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关于20世纪以来“《三国演义》研究”的研究。
20世纪以来的《三国演义》研究,与明清学者比附经史的传统观念以及感悟式、评点式的批评方式相比,在研究范式上完成了重大转型,从而走上了现代学术研究的轨道。国内外学术界在罗贯中的生平籍贯、《三国演义》的成书时间、版本整理和研究、主题思想、人物形象、创作方法和艺术成就、应用研究、《三国志平话》和《花关索传》等相关文献、数字化工程、三国文化等方面,探讨甚勤,成果甚丰。有关百余年来《三国演义》研究的回顾、评价和展望,也成为近些年的重要课题。王丽娜《国外研究〈三国演义〉综述》,沈伯俊《建国以来〈三国演义〉研究综述》、《新的进展,新的突破——新时期〈三国演义〉研究述评》、《面向新世纪的〈三国演义〉研究》
,梅新林和韩伟表《〈三国演义〉研究的百年回顾及前瞻》
,王立和王惠丹《近年〈三国演义〉研究综述》
,喻镇荣《〈三国演义〉应用性专著研究》
,陆勇强《二十世纪罗贯中研究鸟瞰》,卫绍生《新世纪〈三国演义〉作者之争》
,纪德君《百年来〈三国演义〉中曹操形象研究的回顾与思考》
,沈伯俊和金文京《中国和日本:〈三国演义〉研究的回顾与展望》
等论文,以及黄霖等《中国小说研究史》
、齐裕焜和王子宽《中国古代小说研究》
、黄霖主编《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史·小说卷》
、沈伯俊和谭良啸编著《〈三国演义〉大辞典》
、郭素媛《〈三国演义〉诠释史论》
等著作中的相关章节,是这一领域的代表性成果。
这些论著全面梳理了20世纪以来海内外《三国演义》研究的历程,总结出若干成就和不足,对于《三国演义》研究的深入和拓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同时,这些学术史性质的论著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即“综述”意识、“范围”意识较多而“理论”意识、“问题”意识较少。具体表现为多做历时态的述评(划分出不同的学术时期),以及专题性质的分类(列举出若干版块)
,而较少从学术理念、范式、方法等角度进行探讨(当然这种状况的形成与前述论著的写作体例有关)。“综述”和“范围”的特点在于全面描述学术史脉络,具有“一览众山小”的优势,对于若干学术观点及论争的“内在理路”则不易把握。若要在《三国演义》“研究之研究”方面取得突破,需要突出“理论”意识、“问题”意识,从而“深入此山中”,与“一览众山小”相辅相成,方可全面而细致地把握《三国演义》的研究现状。
“误读”是一个突破口。有关《三国演义》现代学术历程的回顾,“误读”是一个层出不穷却尚未引起充分注意的“问题”。尽管在具体的文本解读和外围研究中有过不少争鸣,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集中从“误读”的角度梳理《三国演义》研究现状的论著。以“误读”为切入点,将视角扩展至《三国演义》诠释与接受中的若干理论问题,可以从一个较少为人所注意的角度反思《三国演义》的研究现状,进而加深对《三国演义》的理解。
需要辨析的问题是,何为“误读”?
