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Modern”的音译词到“时髦”
“摩登”一词,《申报月刊》第3卷第3号 (1934) 的“新辞源”栏中曾有解释:
摩登一辞,今有三种诠释,即 (一) 作梵典中的摩登伽解,系一身毒魔妇之名;(二) 作今西欧诗人James J. Mc Donough的译名解;(三) 即为田汉氏所译的英语Modern一辞之音译解。而今之诠释摩登者,亦大都侧重于此最后的一解,其法文名为Moderne,拉丁又名为Modernvo。言其意义,都作为“现代”或“最新”之义,按美国《韦勃斯特新字典》,亦作“包含现代的性质”, “是新式的不是落伍的”的诠释。(如言现代精神者即称为Modern spirit是。) 故今简单言之:所谓摩登者,即为最新式而不落伍之谓,否则即不成其谓“摩登”了。
这透露了如下两个信息:一、所谓“新辞源”,顾名思义,“摩登”是一个新近出现的词汇,而且“摩登”已经成为当时社会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的词汇。《申报月刊》的“新辞源”栏介绍的大多是这样的词汇,如“文化统制”、“亚细亚生产方式”等;二、“摩登”的所指由三种逐渐固定为一种,即作为“modern”的音译使用。然而,该解释依照美国《韦勃斯特新字典》中“modern”的词义来解释“摩登”是想当然地把二者等同了,“摩登”虽是“modern”的音译词,但在汉语的语境中已经获得了相当不同的意涵。
英文“modern”一词在现代汉语中有三种译法:近代、现代和摩登。刘禾把“现代”一词放在“现代汉语的中—日—欧外来词”类别中,即“由日语来翻译欧洲词语 (特别是英语词语) 时所创造”,然后再由日本传入中国;而“摩登”则归属“源自英语、法语、德语的汉语音译词”。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是似乎忽略了“modern”的另外一个重要的译法——“近代”。这一译法如果按刘禾的分类方法,其实也应该算“现代汉语的中—日—欧外来词”类别。冯天瑜在其所著的《新语探源》里大致勾勒了这个词在意义上的演变过程。在中国古代汉语里,“近代泛指近现在的时段”。“日本人以之翻译modern,指17世纪以降的世界近代历史,或各国的近代历史 (起始时间不一,如中国以1840年为开端,日本以1853年为开端)”,即“由泛指近期转变为确指某一时代”。“近代”在30年代的中国有时也被用作“modern”的翻译,如:“今人称女子之时髦者,辄指而目之曰,某也摩登!某也摩登!是语也,本西人所称近代之谓也。”而“摩登本来就是现代近代的意思”一语,更是将三者等同使用了。至于用“近代主义”或“近代派”翻译西方的“modernism/modernist”,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近代”这一译法不如“现代”常见,而且其词义也与后者重合。这大概也是“近代”后来逐渐另有所指,退出与“现代”、“摩登”的竞争的主要原因。
这样,“modern”一词在30年代的译法主要只有两个,即“摩登”(音译) 与“现代”(意译)。一般而言,汉语中外来词的音译出现得要早于意译,意译词出现后又会渐渐取代音译词而通行。刘禾认为,“在现代汉语中安营扎寨的欧洲—日本的外来词,初来乍到时往往要与直译(音译) 进行竞争。……不久以后,翻译占了上风,取代了直译。这种现象的原因可能是汉语书写系统的表意性,因为这种特性使汉语更适合于意译或借译,而不是根据音节的直译”。“摩登”与“现代”两种译法的情形则不同,“摩登”出现的时间晚于后者,且它出现后就与“现代”共存下来,这种“反常”需要借助于“摩登”出现的语境来解释。
《申报月刊》“新辞源”中提到最早使用“摩登”音译“modern”的是田汉,但是寻遍《田汉文集》(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也找不到田汉最初使用“摩登”一词的例证。这里也许是指由田汉编剧的电影《三个摩登女性》(1932),然而,田汉在创作这个剧本时,“摩登”已广为使用。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误判,可能与电影媒体的强大影响力有关。事实上,“摩登”作为英文“modern”的音译词大概出现于20年代末期。田汉虽然没有最早在文章中使用该词,但还是可以看到他与这个词的深刻渊源关系。