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代文章第一家
傅斯年,字孟真,清光绪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1896年3月26日)出生在聊城。聊城位于鲁西,早在汉代就已成为华北平原上的重镇,此后一直为华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一。明清时期,著名的京杭大运河穿聊城而过,因其北通京师、南连三吴的优越地理位置,逐渐成为全国著名的粮棉产区和纺织品的贸易中心。天下豪商大贾云集,“往来船舶,络绎不绝”, “兵民杂集,商贾萃止,骈樯列肆,云蒸雾滃”,以致城内“贾寓旅舍,几不能容”。各地商人竞相在聊城内兴建会馆公所,开办商号、店铺、作坊,与本地工商业者所建交错布列,鳞次栉比,使聊城成为一座繁荣的工商业城市。在明清两代,聊城一直为黄河北部三大商埠之一,被史家誉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
发达的交通,繁荣的经济,孕育出昌盛的文化。明代中期以后,聊城及其周围各州县私塾遍布,书院林立,其特有的文化魅力吸引着四方鸿儒,数不清的文人骚客,往返其间,游览观光,既传播了学术、交流了信息,又促进了儒学教育的普及和发展,陶冶了无数才华卓越之士,成就了众多官宦书香世家。据记载:明清两代录取东昌府进士290人,状元3人,仅聊城县就有进士55人,状元2人。明清时期的聊城当之无愧地成为鲁西“八股文化”的中心。
傅斯年所出身的聊城明清八大家族之一的傅氏,后人称为“阁老傅”。傅氏发迹于明中期,兴盛于清代初年,逐步发展成为聊城的名门望族。据傅氏族谱记载,傅斯年远祖名叫傅回,原籍江西吉安府永丰县(今江西省永丰县),明宪宗成化年间出任山东冠县县令,傅回任满准备返回故乡,其夫人李氏不愿随行。傅回没有办法,便和四个儿子南归,留下三个儿子侍奉夫人,这三个儿子一人定居冠县,一人定居博平,另外一人名傅祥,定居聊城。对此,《东郡傅氏族谱》中有明确记载:“傅氏其先江西吉安之永丰人,明成化中始祖仕为冠县令,任满归,四子从南,三子留北,有讳祥者,奉母李侨居东昌,李殁城南,祥不忍去,遂占籍焉。”
当时聊城正是经济文化发展上升时期,大运河穿城东而过,是当时经济发达地区,经济、文化都在迅速发展,形成了鲁西“八股文化”的中心。傅祥借重聊城的经济优势,靠经商起家。他出身官宦家庭,本人也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且处于浓重的八股文化环境之中,因此十分重视诗书传家,督责子孙攻读举子之业,学习八股文,每每亲自“口授章句”,并“引古人及郡先达”激励他们奋发向上,建立功业,故而傅氏家族逐渐形成了诗书传家的传统,代代相继。
傅祥五传至傅以渐,终于振兴了傅氏门庭,奠定了傅氏名门望族的基础。傅以渐,字于磬,号星岩,生于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 7岁入塾馆,曾师从于当时名儒孙兴,对义理之学造诣颇深。然而明朝末年宦官专权,政治腐败,科场舞弊成风,傅以渐直到35岁仍未考取功名。1644年,江山易姓,满洲贵族入主中原,建立清王朝。为了搜罗人才,笼络士人,第二年便迫不及待地举行了入关后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傅以渐投身科场,乡试中举,次年入京参加会试,得中贡士,殿试对策时被擢为一甲第一名,成为清王朝的第一位状元,授内弘文院修撰,后累次迁升,顺治十一年(1654)升为内秘书院大学士,次年加太子太保,改为内国史院大学士。顺治十五年(1658),清仿明制改内三院(内弘文院、内国史院、内秘书院)为内阁,逐步确立三殿(保和、文华、武英)三阁(文渊、体仁、东阁)制,授傅以渐为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职衔,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为示恩宠,顺治帝又封赠傅以渐的曾祖父傅谕、祖父傅天荣、父亲傅恩敬俱为光禄大夫、少保加太子太保、内翰林国史院大学士加一级的勋号。自此以后,聊城傅氏便荣冠当世,泽及后代,成为鲁西的名门望族。
