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赖与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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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人掌握外部世界的文化创造实质

所谓掌握外部世界,就是认识、理解和控制、驾驭、占有和享用外部世界,就是让外部世界进入人力所能及的本质力量的范围,成为社会的人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和活动的一部分,变成人能够占有、消化和享用的精神的无机界和无机的身体,成为人的世界。而人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进行创造活动,只有通过创造活动才能并才是实现对外部世界的掌握。因此,掌握外部世界就是创造体现真善美理想世界的属人的文化世界。

人对外部世界的掌握之所以必须通过创造活动才能实现,这是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及人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分不开的。如前所述,掌握外部世界的活动植根于人与自然相分离这个根本性的存在论事实中,植根于人本身开放的非本能化的机体存在结构中,植根于人的存在与虚无、生与死的矛盾中,植根于人的需要以及人的需要与外部世界对人的疏离性、自在性的矛盾中。人与自然的分离对立,人失去了消极地被动地适应环境就能满足自己一切生存和发展需要的可能性。这种境遇迫使人不得不靠自己对外部世界的掌握才能谋求生存的可能,并从中获得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一句话,才能满足具有社会文化品格的人的各种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而这种与消极地被动地顺应环境行为相对立的,为满足自己的生存和发展需要而进行的对外部世界的掌握活动,就其实质而言就必然是创造活动,必然是一种人自己创造自己、创造自己的生存能力和本质力量,创造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发展模式,创造能够满足自己各种需要的属人对象的主体性活动。因为,只有掌握活动实质上是创造对象世界也创造人自己的创造活动时,人才能超越狭隘的生物学意义的物种的限制,弥补自己适应环境的本能匮乏所造成的缺陷,突破外部世界对人的束缚和奴役,扬弃自己与外部世界的狭隘关系;只有当掌握活动实质上是创造活动时,只有当人对那些不符合人的内在尺度,不符合人应当如此的形式的外部世界能够并实现了重新创造时,人才能占有、控制、享用和消化外部世界,才能获得自己需要的满足,并使人的生存和发展的可能性不断地向现实性转化,才能建构起人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时空界域和功能圈。一句话,也才能真正实现人对外部世界的掌握。就此而言,人掌握外部世界的活动,实质上就是以不同方式创造体现着真善美的属人的文化世界,从而促使外部世界从自在到自为、从人属到属人,从事实到价值,从是到应当的转化,促使外部世界向人生成的主体性活动。

掌握作为创造活动首先是“赋形创序”。也就是把作为目的的属人的形式赋予那些不合人的目的的外部对象,从而使之成为有属人的规定和秩序的属人对象的过程。因为掌握外部世界之所以必要就在于外部世界的不合人的目的性。所以,人为了能够掌握外部世界,就必须通过创造活动赋予外部对象属人的形式和秩序。关于创造与赋形的内在联系,哲学史上哲学家们曾经作过许多思考。早在古希腊,柏拉图就从宇宙生成论和本体论的角度阐发了理念创造世界就是事物分有或模仿理念(形式)的过程。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和“潜能现实说”更明确地指出了形式在形成新事物过程中的重要性。他认为任何事物都具有四因即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和目的因,而动力因和目的因归根到底也就是形式因。形式具有能动性,它能使各种质料秩序化,并通过组合质料形成新事物。所以,新事物的产生也就是质料形式化的过程。质料形式化的过程也就是事物由潜在向现实的转化过程,而这一转化的契机则是灵魂、“隐德来希”,也就是形式在有机体的运动和变化中自我实现。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在考察人观念地掌握外部世界的能力时认为认识就是用先天的纯直观的形式——时间空间去整理杂多的感性的材料,用知性范畴(形式)把感性认识提高到概念和理论高度的过程。在他看来,人观念地掌握外部世界作为一种创造活动,也就是人的主体认知形式给外部世界所提供的材料赋形创序的过程,也就是他所说为自然立法的过程。这些大哲学家的思想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历史局限性,但是他们把创造活动与赋形创序相联系应该说有其合理之处。