不妨从关羽的封号说起。关羽斩了颜良,解了白马之围,曹操奏请朝廷封他为汉寿亭侯。事见《三国志·关羽传》。可是,这个封号里有个“汉”字,便引出后来的许多故事。宋代洪迈《容斋四笔》卷八《寿亭侯印》记有几枚“寿亭侯印”,被人当作文物供奉:
荆门玉泉关将军庙中,有寿亭侯印一钮,其上大环,径四寸,下连四环,皆系于印上。相传云:绍兴中,洞庭渔者得之,入于潭府,以为关云长封汉寿亭侯,此其故物也,故以归之庙中。南雄守黄兑见临川兴圣院僧惠通印图形,为作记。而复州宝相院又以建炎二年,因伐木,于三门大树下土中深四尺余,得此印,其环并背俱有文云:“汉建安二十年寿亭侯印。”今留于左藏库。邵州守黄沃叔启庆元二年复买一钮于郡人张氏,其文正同,只欠五系环耳。
洪迈说:这些都是假古董,因为“汉寿乃亭名,既以封云长,不应去汉字”。又,《明史》卷五〇《志第二六·礼四》“南京神庙”载:
关公庙,洪武二十七年建于鸡笼山之阳,称汉前将军寿亭侯。嘉靖十年订其误,改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
从洪武二十七年到嘉靖十年,关羽稀里糊涂地做了一百三十多年的“寿亭侯”。
再看《三国演义》嘉靖元年本卷六《云长延津诛文丑》:
却说曹操为云长斩了颜良,倍加钦敬,表奏朝廷,封云长为寿亭侯,铸印送与关公。印文曰:“寿亭侯印”,使张辽赍去。关公看了,推辞不受。辽曰:“据兄之功,封侯何多?”公曰:“功微,不堪领此名爵。”再三辞却。辽赍印回见曹公,说云长推辞不受。操曰:“曾看印否?”辽曰:“云长见印来。”操曰:“吾失计较也。”遂教销印匠销去字,别铸印文六字“汉寿亭侯之印”,再使张辽送去。公视之,笑曰:“丞相知吾意也。”遂拜受之。
这一段定是罗贯中精心营构之笔。在他看来,“寿亭侯”前有没有那个表示大汉王朝的“汉”字,关系到关羽的品格,万不可等闲待之。后来毛纶、毛宗岗父子评改《三国演义》,知道这是个误会,便将这段话全部删去。第二十六回回评说得很清楚:
今人见关公为汉寿亭侯,遂以“汉”为国号,而直称之曰“寿亭侯”,即博雅家亦时有此。此起于俗本演义之误也。俗本云:“曹瞒铸寿亭侯印贻公而不受,加以汉字而后受。”是齐东野人之语,读者不察,遂为所误。夫汉寿,地名也。亭侯,爵名也。汉有亭侯、乡侯、通侯之名,如孔愉为余不亭侯,钟繇为东武亭侯,玄德为宜城亭侯之类。《蜀志》:“大将军费祎会诸将于汉寿。”则汉寿亭侯犹言汉寿之亭侯耳,岂可去“汉”字而以“寿亭侯”为名耶?鸡笼山关庙内题主曰:“汉前将军汉寿亭侯之神。”本自了然。余则谓当于外额亦加一汉,曰“汉汉寿亭侯之祠”,则人人洞晓矣。俗本之误,今依古本校正。
“汉·寿亭侯”之类的笑话缘于对“汉寿”、“亭侯”的误读。《三国演义》中这样的误读远不止一处,如嘉靖本卷八《徐庶走荐诸葛亮》,徐庶对刘备说:“某本颍川徐庶,字元直,为因逃难,更名单福。”徐庶的这个化名有正史的依据吗?有。《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魏略》云:“庶先名福,本单家子。”
可是,我们由此只知道徐庶原名福,后改名庶,却不能得出他曾姓单(音“善”)的结论。原来,是罗贯中误读了“单家子”。所谓单(音“丹”)家,意即孤寒人家,以别于豪门大姓。如《三国志·王肃传》注引《魏略》:“薛夏字宣声,天水人也。博学有才。天水旧有姜、阎、任、赵四姓,常推于郡中,而夏为单家,不为降屈。”这里的“单家”和徐庶“本单家子”的“单家”皆指孤寒之家。望文生义,很容易以为是“姓单的人家”。清代史家钱大昕《诸史拾遗》卷一曾举裴《注》其他四处称“单家”,及《后汉书·赵壹传》所称“单门”之例,证明“凡云单家者,犹言寒门,非郡之著姓耳……流俗读单为善,疑其本姓单,后改为徐,妄之甚矣”
。《三国演义》嘉靖本的这一处误读,毛评本一仍其旧。也许,毛氏父子对“单家子”的理解和罗贯中一样。
据此可以说,“误读”就是错误的解读,与之相对应的是“正读”,即正确的解读。具体到上述数例,“汉·寿亭侯”是误读,“汉寿·亭侯”则是正读;“单(音 ‘善’)家子”是误读,“单(音 ‘丹’)家子”则是正读。对于此类知识性问题,确实有着非此即彼、正误对立的区别。作为批评术语,“误读”一词之被广泛使用,也主要立足与“正读”相反的意义。这种“误读”,或称为“反误”,其对立面是“正误”
。
“误读”还有另外的含义。
清人凌廷堪曾有一段关于“实事”与“虚理”的感慨:“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吾所谓非者,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义理之学是也。”在他看来,“实事求是”之学(朴学)比较可靠,而“义理之学”(理学)太过玄虚,极易陷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尴尬境地。推而言之,不只是“义理之学”,在很多情境中,“误读”和“正读”皆非简单的二元对立
