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人与茶道
《唐人对“茶道”的理解》
喝茶喝到现代,喝出“茶文化热”了。人们发现因对“茶道”的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言人人殊,难免“岐路亡羊”。
今人对茶道理解的分歧,追根溯源,源于唐人对“茶道”见解的不同。
“茶道”一词最早见于唐代皎然和封演的文章。
皎然(约720—贞元末),俗姓谢,字昼,又字清昼。湖州长城县(今湖州长兴市)北杨桥人。“茶道”一词初见于他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皎然的“茶道”是“三饮论”:“一饮涤昏昧”,“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全诗收煞时画龙点睛:“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皎然将茶事与“道”连在了一起。他对“茶道”的理解已触及到饮茶文化的深层次,即饮茶的义理、灵魂。他是有学问的茶僧,由“禅”入“茶”,引“禅”入“茶”,故能高人一筹,深入到饮茶的精神层面。这是陆羽及同时代的茶人所不可企及的。迄今尚无新的文字资料说明有谁比皎然更早一些使用“茶道”一词。
封演是唐玄宗天宝(742—756)末年进士,著《封氏闻见记》10卷,内云:“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封演的“茶道”是指“饮茶”,包括茶的制作、烹煮及茶具,未言及茶理。他对茶道的理解是“形而下”,所言“茶道”与“茶艺”、“茶技”并无区别。
宋人林洪《山家清供》云:“古人嗜茶者,无如玉川子。”玉川子即中唐诗人卢仝(约775—约835),他继承了皎然的茶道思想,引“道”入“茶”,发展成为“七碗论”。此人会煎茶,会品茗,深悟茶趣。他写了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全诗31句,行文洒脱,一气呵成,算得上古今最好的一首茶诗,诗中说饮茶的效果是:“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虽无“茶道”二字却紧贴“茶道”。晚唐刘贞亮概括茶有“十德”,内有“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刘贞亮没明确提出“茶道”,而以“茶德”代之,“以茶可行道”仅是其一。他的“茶德”包括茶功、茶礼、茶情、茶理。刘贞亮的“茶德”诠释了“茶道”的思想要素,着眼于“形而上”,不包括“形而下”的“茶艺”或“茶技”。
无论皎然、封演,还是刘贞亮,都没说清“茶道”的含义。陆羽虽尊为茶神,《茶经》7000言中却无“茶道”二字。
唐人对“茶道”并无统一的的理解。千余年里为啥无人去界说“茶道”?这一方面由于中国人做学问多是直觉思维,悟而后得,不习惯于下定义并运用概念术语进行逻辑推理;另一方面,只要挂上“道”,中国古代的学者们就难免心慌气短、噤若寒蝉,连伟大的老子也说“道可道,非常道”,谁还敢造次!古人认为,“道”是总规律,是最高的真理,也是最真实的存在。正因为这样,便不可能用任何有限的概念、语言来界定“道”、表达“道”和说明“道”。一落言筌,便成有限,便不是那个无限整体和绝对真理了。(李泽厚十年集《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不仅不敢去界说大“道”,即就茶中小“道”也不敢去界说,因为“道”无论大小都是“无限整体和绝对真理”,决不能落言筌。──当然,“道”不能分大小,一分大小便不是“无限”的“绝对”的了。这种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原本存在,但无人去推敲。
检索今人对“茶道”的不同见解,大体说来也是如此:或者是“茶艺”加“道”,或者等于“茶艺”,或者等于“茶德”。
《唐茶道的形成》
茶道是一门以饮茶为内容的文化艺能,是茶事与传统文化的完美结合,是社交礼仪、修身养性和道德教化的手段。
“茶道”自然是茶文化,但它是茶文化的核心,是更深层的文化。如同一枚成熟的桃子,香艳可口的果肉包着果核,它储存了桃的全部遗传信息并具有再生能力,让桃再轮回一次。
因此我们不能把某种茶或饮某种茶或以某种方式饮茶称之为“某茶道”。以唐代而言,有几种不同的茶道流派,但茶道具有惟一性。
在初唐,茶由药用、食用向饮用过渡,由精放式煮饮向真正的茶艺过渡,这段漫长的历史时期约一个世纪,即从高祖李渊到睿宗李旦,历八帝。这段时期有日渐发展的茶文化,而尚无雏形已具的茶道。大唐自陆羽出,自《茶经》问世,方有茶道。时间自中唐始。
大唐茶文化自中唐后有哪些显著变化呢?
