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茶道美学余论
《宋明文人茶的美学追求》
宋明艺术,主“意”尚“神”,强调细腻的表现人的内在精神境界的艺术趣味成为主流,精神的追求成为艺术的首要目的。
北宋文同是大画家又是诗人,他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写得“精绝”(《冷斋夜话》),他的画和诗是“襟韵洒落,如晴天秋月,尘埃不到”(文彦博致文同信中语)。文同作于熙宁七年(1074)的《北斋雨后》诗云:
小庭幽圃绝清佳,爱此常教放吏衙。
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下寻花。
唤人扫壁开吴画,留客临轩试越茶。
野兴渐多公事少,宛如当日在山家。
诗人用“小庭”、“秋雨”、“幽圃”、“竹”、“蝶”、“花”、“吴画”和“越茶”等组合成一幅“品茗图”,其意闲适,其境清远,我们可以感到文同所渲染的茶境具有一种静寂的况味:庭是“小”的,禽只一“双”,蝶仅“一”只,且下着秋雨,客人也不多,较之酒宴的划拳行令、热火朝天,这品茗显得枯索,显得寂寞,但这决非干巴巴的索然无味,而是具有高人雅士才能领悟得到的简单、纯粹而深邃的美感。南宋朱熹是我国继孔孟之后的儒学大师,宋代理学之集大成者。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福建武夷山茶区渡过,与茶结缘甚深。其《茶灶》诗云:
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
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
诗人利用水中天然石穴作茶灶,并想象成这是仙人所留。他将舟停在一旁,然后燃起袅袅茶烟。时间的追溯是如此旷远,景物是如此的单调,但这寥寥20个字已勾勒出一种具静寂枯索之美的茶境,读后给人以清远恬淡、激人遐想的感觉。
苏轼是北宋著名文学家和著名茶人,他的《试院煎茶》中有“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几句,也勾画出了一种清绝的茶境。明人陆树声,松江华亭人。举嘉靖二十年(1541)会第一,累官至礼部尚书。为人端耿恬雅,好茶饮。所著《茶寮记》中云:“其禅客过从余者,每于余相对结跏趺坐,啜茗汁,举无生活。而僧所烹点绝味清,乳面不黟,是具入清净味中三昧者。要之,此一味非眠云跂石人未易领略。余方远俗,雅意禅栖,安知不因是遂悟入赵州耶?”陆树声喜与僧人一块品茗,并称“余方远俗,雅意禅栖”。他的茶寮从择地、置具、择人到烹茗之法,皆极力仿效赵州禅茶,追求一种清净脱俗的美学旨趣。
明人罗廪《茶解》云:
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倾泻入瓯,清芬满怀,银光艳潋,此时幽趣,故难与俗人言矣。
明人文征明《游虎丘》诗云:
井冽玉泉茶可试,草荒支涧鹤空还。
陆羽甘泉春试茗,王珣祠老暮维舟。
宋明文人用他们独特的艺术视角观照中国茶道,追求静寂枯索、清远恬淡、清净脱俗的旨趣。较之唐人茶,宋明茶不仅别开生面,也大大拓宽了茶道美学的视野,升华了中国茶道的美学境界。
《清代文人茶的境界》
中国的茶风大体上是兴于唐,鼎盛于宋明。
其实清代文人茶也有值得说道的地方。
清代士子也迷禅宗,甚至于能在“冥顽不灵”的石头中发现禅意,体会出一种“空灵远妙”的境界。清人陈兆麒《石禅精舍记》便是一篇妙文。文曰:
天下之空灵妙远者,莫如禅,而冥顽弗灵者,莫如石。石之与禅,其为物似不相及。然世传生公说法,顽石可使点头,则顽或有时而灵焉,况乎石不必皆顽也。山砠水涯之区,往往峭壁嶙峋,清奇秀拔,人涉其中,恍若蓬莱仙岛,尘虑都忘。灵境又未尝不在石也。余友淡君念堂,迁居之南,有精舍焉。累石为山,不知始自何年,而连络布置,入巧妙,出天然,如奇峰叠嶂之突兀撑空,如峻岭崇冈之绵亘数十里。其间亭台池洞胥具,曲折玲珑,为近今所罕见。间置松柏玫瑰之属,皆数百年物也。为地不逾二亩,端居一室,而有千里之势;不出庭户,而具岩壑之奇观。徘徊其下,使人心旷神怡,妙悟顿开。石也而有禅机焉,故命之曰“石禅”云。虽然,念堂非习于禅者也,而胸次之空灵,文思之远妙,于禅之理有可相通者。朝夕吟哦于其侧,石如有灵,倘亦欣然为之点头乎?余曰:“是真不愧为精舍矣。”念堂遂属余记之。
清人王又曾《经天姥寺》诗云:
天姥峰阴天姥寺,竹房涧户窈然通。
老僧敲磬雨声外,危坐诵经云气中。
禅榻茶烟成夙世,天鸡海日又春风。
回头却忆十年梦,梦与山东李白同。
诗人以李白曾游历并描写过的天姥山为背景,描绘“禅榻茶烟”中有一“敲磬”的老僧,正襟“危坐”于“云气中”,磬声和着雨声、诵经声,境况是何等地幽寂萧索!老僧是否索然,不得而知,但仅从诗句看,这境界是很美的。生活在乱糟糟社会中的士子,能去深山古寺静静地喝一杯茶,的确是一种心灵的享受。