。
即以历史事实而论,传统史学认为,历史学家的使命就是从文字、实物等一大堆材料中还原和再现历史真实。能够实现这一目标的就是信史、良史,也即“正读”,否则便可以说是“误读”。但是,那个真实的历史存在吗?怀有这个疑问的代不乏人,尤其是西方的新历史主义兴起以来,历史的客观性、稳定性、连续性不断被重新审视。在新历史主义看来,所谓客观事实是不可靠的,历史总是以“表述”的形式出现。历史学家不能宣称他的研究是客观的和超然的,他也只是按照他的理解去建构文本或话语。“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是对这一批评理论的生动概括。所谓“文本的历史性”,指一切文本(包括文字的文本和广义的社会大文本)都具有特定的文化性和社会性;所谓“历史的文本性”则包括两层意思:一指如果没有保存下来的文本,我们就无法了解一个社会的真正的、完整的过去;二指这些文本在转变成“文献”、成为历史学家撰写历史的基础的时候,它们本身将再次充当文本阐释的媒介。作为一种“后现代”的历史观,新历史主义有其自身的局限
,但其理论意义却是不容否定的。至少它凸显了一个事实:有关历史,“正读”和“误读”并非泾渭分明。
“客观”的历史(传统意义上的)尚且如此,“主观”的文学作品(一般意义上的)更不易区分“正读”和“误读”。关于读者接受与理解的多种可能性,下面的言论是我们所熟悉的:
《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
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他如“善学者要不为文字所梏,故文义虽解错而道理可通行者,不害也”, “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
, “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
, “作诗者以诗传,说诗者以说传。传者传其说之是,而不必尽合于作者也”
云云,皆可见中国传统文论对于读者诠释空间的认同。
当代学者对此也有很多论述。如钱钟书先生《管锥编》引黄庭坚“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句,谓“庭坚句言山水乃天然图画,公望断章取义,言云族有如 ‘天’空上展 ‘开’山水 ‘画’本”, “虽乖庭坚诗旨,而自具心得,堪称 ‘创造性之误解’,不妨 ‘杜撰受用’”。叶嘉莹先生则从文本潜能和读者诠释的双向角度予以阐发:
可以笼统地说,凡是好的作品、大家的作品,其文本中必然蕴涵有丰富的potential effect,从而能够使读者产生丰富的联想,作出不同的诠释。但形成potential effect的那个原因、因素是不同的,而读者诠释的方法和态度也是不同的。首先,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最传统的讲文学批评的人,都是在文本中推寻作者的原意(original mean-ing)。当西方一些新学派,如读者反应论、接受美学等等兴起后,就有人提出,一切艺术品在未经读者或欣赏者再创造以前,都只不过是一种艺术成品(artefact),它一定要经过读者或欣赏者的再创造,才能成为一种美学的客体(aesthetic object)。但读者的背景不同,天性不同,生长环境也不同,所以他们做出的诠释自然也不相同。于是,诠释学提出了“诠释的循环”(hermeneutics circle)这一术语。所谓“诠释的循环”有两种解释,一是说在诠释时部分与全体互相连络相关:懂得了整体,才能懂得部分;反之,懂得了部分,才能进一步理解整体,跟鸡生蛋蛋生鸡一样。另一种解释是说诠释者对于追寻“原意”所做的分析和解说,势必都染有诠释者自己所在的文化时空的色彩,就如同盲人摸象一样,他们总是不能摸到大象的全体,因而也不能得到整体性的认识。因为每个读者的具体情况不同,所以读者的诠释最终又回到读者本身,而不是作者的本意(the author's original meaning)”。
在接受美学的理论中,“误读”是被允许,甚至是被鼓励的。18世纪英国小说家劳伦斯·斯特恩说:“要真正尊重读者对作品的理解,最好是友好地把理解对半分给作者和读者,给两者留下供想象驰骋的天地。就我来说,我总是赞扬这样的读者,尽我最大的努力让读者像我一样尽情地施展其想象力。”而美国文艺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误读”理论,更具有广泛的影响,论者谓“一本薄薄的书震动了所有人的神经”