确实,作为人对外部世界掌握活动的创造,只不过是把外部世界早已存在的成分用独创的方法组合起来,也就是通过对外部对象的实践赋形、理论赋形、艺术赋形等方式使对象从没有合乎人的目的形式、潜在的、可能的、自在状态,向合乎人的形式、现实的自为状态转化的过程。也就是卡西尔所说:“把一些尚未出现的东西置于构想的‘图式’中,以便自此‘可能性’过渡到‘实在性’,潜在状态过渡到实现中去。”[德]卡西尔:《形式符号哲学》第1卷,耶鲁1953年英文版,第137页。当然,形式和质料、形式和内容是辩证统一的,没有形式的质料和没有质料的形式都是不存在的。所以,所谓掌握作为创造活动是赋形活动,指的不过是给具有自在形式的外部对象赋予属人的形式,从而促使其从自在向自为,从人属向属人转化而已。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在对人有用的形式上占有了事物。属人的新形式的创造和符号的创造是有着内在联系的。卡西尔说:“人类文明必然创造着新的形式、新的符号、新的材料,人类借此得其外在表现。”[德]卡西尔:《符号、文化、神话》,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5页。符号的创造意味着外部世界的自在的秩序向自为的文化秩序的转化。怀特说:“符号才能的出现根源于一种新的现象秩序的起源,超机体的文化的秩序。”[美]怀特:《文化的科学》,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9页。而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和哲学等就是通过建立一定的文化教育秩序,通过代码的意指系统,通过能指和所指的关系结构,使外部世界在观念上有序化,从而使人对外部世界获得了某种掌握。正如多罗西·李所说:“只有当现实以他的代码形式呈现于他面前时,他才能真正把握它。”转引自[英]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页。

赋形创序作为创造过程实际上就是建构过程,就是拆解对象原有的旧结构,并把解构后的要素重新加以组织、结合、统合、整合从而形成新的具有内在有机结构的对象性的存在的过程,在原有结构出现了解构倾向、呈现无序度增大的情形下重新建立起具有新的层次结构、时空架构的新秩序的过程。所以,人对外部世界的掌握作为一种创造活动也就是建构活动。之所以人只有通过建构才能掌握外部世界,这与结构在事物中地位作用密切相关。众所周知,所谓结构就是系统各要素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的方式和顺序,是系统各要素诸变量之间耦合关系和组合方式。系统的结构是系统保持整体性及具有一定功能的内在根据,从宇观天体到微观粒子的一切层次的物质系统都无一例外地存在着一定的系统的结构性。外部世界的各种事物在没有走向毁灭、没有解构之前都具有内在的连贯性的结构,“其排列组合本身是完整的,并不只是某种由别的独立因素构成的混合物。结构的组成部分受一整套内在规律的支配,这套规律决定着结构的性质和结构的各部分的性质。”[英]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7页。结构决定着系统的性质,也决定着系统的功能。系统的功能体现了一个系统结构整体与外部环境介质进行物质、能量和信息的输入输出的变换秩序、功效与能力,是系统内部固有能力的外部体现,它归根到底是由系统的内部结构决定的。可以说,系统的结构一旦形成,就将发挥出一定的功能,系统的结构不同,功能也就不同。外部世界在没有人掌握之前其结构所决定的功能对人具有自在性、疏离性、异己性。人掌握外部世界就是要扬弃这种自在性和疏离性。所以,为了实现人掌握外部世界的要求,人就必须要拆解这种对人具有自在性、疏离性的结构,在观念领域和实际领域建构起属人的自为的结构,以使其产生合乎人的要求的功能。所以,人只有通过符号的操作,在观念领域建立和形成关于外部对象的结构,才能握持外部事物;只有在实际领域通过对不能产生合乎人要求的功能的结构进行解构,并建构起能产生满足人需要的功能结构,才能实现对外部世界的掌握。人就这样通过不断解构、建构和重构,通过不断创造新结构获得新功能而不断地扩大着对外部世界的掌握的。