傅以渐以后,傅氏成为典型的官宦世家,中举人、进士,为庠生、太学生者多达一百余人,在朝为官和出任封疆大吏者几代不绝。傅以渐四传至傅绳勋、傅继勋兄弟,这一时期是傅氏家族又一个辉煌时代。
傅绳勋字接武,号秋坪,一作秋屏,傅以渐的玄孙。傅绳勋的祖父傅永綍在浙江任官多年,以廉洁闻名,去世后家中略无积蓄。傅绳勋的父亲为养家糊口,只得凭父祖辈的关系,去河南做了个从九品的小官。傅绳勋的母亲在家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十分艰难。兄弟二人刻苦自励,学业优秀。傅绳勋很早就考中秀才,进入县学。嘉庆十八年(1813)中举人,次年考取第二甲第四十七名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三年学习期满,任工部主事,后升员外郎、郎中,并曾任军机处行走。在任工部主事期间,曾参与编修《平定回疆剿擒逆裔方略》,任汉纂修官。道光十一年(1831),傅绳勋出任琼州府(治今海南省琼山府在镇)知府,后改调四川夔州府(治今重庆市奉节县)知府,后历任陕西潼商兵备道、浙江盐运使、广东盐运使,“时潮州府有洋人入城百姓起哄事,奉檄赴潮查办,至则以恩谊结百姓,以德威慑洋人,事得和平了结,粤人感之”。道光二十二年(1842)四月,任陕西按察使。在担任陕西按察使期间,他曾和李星沅审理过一疑案,后被传为美谈,并受到道光皇帝的嘉奖。道光二十八年(1848),傅绳勋时任江宁布政使,参与处理了上海“青浦教案”,并使教案得以平息。道光二十九年(1849)四月,傅绳勋调任江苏巡抚。在组织抗灾方面,傅绳勋在江苏灾区推广“柜田之法”,受到道光皇帝的赞许。因勤劳政事,积劳成疾,傅绳勋多次上书请求致仕,咸丰元年(1851)二月,咸丰皇帝批准了傅绳勋的申请,于是他回到了家乡聊城,多次主讲泺源书院、启文书院,年82岁卒于家。
傅继勋字述之,号玉溪,又号湘屏,傅绳勋胞弟,自幼聪明敏悟,10岁便能作文,而且写一手好字,一般人无法与之相比。道光元年(1821), 14岁的傅继勋考中秀才,成为县学生员。18岁时考取拔贡。乾隆初年规定,拔贡生选送中央后,必须参加朝考,一、二等拣选录用,三等入国子监肄业,后曾停止拣选。嘉庆七年(1802)又作出规定,各省拔贡五月必须到京,六月参加朝考,其中一、二等于保和殿复试。傅继勋朝考一等,分发安徽,初任庐江县知县,时间约在道光十年(1830)以前。道光十年(1830),任霍山县知县,道光十五年(1835)至十六年(1836),任太湖县知县。此外,他还担任过东流、歙县、合肥、望江、贵池、全椒等县知县。道光二十二年(1842)前后,擢升徽州(治今歙县)知府,后来又担任过凤阳知府,道光二十九年(1849)前后,任太平府(治今安徽当涂)知府,不久又调任安庆府知府。傅继勋到任不久,便参与了安徽藩库的清查,因办事得力,受到咸丰皇帝的奖励。可是,时隔不久,傅继勋被卷进了镇压太平军的战争旋涡。傅继勋因上级镇压太平军不力受牵连被免去了安庆知府的官职,仍留在安徽,继续组织力量,与太平军对抗。