。下面这段话是经常被引用的:
诗的影响——当它涉及两位强者诗人、两位真正的诗人时——总是以对前一位诗人的误读而进行的。这种误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实际上必然是一种误译。一部成果斐然的“诗的影响”的历史——亦即从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诗歌的主要传统——乃是一部焦虑和自我拯救的漫画的历史,是歪曲和误解的历史,是反常和随心所欲的修正的历史,而没有所有这一切,现代诗歌本身是根本不可能生存的。
解构主义语境中的“误读”是有意识的创造性解读。布鲁姆等耶鲁学派的学者们“强调从文本不起眼的小地方或矛盾、含混的地方去翻掘在既定话语掩盖下的潜在意义,进而使不同意义自由竞争,在阻绝传统批评总要从多种意义、多种解释中突出一种意义、一种解释的道路时,坚持意义的不确定性和自由性,使文本意义解读活动成为一种 ‘自由游戏’,使一种意义主宰一切让位于多种意义并置或互相对立”。“误读”内涵的重新建构,对于消解正/误、优/劣的二元对立范式,宣扬多元共生,具有积极意义。它与接受美学皆以颠覆作者和文本的中心地位,突出阐释者的主体性为要务,但二者仍有本质区别:接受美学所谓的阐释是“主体生产出一种书写或口头的陈述,解释或印证先在的文本的意义。因而阐释便被认为是派生的、寄生的或介乎二者之间的”。“相反,‘后现代派’的批评家们否认这种文本与注解之间的共同的接受关系。在这种参照框架中,批评并没像创造某物一样卷入一种阐释活动。这里强调的不是阐释的次级方面,而是新的文本的产生”
。
综上可知,“误读”既有与“正读”相反的含义,在接受美学理论和解构主义语境中,又有“创造性”的积极意义。我们之所以不厌其烦地陈述“误读”的多重含义,旨在表明一个基本立场:对于《三国演义》的理解,同一话题往往有诸多不同的意见,如果有的意见乃“此中人语”,那么与之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见很可能就是“外行话”。但事情还有另一面,“外行话”,只要不是哗众取宠、故弄玄虚,只要是理性思考或感性体悟的产物,就必然有它自圆其说之处——当然也有“漏洞”和“缺口”。“我们要打破那种历史有 ‘定评’的迷信,承认自己的看法,哪怕是自己以为非常高明的看法,也只是许多种看法之一种,而且一定会带着时代的和个人的局限性。这样,我们的历史研究的态度也就可能会客观一些,谦虚一些了。”
文学研究同样如此。在这个意义上,“外行话”也可以是“创造性”的误读。本书的目标之一,就是探寻诸多不同的意见之间的“岔路口”。譬如,刘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其誓词有“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之语。有人说,这体现了刘备兄弟结义的“崇高”;也有人说,这只不过是“套话”而已,不可当真。其间的“岔路口”,在于《三国演义》的“对外宣传”与“衷心底蕴”是否一致;进而言之,“拥刘反曹”说、“明反曹,暗反刘”说、“反讽”说,三者之间的“岔路口”也在于此,这关系到罗贯中的“主体性”强弱问题
。
本书还有另外一个目标。有学者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解读《三国演义》,举例说:“三国戏中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讲赤壁之战时周瑜和诸葛亮一块研究用什么办法攻曹操,他俩互相摸底,各自伸出手掌心来一看,不约而同都写着一个 ‘火’字,两人会心地开怀大笑。然而,文学解读中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却不是这样,作者写一个 ‘火’,应该允许读者读成 ‘大’、‘太’或 ‘犬’,即使被读成水火不相容的 ‘水’字,也用不着大惊小怪。”这个形象化的说法,固然表明了文学文本“具有巨大的包容性,它带给读者的是开放性”,但应该强调的是,读者把“火”读成“火”,仍是诸种读法中最重要的一种读法。因而本书的另一个目标,也是主要的目标,仍然是试图把“大”、“太”、“犬”、“水”等读法,还原为“火”。在这个层面上,“误读”的含义乃与“正读”相对而言。