人建构对象世界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人创造意义、价值和外部世界向人显示出自身的意义和价值的辩证统一过程。人们掌握外部世界是为了满足自己不断增长着的物质和文化需要。能够满足人的需要的外部对象,对人来说就是有意义的和有价值的。而建构对象世界就是为了使外部对象的结构趋于合理,或者说合乎人的目的,使其功能能够满足人的需要。外部世界作为自在的存在,它本身无所谓意义和价值,只有当它进入人的世界,或者说当它和人的需要发生关系时,才产生出有意义无意义、有价值无价值的问题。外部对象的自在形式、结构、功能,对人具有异己性、疏离性,显然并不都能满足人的需要而直接显示出现实的价值。只有当人通过与外部自然界进行物质、能量和信息的变换,只有对外部对象的定在形式进行不同方式的加工改造,消除外部对象的自在性,拆解外部对象的自在的不属人的结构,只有通过人的建构创造活动,“某事物作为某物因此而变得可知;它从前见、前有、前没中获得它的结构”,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193页。即获得能够满足人的需要的新形式、新结构、新功能时,外部对象对人才具有意义和价值。从这个角度说,人掌握外部世界的创造活动就是创造意义和价值的活动。但是,人的建构创造活动之所以能够成为创造意义和价值的活动,这是建立在客观事物的可知性,一切自在的客观事物在客观上都可能向自为的为我的事物转化的基础上的,建立在客观事物的可塑性、变化发展的无限可能性和外部世界本身所蕴含着的潜在的创造力基础上的,建立在客观事物可能在不同方面对人有用、有价值的基础上,建立在结构所具有的可转换性、可调节性的基础上的。可以说,人建构对象世界的过程,也就是根据外部世界的可知性,通过观念化和符号化,促使未被认识、未被掌握的自在状态向已被认识、已被理解的自为状态的转化过程。人建构对象世界的活动,也就是利用和运用外界事物所固有的联系方式、内外联系形式以及它们所决定的事物属性、本质和规律来改变客观事物自在形式,“创造出单凭物质的集聚无法完成的东西”[法]柏格森:《创造进化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89页。,创造出自然界既不现成存在也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具有对人有用性、符合人的需要的各类对象的过程,就是利用其潜在的创造力为人的目的需要服务的过程。所以,通过建构创造活动掌握外部世界,也就是“把一种意义关系从另一个世界转换到自己的世界”[德]伽达默尔:《解释学》, 《哲学译丛》1986年第3期。。人建构创造属人对象也就使可能的潜在的世界现实化,从而使外部世界向人显示意义和价值,使外部世界向人生成和表现为人的作品、人的产物、人的现实和人的世界。可见,掌握外部世界作为创造活动乃是创造意义和价值与促使外部世界向人显示意义和价值的辩证统一过程。

人掌握外部世界的活动作为创造意义和价值的活动,也就是创造真、善、美,创造体现着和凝结着真、善、美的文化世界的活动。人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而掌握外部世界的。人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归根到底就是对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是人所要追求和实现的基本价值和终极价值。因此,只有当人创造出的人的世界、文化的世界体现了真善美并能满足人对真善美的需要时,才意味着、表现着和确证着人已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掌握了外部世界。如果人所创造的世界是假恶丑的世界,那就说明人仍然没有真正掌握外部世界。