清代士子十分向往过一种幽寂的生活,在城市或乡村,创造理想的境界,以安放一颗平常之心。如清人张潮《论一般生活》中所言: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囿,以书籍当朋友。
毋庸置疑的是,较之唐宋时代,清代茶风黯然失色,其文化底蕴渐渐淡薄,那饮茶的境界自然也就一退六二五了。
《茶道美学思想的核心是“和”》
茶道的美学思想是个“和”字,它源于中国古典哲学的阴阳五行学说。“中国古代辩证法更重视的是矛盾对立之间的渗透、互补(阴阳)和自行调节以保持整个机构、结构的动态的平衡稳定,它强调的是孤阴不生、独阳不生;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于诸动态因素中讲求“协调、均衡,强调‘权’、‘时’、‘中’、‘和而不同’、‘过犹不及’等等”(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有学者认为“《中庸》本演易之书”(熊十力《原儒》下卷),中庸这一哲学思想的核心就是“中和”。《中庸》文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第一章)中和即中庸,只有节制理性和情感才能做到中庸。这是一种人生的平衡术,平衡诸方矛盾以致太和,“平则为福”(赵佶《圣济经》)。中国的士子胸怀抱负,人人都希望成为朝廷股肱、卫国良将以名垂青史。但历史的幸运儿终归是凤毛麟角,大多数士子的人生道路都坎坷不平,乃至险象环生,他们只要活下去,就得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作为锐意进取的补充,而使人生无论处顺境或逆境都能过得潇洒从容。中国士子这一生活美学的追求深受佛教“中观论”的影响。中观学派是由印度大乘空宗的大师龙树、提婆提出来的。佛教主张是否定“边见”、“不落二边”为特征的,即不偏执于矛盾的任何一方,不求极端,主张折中,其思维方法包括“二谛”、“八不”、“三十六对”。“二谛”指真谛与俗谛,“八不”指“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龙树《中论?观因缘品》),“三十六对”包括36对相互矛盾的事物,有天地、日月、明暗、阴阳、水火、语法、有无、有色无色、有相无相、有漏无漏、色空、动静、清浊、凡圣、僧俗、老少、大小、长短、邪正、痴慧、愚智、乱定、慈毒、戒非、直曲、实虚、险平、烦恼菩提、常无常、悲喜、喜嗔、舍悭、进退、生灭、法身色身、化身报身等(《坛经?附属品》)。“中观”见之于生活艺术,要求节制精神欲望,做到不偏不倚,保持恬淡适度,即要做一个平常的人,而做一个平常的人就要有一颗平常心。禅宗公案多处涉及如何是“平常心”。《五灯会元》载:
(僧人)问:“如何是平常心?”师(长沙景岭)曰:“要眠即眠,要坐即坐。”曰:“学人不会,意旨如何?”师曰:“热即取凉,寒即向火。”
《五灯会元》又载:
他日(赵州)问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
正是禅宗的本空世界观、自然适意的人生哲学和追求清静解脱的生活情趣,成为文人向往的淡泊适意的自在生活状态。文人宗老庄,老子主张“上德无为无不为”,“无为”就是“上德”,认为远古那些清规戒律及种种“德”的规范不必去刻意讲求,并认为“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提倡对欲望的节制。古代士子无论他皈依何教,都可从教义中找到追求淡泊适意的那种生活情趣的理论依据,也就是说,进而“齐身治国平天下”合于道,退而过淡泊闲适的生活也合于道。所以苏东坡有《赏心十六事》,内容是:
清溪浅水行舟,凉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流濯足,雨后登楼看山,柳阴堤畔闲行,花坞尊前微笑,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晨兴半炷名香,午倦一方藤枕,开瓮忽逢陶谢,接客不着衣冠,乞得名花盛开,飞来佳禽自语,客至汲泉煎茶,抚琴听者知音。
其中“客至汲泉煎茶”乃乐之一端,一个叫慕真山人的《如意曲》云:
前生宿债今生了,愿他生:一世逍遥,有椿萱,齐眉偕老;有埙篪(xūnchì),握手陶陶。妾美妻贤,孙慈子孝,不读书,科名偏早。不导引,寿算偏高。尽挥霍,家资未耗。合门无病,百岁如年少,亲友都教温饱。湖山居胜地,花月选良宵。游也么遨,况园林最好,水竹更清寥。聚商彝周鼎,法书名画,天下推精妙。作诗赋,美人手钞;写丹青,粉黛临稿;掌图籍,小史苗条。玉笛清歌,金樽檀板,消受闲曹纱帽。文人韵士,四海尽知交。小试牛刀,口碑载道。招邀践九州,登五岳,有十万缠腰;且喜长途无盗,柔橹风平如镜,波橙画舫轻桡,旅舍绝尘嚣。卷湘帘,珠围翠绕,待学倦飞归鸟。有孤寒八百,别泪齐抛,五百年,升真入道,在梅花深处,在莲花深处,在桃花深处,建个新祠庙,是才人,是佳人,才许把香烧。怎般快活,果然如愿也,不枉红尘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