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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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傅斯年进行专题研究,首先要确定他的社会属性,置入其生活的时代,在大的时代背景下给予社会角色定位。傅斯年生活在中华民族多灾多难、危机深重的时代,他出生在中日甲午战争结束的第二年,自幼便处于国家民族内忧外患之中,在世界大变革、大动荡的乱局中,列强侵扰,蚕食鲸吞中国领土,时刻妄想把中国变为他们的殖民地。国内衰乱不已,政治黑暗,经济凋敝,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傅斯年由于特殊的社会家庭背景,在黑暗动荡的时代接受了系统的传统教育。1908—1919年,傅斯年先后在天津府立中学堂和北京大学接受了新式教育,尤其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正是北京大学和中国社会剧烈的变革时期,傅斯年开始关心社会,投身新文化运动,组织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五四”运动爆发,成为学生运动领袖,他在此期间发表的言论和社会实践活动证明,他开始探索医国救民、改造中国的方式和途径。

1919年傅斯年于北京大学毕业,随即考取山东官费留学生,赴英国伦敦大学留学,后转学至德国柏林大学,直至1926年年底回国。在欧洲留学的7年中,傅斯年与同时代的出国留学生一样,接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学到了新的科学文化知识,也看到了西方许多国家地区的文明和科学技术的发达,更加激发了他挽救国家危亡,振兴民族的雄心壮志。正如当时的人所评论:“民初中国知识分子,亲眼目睹了欧洲在一次大战过后的满目疮痍,以及战后各国的整建与复原所作的努力,再想起远在万里以外的苦难祖国,正遭逢国内外变局的摧残!因此而激起了一股豪气干云的情操。要 ‘究天人之际’、要 ‘通古今之变’、要 ‘成一家之言’的呐喊响彻云霄。当时,在欧陆时常往来的一批浮云游子,包括傅斯年、陈寅恪、俞大维、罗家伦、毛子水、赵元任……等,这些人日后学成归来,大多数都成了中国现代史里具有举足轻重力量的 ‘优异分子’。”仙人掌杂志:《中国的蟋蟀傅斯年》, 《傅孟真传记资料》(一),(台)天一出版社1979年版,第50页。

傅斯年接受了系统的新式教育,尤其是在欧洲留学的7年,其知识结构和社会意识决定其成为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在他一生中有突出的表现。但是,傅斯年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中国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中,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他自己曾自我解剖说:


我们自己以为是有新思想的人,别人也说我们有新思想。我认为惭愧得很。我们生理上、心理上,驮着二三千年的历史——为遗传性的缘故——又在“新中国”的灰色水里,浸了二十多年,现在住着的,又是神堂,天天必得和庙祝周旋揖让。所以就境界上和习惯上讲去,我们只可说是知道新思想可贵的人,并不是彻底的把新思想代替了旧思想的人。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一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00页。


相对同时代的文人知识分子,傅斯年由于家庭和地域的影响,其传统士人的思想意识更浓一些,因此,将其定位为“一个具有现代思想又有浓厚传统意识的知识分子”或许更准确。

知识分子是引进的概念,虽然其来源和界定至今仍没有统一的涵括,但是基本的特征和属性已经比较清晰,有学者进行概括:“所谓 ‘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小团体)的私利之上。”余英时:《论士衡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在西方又称知识分子为“社会的良心”。如果强调知识分子的属性,可以概括为:对社会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对政治采取批判的态度。就基本属性而言,现代知识分子和中国传统的“士”有许多共同的特征或相通之处。中国以拥有文化知识为基本特征的士人群体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历经两千多年,虽然社会功能和社会地位有所变化,但基本属性没有改变,概括起来就是具有强烈的社会意识和淑世情怀,中国古代士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警言,都表现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

中国近代,尤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新知识分子或多或少地继承和凝聚了传统“士”的某些社会属性,在抗日救国和改革社会方面表现得特别强烈。有些学者对此进行专门的论述:“由于政治的紊乱,近代社会缺乏知识分子参政的合适渠道,而传统知识分子 ‘内圣外王’的政治理想在新知识分子身上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化为强烈的民族主义和民主主义,这种政治热情受到压抑,他们只能以 ‘革命’的方式介入政治。”刘晔:《知识分子与中国革命》,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页。傅斯年是新文化运动培育的新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一生奉行科学教育救国的理念,但国家危亡,民族灾难迫使他走出书斋,为医国救民而奔走呼吁,积极参与社会和现时政治。

1942年,傅斯年在致胡适的信中谈到自己的志趣和理念,其中说:“我本以不满于政治社会,又看不出好路线之故,而思遁入学问,偏又不能忘此生民,于是在此门里门外跑去跑来,至于咆哮,出也出不远,进也住不久,此其所以一事无成也。”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三卷,(台)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1年版,第1208页。傅斯年此段表白真实表达了他对社会政治的态度,视学术研究为自己的本分,而参与社会政治是出于对国家民族的责任心,事实也确实如此。1931年“九·一八”事变,民族危机严重,傅斯年开始走出书斋,投身社会,为抗日救国或从事舆论呼吁,或进行思想文化的阐释和宣传,或利用各种场合和平台讨奸御寇,为维护民族和国家利益做出了积极努力。

有人评论傅斯年的一生是在非官非学、亦官亦学之间度过的,但是纵观傅斯年的一生,虽然他关心社会工作,尤其是在“九·一八”事变以后,积极参与社会,关心国事,为抗日救国而努力奋斗,但并不热心政治,一直奉行参政而不从政的原则,他个人的言行足以证明这一点。

傅斯年在阐释自己的社会政治理念时,特别强调自己是自由社会主义者。所谓自由社会主义,按照傅斯年的论述,主要是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相融合,在政治和社会领域要求自由与民主,在经济领域要求经济平等,缩小贫富差距。1945年7月30日,他在《大公报》上发表《评英国大选》一文,特别强调了自己的自由社会主义理念:“我平生的理想国,是社会主义与自由并发达的国土,有社会主义而无自由,我住不下去;有自由而无社会主义,我也不要住。所以我极其希望欧美能作成一个新榜样,即自由与社会主义之融合。”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四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99页。

傅斯年始终是以自由主义身份参与社会和政治,并没有实际投身政治的意念,也始终不组党成派,从事政治活动。正如他同时代的人所评论:“他是很好的谈政治的人,而绝不是搞政治的人。……而且他的谈政治,多少是激发于一种正义,出于奋不顾身的一击。”程沧波:《忆傅孟真》,载《傅孟真传记资料》(三),(台)天一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页。也就是出于知识分子对于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不是为个人的富贵利禄,因此也就不会组党结派,培植私人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