追求真、探索真和创造真是人掌握外部世界的基本要求。杜尔克姆在《社会学方法论》中曾指出:“人对事物的控制权,只有当他承认事物有其自己的本性,并使自己甘心情愿地了解这一本性时,才真正地产生出来。”转引自[美]怀特《文化的科学》,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5页。确实,人的存在要求人对外部世界有一个实在的理解,形成一个实在的世界图景,从而使外部世界成为人可与之对话、交流、交往的对象,与之交换的无机身体、属人的自为世界。人如果没有实现对外部对象世界实在的理解,没有对外部世界是什么、怎么样等问题作出解释和把握,没有握持外部世界的确定性,没有实现对本真的观照,那就意味着人没有与外部对象实现对话、沟通和交流,人就没有家园感、归属感、安全感、亲和感。在这样的无法用来确证人的生命存在的非真实存在的外部对象面前,人必然会无所适从、惊恐万状,必然会产生一种无根感、疏离感、异在感、荒诞感、虚无感,就会产生一种无名的“畏”。所以,追求真、探索真、创造真是保持和发展人的生命存在和社会文化存在的必要条件。

但是,外部世界的本真不总是直接显示在人面前的。呈现于人面前的只是它的外观。其本真总是被表象乃至假象所包裹掩盖着,表象把本真与人隔离开来,但本真又通过表象的中介间接地显示于人。所以,人通过自己的创造活动也是有可能把握本真的。表象作为本真的外观总是呈现为差异性和丰富多样性,甚至呈现为杂乱无章的杂多、无序的混沌。但外部世界的本真就蕴藏在这种混沌和杂多之中。混沌和杂多中就包含着作为本真的事物的内在规定性和一事物与他事物间的真实的内在本质联系即内在的秩序。表象作为本真的外观也呈现为时间性的生灭成毁、变化流逝,但在这变易着时间之流中又深深地埋藏着作为本真的变中之不变的事物运动变化的规律。正是这种规律决定着本真之外观的表象变化发展的轨迹。

所以,人要掌握本真就必然要通过自己的创造活动超越表象,透过表象看本质,驱散笼罩在本真上的表象的迷雾。而人去掉外部对象世界的假象、外在性和虚无性,也就是促使外部世界向人无遮蔽地开放,向人展示本真、呈现本真。而外部世界向人无遮蔽地呈现其本真的过程,也就是人的意识从恍惚转为澄明敞亮的过程,也就是人获得对表象其后、其下和其中隐藏着的外部世界的本真的观照过程。人在外部世界向人无遮蔽的呈现中获得了外部世界的真实信息、真实性的客观性的内容,思想上接近了外部世界的客观对象,并通过符号化形成了对外部世界的真实描述和解释,建构起了关于外部世界的真实图景。这样,外部世界客观对象也就成为人们意识中的具有确定性的真在从而人就趋向了真。只有达到这种真,人才能处动变而不惊恐,才有沉甸甸的踏实感。当然,人通过追求真、创造真,实现对外部世界的掌握,不止表现为思想上观念上臻于真的境界,还在于实际地创造真的实在。而人们在观念上实现的对外部世界真理性掌握,则为人们在实践领域适应或控制外部实在世界提供了可能,也为创造真实存在提供了客体的尺度。而且,“只有当概念成为在实践意义上的‘自为存在’的时候,人的概念才能‘最终地’抓住、把握、通晓认识的这个客观真理”, 《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1页。才能在最现实的最终的意义上把握住和通晓这个真实的客体。所以,列宁的《哲学笔记》在诠释黑格尔的思想时指出,“为自己绘制世界图景的人的活动改变外部现实,消灭它的规定性(=变更它的这些或那些方面、质),这样,也就去掉了它的外观、外在性和虚无性的特点,使它成为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客观真实的)”。《列宁全集》第55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87页。在这种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客观真实的实在中,人思想的真实性、行动的正确性,同外部世界客观对象的真实性和规律性之间,达到了统一和谐,这就是人在掌握外部世界过程中所追求的真的理想境界。