1928年2月上海《中央日报》创立《摩登》副刊,由田汉主编,同年3月13日出至第24期后停刊,刊名同时标出英文“modern”,考虑到田汉作为主编的这一身份,中文刊名“摩登”很可能是出自田汉之手。1928年秋冬,陈白尘、赵铭彝等人组织了名为“摩登社”的文艺社团,1929年6月创办了《摩登》杂志,封面上除中文“摩登”外,还赫然写着英文“modern”,并在第1卷第1期的《余话》中声称,“‘摩登’(Modern) 两字大家都已经认识它的意义,现在索性不要解释了”,足见他们是把“摩登”作为“modern”的音译使用的,在他们眼里不言自明的其实是“modern”的同义词。和《中央日报·摩登特刊》一样,《摩登》杂志也是把“摩登”用作了“现代”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摩登社成员同时“大多属于南国社”,而且《摩登》上也刊载过田汉的作品,田汉曾在1929年的一篇文章中反复提及这个刊物和其中的观点。“摩登社”及《摩登》杂志的名称极有可能受到过田汉的启发。
在一些作家笔下,也大致可以看到“摩登”出现的过程。郭建英1929年在为漫画《在游泳池里》所配的文字中写道:“你知道1929年的美吗?被时代感染了的或洗礼过的Modern boy的眼里,好像19世纪式的、虚伪的、被胭脂搽得血红的、被雪花膏涂得白白的、被香水浸得喷喷香的脸是感不到什么刺激了。”用的是“Modern”的英文词。而在他同年创作的另一幅漫画《遗产》中的文字部分,已经开始使用“摩登小姐”一词。从郭建英在20世纪30年代普遍使用“摩登”一词,而且“摩登”出现后,作家就很少再使用“modern”这一情形推断,“摩登”一词是在20年代末期开始逐渐流行的。类似的情形也可以在刘呐鸥的创作或翻译中看到,刘呐鸥1927年的日记就很有代表性,其中频繁用“现代”、“近代”、“modern”和日文“モ—ダン”(日语对modern一词的音译——笔者注) 来形容青年,尤其是年轻女性的衣饰、仪态、举止,但就是没有用到“摩登”(编者则把日记中的一些外文原文改为“摩登”,从意思上来看虽然毫无影响,但是显然不利于读者一窥日记原貌,也未考虑到“摩登”一词出现的历史)。在1928年出版的译文集《色情文化》中,刘呐鸥翻译川崎长太郎的《以后的女人》里有这样的句子:“警察厅的搜捕Modern girl, Modern boy”,而没有使用30年代习见的“摩登小姐、摩登少年”。徐霞村的《MODERN GIRL》(1929) 也是如此。1928年6月创刊的《今代妇女》英文名为“The Modern Lady”,编者在《编后的几句话》里写道:“‘她’(指《今代妇女》这个刊物——笔者注) 自称‘摩登’modern了”,然而从外表上无法判断“她是否摩登”,她时而“时髦”时而“复古”,编者的意愿是“希望‘她’的思想,言论常常‘摩登’”。在这里,编者同时在“时髦”和“现代”的意义上使用“摩登”一词。
也就是说,在与田汉、“摩登社”成员们几乎相同的时间里,存在着一种与他们用法很不相同的“摩登”的用法。但必须提醒的是,在“摩登”出现之前,事实上已经存在着一种对“modern”的很不同的理解,即以“modern”形容人在吃穿用度、行为举止、消费娱乐等方面的时髦,这从上文所举的郭建英、刘呐鸥、徐霞村等人的例子中完全可以看出来。在“摩登”一词产生之后,这种对“modern”的理解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落脚点,变成了30年代“摩登”的主要意涵,这部分的意涵也基本上被从“现代”中排除了。如果说“摩登”一词得以出现,和当时“modern”的译法尚不固定有关,那么它产生后得以迅速流传则源于其承载了和“现代”不同的义项。更根本的原因在于,20年代末期以来上海都市文化尤其是消费文化的繁荣,社会、文化上的一类新潮消费现象需要寻找适当的表达和命名。虽然在“摩登”之前,“时髦”一词已经存在,而且“摩登”和“时髦”在词义上有很大的重叠,但“摩登”一词的优点也是显然易见的:一、“摩登”所指的不是一般的时髦、潮流,而是紧跟西方的潮流,正如其发音暗示了和西方 (比如modern这一洋词) 的关联一样。换言之,与“现代”、“时髦”这些汉语中本来就有的词汇相比,“摩登”这个词传达了很强的外来意味,本身就显得很“摩登”;二、也是通过与“modern”的关系,“摩登”同时保持着与现代、时代、现代化等的意义勾连,含有现代的、站在时代前沿的意味。总而言之,“摩登”的魅力在于它同时满足了时髦男女与西方、时代同步的想象。所以,当时有人单使用“摩登”尚嫌不足,还要加上“入时”一起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