当时福济任安徽巡抚,他认为傅继勋行政能力强,在安徽任职20多年,熟悉全省各地情况,于是专折密保他署理安徽布政使,兼办全省粮台。安徽战乱多年,粮饷缺乏,军士饥馑,大大削弱了军队战斗力。傅继勋任职后,多方筹办,兵饷转而充足,福济十分倚重他。咸丰八年(1858)六月,福济离任,翁同书继任安徽巡抚。傅继勋不再受重用,提出的建议也不予采纳。傅继勋在安徽与太平军作战多年,九死一生,家人音讯全无,情绪低落之际,未免生退隐回乡之意。是年冬,傅继勋借口患病,辞去职务。当时安庆尚为太平军占据,傅继勋多年与家人失去联系,家人误以为他死于兵难。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全家老少正在他的亡灵牌位前焚香祷告,傅继勋黯然回到家中。此后,他闭门家居八年,于同治五年(1866)去世。
傅继勋有七个儿子,第三个儿子傅淦,便是傅斯年的祖父。然而,从此傅家也走完了官运亨通的辉煌历程而趋于衰落。傅斯年出生时,其家道进一步衰落。虽其相府宅第还巍峨壮观,其院落尚相当齐整,标志门第显赫的“相府”与“状元及第”两块金字匾额依然高悬,二重门上的御笔“圣朝元老”横书金匾、门框上浮雕精刻的金字对联“传胪姓名无双士,开代文章第一家”依然引人注目,然而表面的气派已经无法遮掩其日趋衰败的景象,一切正如《红楼梦》所说的那样,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已。
傅斯年的父亲傅旭安字佰隽,号晓麓,生于同治五年(1866),自幼勤学好问,光绪二十年(1894)乡试中举,因家庭经济窘迫,遂出任山东东平龙山书院山长,靠其束脩养家糊口。傅旭安知识渊博,对学生教诲有方,而且极力扶掖生活贫苦的学生,使其不因家贫而辍学,因此得到学生们的普遍尊敬,也得到社会的广泛赞誉。光绪三十年(1904),傅旭安病殁于任所,终年39岁,傅斯年时年9岁,其弟傅斯岩不满1岁。傅旭安的去世,使其一家失去了支柱,也断绝了生活财源,其夫人李氏顾不上悲伤,毅然挑起了全家的重担。
李夫人闺名叔音,聊城城西南郊贺家海人,贤孝识大体。丈夫过世后,李夫人既要奉养年事已高的公婆,又要抚育幼年双子,其艰辛可想而知。好在傅旭安生前为人仁厚,对朋友学生待之以诚,去世后,朋友学生对傅家极为关心。他们共同凑了一些钱,托其两个学生周祖澜、范玉波代存生息,维持傅家生计。弟子们感念老师恩德,每年春节前,都会派一个代表来聊城,给师母送一些春节所需的食物用品,并在聊城的商号里为傅家存一些银两以贴补来年家用。傅旭安生前友人柳堂在《复东平范实斋(中秋)等书》中曾记载:“前奉手示,知晓麓山长已归道山,涕泣之余,为郁郁不乐者累日,似此家贫、亲老、子幼,何以为生,欲代谋一善后之策而力有未逮,顷闻诸执事与夏公子溥斋同筹巨款,发当生息,有此一举,使山长老亲幼子不至冻馁,山长死已瞑目矣。山长诚有造于贵州士子,而士子之所以报之者亦厚矣哉。山长九泉能毋冥感耶。弟与山长交非泛泛,谨遵嘱,寄去赙仪百金,即祈附入生息款内,虽为数无多,集腋成裘,未始无补。”傅斯年一家五口,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只能坐吃山空。尽管李夫人精打细算,百般节省,生活仍日益窘迫,难以维持。有时万不得已,李夫人便从颓垣断壁中拆一些砖瓦变卖,以解燃眉之急。整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到了后来,房屋破旧损坏,也没钱修补。一到下雨的时候,李夫人便抱着幼子,头上撑着一把雨伞遮盖。
傅斯年就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学习的。家境的贫寒在傅斯年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烙印,养成了他关心、同情社会下层的品德;同时,也激励着这个聪明、要强的少年奋发读书,终成一代学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