这种真的理想境界实质上也是善的境界。因为去掉了假象外在性和虚无性的自在自为的存在,把外部世界真实的、最适合于人的需要的因素、属性、特性、本质、力量和规律等,在对人有用形式上,即合乎人的生存发展需要的形式上,集中地和突出地表现出来,并发挥其为人的生存发展需要服务的作用,供人享用和消费,从而实际地成为人们生活和活动的一部分。去掉假象、虚无性、外在性,实际上也就是去掉外部世界自在形式对人的无用性、无价值性、不利性、有害性和负价值性。因而,创造真的世界实际上也就是创造善的世界。追求善、创造善也是人掌握外部世界的基本目标之一。善的世界的构建是人实现对外部世界掌握的表征。

所谓善的就是好的、有益的、合适的、合理的、正当的,而这当然是相对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要求这一参照系而言的。因为,设法争取自己的生存,生存下去并生存得更好一些(发展),是人类文化意识对自己所提出的绝对命令。因此,“善”的问题实际上可以转换成这样一个陈述:一切符合这个绝对命令的行动和行动的结果都是善的;一切能够满足人的生存和发展需要的,对人的生存和发展有益的、有利的、合适的都是善的;一切不能满足人类生存和发展进步要求的都是恶的。人掌握外部世界就是要在对人有益、有用、有价值、有意义的层面上、形式上和规定上实际地占有和享用外部世界,使之成为人的无机的身体和精神的无机界。然而,人不可能直接在所有的方面都能在对自己有用、有益、有价值、有好处的意义上,占有和享用外部世界。可以说,外部世界在其现实性上、纯粹以善的形式出现,直接能满足人的生存和发展需要,能直接加以占有和享用的是很少的。它或者大量地表现为小价值(用处不大、意义不大)、无价值(无用处、无意义),或者呈现为善恶相混的形式,甚至集中地表现为对人类生存和发展形成威胁的有害性、纯粹的恶、负价值。人掌握外部世界是要利用外部世界的善,消除它的恶,就必须通过自己能动创造活动使其恶的因素退匿,使其善性显现。而为了在对自己有用的形式和规定上掌握和占有对象,利用善消除恶,人就必须要对外部客观对象的结构方式、内外联系形式以及由它们所决定事物本体属性和本质、规律加以把握,并在此基础上对其价值属性,也就是它们对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有用无用、有利有害、有价值无价值作出正确的评价。只有做到这一步,人们才有控制外部事物变化发展和变化发展方向的可能。

可以说,人就是通过运用外部世界的客观规律和控制客观规律起作用的条件,来控制外部世界变化发展的方向,促使外部世界向有利于、有益于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方向运动变化转化,从而在现实世界中创造出适合主体需要、目的、利益的人造客体,人能够加以享用的善的事物,并形成合理的布局和相互作用关系,形成一定的合理的世界秩序,也就是对人的生命存在和发展有益的善的秩序。这样,人就通过创造活动,改变外部世界的本然状态,给外部世界打上人的“应当如此”意志的烙印,使原来独立于、外在于人的自在世界,从无用向有用,从有害向有利,从无价值向有价值,从价值小向价值大,从隐性的善向显性的善转化,从而构建起了一个属人的应当的善的世界,以此来控制、占有和享用外部世界,实现对外部世界的掌握。而人创造了善,也就意味着人握持、控制和驾驭了外部世界及其客观规律,意味着外部世界及其客观规律为人的意志服务,受人的意志支配控制。当然所谓善的世界的构建不仅仅在于按照自然的客观性质来对自然界的客观对象进行改造,使它们形成一种对人的生命存在有益的秩序,也不仅在于对社会制度体系进行创造、建构和重构以更好地满足人的生存和发展需要,而且还包括人类价值体系、道德准则规范等方面的建构。人们对价值体系构建的意义就在于为人们追求新的世界图景和人格形象提供积极的文化指向。