其一,制茶、煎茶已非一般操作技艺,成为一门文化艺能。也就是说操作过程成为了艺术品制作、鉴定和欣赏过程,简单的劳动已变成复杂的艺术创作。如制茶,历采、蒸、捣、拍、焙、穿、封等工序,《茶经》称之“七经目”,其中的采茶、鉴茶、作饼、包装极富文化色彩。陆羽研究的煎茶法,如三沸判定、沫饽观赏、酌茶之规、看火技术、品水之法、茶具选用等等方面,要求操作者具一定民族文化素养,有一定艺术鉴赏能力,煎出可口的茶便如同书家在白纸上写黑字,画家在帛上作画,乐师奏出美妙的音乐。茶人的愉悦不仅仅由于茶汤入肚,更重要的是精神方面获得的享受。茶人对美的追求看重结果更看重过程,即操作时给人的审美愉悦;
其二,茶文化已非那种外在的浮光掠影的软文化,如同茶杯表现的纹饰,业已成为一门实实在在的学问。不敢称之“著作大备”,但茶文化学框架已成。具体说来,有经典性的《茶经》,有品水专著《煎茶水记》,有论煎茶的《十六汤品》,有研究辨茶、烹茶的《采茶录》,见于茶诗的茶论更是丰富多彩,还有见于《封氏闻见记》、《唐国史补》、《膳夫经手录》等书的茶论……如此种种,论及茶事的方方面面,大大地丰富了中国茶文化,成为民族文化宝库中一笔重要的文化遗产;
其三,唐代茶文化吸收了唐代多种文化。如本土的儒家文化、道教文化,外来的佛教文化,茶事体现了大唐“三教合一”的宗教政策,融汇了三教文化。无论是佛教的出世、中观、禅理,道教的延世、天人合一、敬天畏神,儒教的入世、中庸、修身,诸如此类观点,在大唐茶文化中都有突出的表现。再如官文化、民俗文化、市井文化、瓷文化、水文化、鬼文化、神秘文化……诸如此类的正宗文化或亚文化,都在茶事中有所反映。一个“茶”竟如一面镜子照见了大唐文化的全局,显示史书所称的“盛唐气象”;
其四,茶事已成“道”的载体。当茶被异化为精神的茶、文化的茶时,人们便在茶事中注入自己的精神追求。如皇帝饮茶必毕其仪、美其器,将帝王的权势向茶事延伸,以求得“圣寿万春,圣枝万叶,八荒来服,四海无波”;僧人饮茶为坐禅,努力寻觅茶理和佛理相通之处,“茶佛一味”便是他们努力的结果;道家在茶事中寻觅生之乐趣,实现向自然的回归;儒家在茶事中推行“中庸之道”,借茶修身,以达至真、至善、至美,以茶悦志,搜得文字五千卷。总之,不同阶层、不同教派、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都饮茶,在茶事中各有各的追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即以茶载道;
其五,饮茶已成修养教化的手段。皇帝提倡饮茶是为了移风易俗,使饮茶成为盛世之清尚,社会少些麻烦,统治便更为巩固;僧人提倡饮茶是为了造就好和尚,守戒规,能静虑,做到六根清净,见性成佛,以证菩提;士子饮茶旨在以茶修德,和谐中庸。诸如茶会、茶祭、赐茶、寄茶、茶禅……无不是为修持而设,修身、修德、联谊、和敬。
由以上五点可以得出结论:中唐之后,大唐茶文化已得到空前的大发展,进到一个新阶段,形成了唐茶道。
《陆羽与“中国茶道”》
说陆羽创建了中国茶道评价太高。实事求是地讲,陆羽只是整合了大唐茶道,从而为中国茶道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唐代历史是中国历史上最灿烂夺目的篇章。唐代的文化大背景为中国茶道的创立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唐代的税收(榷茶制度)、商贸和贡茶制为中国茶道的创立提供了经济基础,唐宫茶风的形成为中国茶道的创立提供了政治基础,——这三点十分重要。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茶与三教间的单向结合,分别产生了儒教茶、道教茶、佛教茶。这三种茶文化呈现不同的格局:儒教茶重礼法、重功利、重现实人生,故以茶正纲常、序人伦、行教化、图享乐,并以内省为境;道教茶重自然、重养生、重无为,故以茶载道、延生、逃世,以悟为境;佛教茶重道德、重清规、重茶艺,以饮茶为出世之途、和尚家风,故以禅为境。(丁文《茶乘》)大唐三教并用的国策促使三教茶靠拢,并逐渐融合为统一的“大唐茶道”。
毫无疑义,“大唐茶道”的源头基因是儒、道、佛三教文化,三教合流的推动者是大唐士子——一个特殊阶层。茶文化发展的态势在呼唤一个杰出人物集其大成。这一历史重担经历史的挑选而落在陆羽的肩上。而陆羽的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他能担当此任。
陆羽广交朋友,有官吏,有士子,有僧道,一块品茶,一块吟诗,相互唱和,相互提携,完全是一种以三教文化为指归的文化氛围;他喜游历寺院道观,品尝僧道茶;他躬身实践,与茶打了60余年交道,研究和考察宗教茶的方方面面。从而形成了他“精行俭德”的茶道思想。陆羽作为儒生亦不弃释道,他是半个僧人,又是道士、女冠的密友。他所创立的茶道以“中和”为本。体现中国释、道、儒各家优秀文化思想的集结。广德二年(764),陆羽设计的风炉,型制以均衡为美,从各方面表现“中和”这一理想境界的追求,有明显的推行“茶道”的意图。式样古朴典雅,有情趣,给茶人以美的愉悦。更重要的是富有中国先秦文化的内涵,又具“当代”(指唐代)特征。
陆羽虽将“精行俭德”写入《茶经》,但陆羽的重点是总结中国的茶科技,在“道”的方面并无透彻的说明,甚至《茶经》洋洋洒洒7000字竟对“茶道”二字不曾提及,倒是皎然先生将“茶道”二字写入他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中。
陆羽从事茶事考察数十年更多关注的是茶叶产业本身,即茶经济、茶科技、生活茶艺,他的代表作《茶经》亦不以义理的阐述为主,而侧重茶叶的种植和产出,茶叶的制作和煎饮“操作程序”,茶叶的历史资料。所以我认为:《茶经》是部划时代的农书,而不是“中国茶道”的发轫之作;陆羽的功劳是整合“大唐茶道”,而不是创立“中国茶道”。要论对“中国茶道”陆羽的理解还很肤浅,其贡献还在皎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