在古典小说名著的传播、接受和学术研究当中,“误读”是一个普遍现象。《三国演义》之容易被误读,又有其独特的原因,大略有三个方面。
其一,《三国演义》是历史题材,“历史是由众多的偶然和必然复杂地交织而成的,是一种混沌不清的存在。”胡适先生就曾告诫罗尔纲先生:“凡治史学,一切太整齐的系统,都是形迹可疑的,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里去。”
而《三国演义》讲史,其叙事线索、情感倾向、因果关系却是简单而明晰的。因为这一层缘故,人们或用《三国志》等史书的记载来评判《三国演义》,以“真”、“实”非议“假”、“虚”,或批评《三国演义》过于拘守历史,创造力太薄弱,从而在真假虚实等问题上纠缠不清。
其二,《三国演义》的文本意义具有不确定性。譬如,小说将曹操定性为“奸雄”,却在很多地方写他讲礼重义,知人善任;总是称道刘备“仁义”,却又不时揭示他的不仁不义。从发生学的角度讲,《三国演义》属于世代累积型的作品,历史学家、民间艺人、小说家先后参与了成书过程,因而作品的成分复杂,内容多有抵牾之处;而若将作品视为一个自足的“话语体系”
,可以说,内容的抵牾表明这是一部具有解构性质的文本。
其三,对于中国社会,《三国演义》具有特别大的影响力,因而有关《三国演义》的讨论,往往不仅仅属于历史和文学的范畴。无论是将该书视为中国古代的“精神宝库”
,从而彰扬它的文化意义和实用价值;还是从书中读出与现代文明相悖的价值取向,从而担心它的消极影响,对它保持高度的警惕:其立足点皆在于当下。“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三国演义》的现代接受与诠释,正可以作为克罗齐的这句名言的注脚。
以上三个方面,可概括为“历史·文本·社会”,这也是本书探讨《三国演义》误读现象的主要切入点。在我们看来,作为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不仅有“史笔”,还有“诗心”,前人在真假虚实等问题上的纠缠不清,往往缘于忽略小说的“诗心”;视《三国演义》为历史学、社会学的样本,借以探究历史的“真相”或社会的“本质”,确有深刻之处,但这种深刻,往往属于“历史”或“社会”,而不属于《三国演义》,某些“应用研究”、“谋略研究”便是典型;批判《三国演义》的“前现代”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显示着向“五四”传统的回归,其目的是借助于重估名著,为“再造文明”提供契机。只是,由于语境的差异,现代立场、现代意识、现代眼光,等等,在架设了审视古人的制高点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陷阱,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其中,将原著的复杂内涵简单化。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误读现象。例如:一部小说便是一个自足“话语体系”,人为地区分其中的所谓“精华”和“糟粕”,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封建迷信”等概念对号入座,实是瓦解了原有的“话语体系”,也许可以留下“精华”,去掉“糟粕”,但作品的灵气也因此走漏精光;误读有其内在理路,也有其外围因素,前者涉及“作者之宗旨”与“作品之成效”是否一致、作品是否“表里如一”、阐释者的“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后者涉及阅读的经验判断、心理暗示以及阐释的语言运用、“影响的焦虑”,等等。这些方面,可概括为“作者·文本(小说)·读者”。因“文本(小说)”与前述“历史·文本·社会”多有联系和重合,为行文方便并考虑到章节的大致平衡,本书三章,分别以“历史·小说”、“文本·社会”、“作者·文本·读者”为关键词展开论述。
讨论“《三国演义》的现代误读”,一个可行的论述方式是“学案体”,即以具有代表性的现当代学者及其论著为线索,回顾和反思《三国演义》的研究历程。这种论述方式的优势在于学术史的思路非常清晰,但学者们关于同一论题的分歧不便集中讨论;同时,普通读者的误读——这是一个值得关注却易被忽略的领域——也难以容纳进去。本书尝试以历史、文本、社会、读者等要素为切入点,以分歧和论争为主要话题展开讨论,以期对误读的深层原因,以及与之相关的《三国演义》研究的若干理论问题有较为集中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