追求美、创造美、欣赏和享用美也是人掌握世界的基本目标,是人在掌握外部世界过程中创造意义和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如果说“真”是人对实在性的一种追求,“善”是人对功利性、恰当性、合理性的追求的话,那么,“美”就是人对“无目的的目的性”,即精神上的愉悦感的一种追求。所谓“无目的的目的性”就是指人在实践活动中逐渐形成的超越官能欲求樊篱而跃迁到精神层次的无功利无利害的目的。这种人对无功利、无利害目的高级情感的需要、心灵的需要、审美的需要,同人对真和善的需要一样,也是人生命存在的恒常的文化理想、目的和指令。人在自己的生命存在中必然受到外在必然性和有限目的性约束、限制和压抑,因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无尽的焦虑。这些焦虑如不以适当的方式加以宣泄和升华,就必然会导致心理的失衡。只有在美的世界中,人的压抑才能被升华,灵魂才能得净化。只有陶醉在美的世界中,人才能达到心理的平衡。所以,人如果能够使自己进入这样一种无功利的、无利害的审美境界,用求美的心态来体悟世界和自己的生命存在,人就会感到自己得到了一种冲破、一切世俗界限的精神解放,获得无比广阔的生存自由。因此,人们喜欢美、希望过美的生活,需要美的世界。

所谓美的世界也就是能打动人的、能引起人兴趣和情感反应并使人产生精神上的愉悦的、富有诗性、透散着理想的“感性光辉”的属人世界。这种能够引起人精神愉悦的理想的美的世界,并不是那种与人疏远的、隔膜的、陌生的、异己的外部自在的世界,而是人本质力量的表现和确证,是人的创造。只有通过人的创造,外部世界才能成为人的美的对象,人才能获得美的观照、美的体验、情感的享受、精神的愉悦。也就是说只有通过人的加工改造,外部世界才能成为人的情感世界、精神世界的内在组成部分,才能成为供人享用的精神的无机界。这种创造首先表现在人对外部世界的审美观照上。人对外部世界的审美观照,不是一种消极被动的接受过程,而是一种积极能动的创造过程,是人的能动的反映与创造的辩证统一过程。外部对象即使拥有审美的属性,但是人如果没有进行积极能动的审美创造活动,人也无法发现、捕捉和发掘它的美,即形成美的世界,从而无法获得美的享受的。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忧虑重重的穷人对于最好的戏剧也没有感觉力。矿物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有品质,因为他没有对矿物的感觉力。”因此,人要享用美、获得美的愉悦,就必须通过自己创造活动把自己的生命精神注入外界事物。审美观照过程实际上就是人对外部世界的生气灌输、生命注入的过程。只有当人把自己生命精神注入了外界事物,人们才能发现和发掘出周围世界的美,赋予这一世界以美的价值和意义,才能引起人的积极的肯定的情感评价和情感交融。而只有渗透着主体的强烈的情感、灌注着人的心灵的声音和生命激流,外部世界才能成为使人产生审美愉悦的美的世界。有了人的生命力的灌注,即使是“无形式”粗厉狰狞雄劲的巨大自然力也能引起人的精神上愉悦,那就是崇高感;脱离了这一切,即使是形式上合乎人的感官愉悦要求的外部事物,对人来说,也是僵滞的、苍白的,人也不能从中捕捉到对象的生动的、蓬勃的灵魂,不能体验到对象激动人心的性灵,从而获得美的享受。可以说,美的事物实际上就是人以求美的心态所独具的审美的感觉,对事物进行文化观照才生成的。它是外部世界同人的求美心灵、审美感觉能力的一种契合,自然物因人而得美,为人而生美。审美观照就是“自然的主观化,也正是这种主观化,才使得现实本身被转变成了生命和情感的符号”。[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8页。

