不往心里放,以后撒气泄火,随时唤我!”
我扶了扶水晶柱子,回头冲他轻笑道:“谢谢你,司命大哥。”
他一副认真掐指算来模样,“若从你有灵识算起,您都几百万岁了,把我叫老了哈。”
我深吸口气,剜他一眼,转身举步行去,留他在园子里笑的满面春风,再不理他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