但是,自然界客观存在着具有审美属性的事物还不足以满足人的审美需要。因此,人不仅通过审美观照捕捉自然中的美,获得美的享受,而且人更主要的还通过自己的生命活动创造出美的事物,实际地建构起美的世界,促使外部世界内蕴着的美不断得以感性的显现,使人对美的追求和理想不断得以外化。创造美与创造真和善紧密联系着的。不真的东西是不美的,不善的东西也是不美的。康德说:“美是道德的象征。”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因此,美包含着善也包含着真,但美又高于真和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7页。所以,创造真和善的统一,也就是创造美。人使外部世界更合乎人的善的要求,也就是使外部世界更好更美,更能够引起人的心灵的精神的愉悦。人通过改造外部世界的形式,建构美的世界的活动,也就是心灵超越现实而追求生命存在的最完美形式的自由活动。因此,人在与外部自然界的抗争中所建构起来的真和善的世界是渗透着人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凝结着人的想象和魂魄的诗意的对象世界。从这个真和善的世界中,人能够领略到人心灵和能力的妙趣,从而获得审美的愉悦。当然,美的事物的创造不止呈现为一般的劳动产品,更主要更集中地表现为文学艺术品。文学艺术的世界营构了现实世界中原来并不存在的那种使人激动、愉悦乃至振奋的“应当的世界”、“美的世界”。这种世界直接地揭示了更为本原的世界形式,也即在人的生命存在的本原层次上所意识和感受到的世界形式,达到对世界的直接精神观照,从而达到对美的直接追求和把握。

人就是这样通过自己的能动创造活动,建构起了真、善、美的文化世界。而体现了真、善、美的具体历史统一的文化世界的生成,则意味着人所赖以生存和发展的,以属人的文化物和文化秩序为存在形式的文化功能圈的形成,意味着人赖以安其身的生存家园和立其命的精神家园的生成。而这又反过来确证和表现着人自己就是有意识地、自觉地追求应当,追求真善美,并有能力创造真善美理想对象的文化存在物。所以,人掌握外部世界的活动,也就是作为文化存在物的人追求和创造真善美的属人对象世界,建构人安身立命家园的活动。随着人的创造真善美的本质力量发展和增强以及与此相适应的对真善美追求(需要)的发展,人类掌握外部世界的活动也就不断地向纵深发展和推进,从而也就不断地扩大和拓深着具有人的规定性,体现着人的意志要求和真善美理想的文化世界。

人与自然界之间人所自造的文化层的不断增加和延展以及人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家园的建构,也就意味着外部自然界对人限制的向后退匿和递减,人的适应可能性范围的扩大,意味着人在外部世界面前获得了越来越大的自由度。自由是对外部必然性的认识和对客观世界的改造。当我们通过自己的创造活动克服那些阻碍自己目的实现的障碍时就获得自由。所以,马克思说:“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自我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物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2页。因此,人掌握外部世界的活动实际上也就是人通过创造活动超越外部世界的限制和束缚获得自由的活动。可以说,人能在何种关系和层面上自由地运用物的尺度和人的尺度并使之整合起来,能在多大范围和程度上握持、占有和享用外部世界,能在多大范围和层面上创造真善美的文化世界,也就获得了多大的自由。人对外部世界的掌握是历史的具体的,因此,人们所获得的自由也是历史的具体的。人类总是通过不断地扩大拓深对外部世界的掌握,而不断获得新的自由的。人掌握外部世界就是为了创造真善美,但人并不一定总能实现对真善美的追求,播下龙种收获跳蚤,创造异己力量,创造假恶丑的事情也不停地发生。而这种假恶丑的世界是人们所无法依赖的,是人没有真正掌握外部世界的表征。正如马尔库塞在《自然和革命》一文中指出的,“商品化的自然界、被污染了的自然界、军事化了的自然界,不仅在生态学的含义上,而且在存在的含义上,缩小了人的生存环境”。《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5页。所以,人要不断地获得自由就不仅要掌握那些未曾被人改造过的自在的世界,而且还要对那些虽曾被人改造,但不属人的假恶丑的世界进行重新改造,从而获得对这些反主体性的异化世界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