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词性色彩:从中性到贬义
20世纪30年代“摩登”一词立即流行开来,频频出现在作家笔下,甚至直接成为作家议论的对象,其词义演变的轨迹是:词义变得狭窄,且逐渐获得了贬义色彩。按照《申报月刊》“新辞源”中的解释,“摩登”起初除作为“modern”的音译外,还有另外两个用法。然而,前一意义迅速扩张,使得另外两个意义湮灭无闻。上文中已经谈到,在20年代末期“摩登”一词刚出现时,有人在“现代”的意义上使用它,有人则在“时髦”的意义上使用它,可是到了30年代后一用法远远压倒了前者。这样,“摩登”之“时髦”的义项在与其他义项的竞争中占得上风,“摩登”的所指也就逐渐狭窄化并固定下来。1934年,王定九出版《上海顾问》一书,试图囊括上海的衣食住行、求学、经商、诉讼等生活的方方面面,充当由外地来沪者的生活向导,“摩登”自然成为作者大谈特谈的话题。作者指出,“‘摩登’是时髦的解释”,含有“时间性”。作者在书中多次提及“摩登”,也都限定在这个意义层面上。同年出版的《新名词辞典》对“摩登”一词的解释部分代表了社会上对该词的理解:“Modern之音译,义为‘现代的’、‘近代的’,惟普通多含有时髦之意。”。“摩登”的这种用法,时人有所记录和批判:“摩登是现在社会最流行的一语……摩登Modern在英语不过现代之意,译为现代辞明义正,何等正办。无如一般洋泾浜学者,以现代两字不摩登,遂舍现代而不言,而摩登遂大摩登矣。浅识之人以讹传讹,遂至凡属离奇古怪浪漫风流之象,均以摩登称之。市招以之为名,刊物以之为号,摩登的本义果如是乎?”可见当时“摩登”词义已经多指“离奇古怪浪漫风流之象”,偏离“modern”原义较远了。正如林语堂在1934年指出的,“原来新就是摩登,然而在外国摩登二字,又不似现代中文用法,仅于女子之烫发及高跟鞋而已”。“摩登”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人们趋之若鹜,市招、刊物等争相以“摩登”为旗号。举凡好莱坞电影、药品、布料、服装等,广告无不拉上“摩登”抬高身价。当时上海“不要说妙龄姑娘或者年轻男子无一不摩登,即使鸡皮鹤发的老婆婆,也有些心向往之呢”。
可见“摩登”的摩登化绝不只是“一般洋泾浜学者”的发明之功,根本原因在于上文提到过的都市消费文化的勃兴。“摩登”一词进入社会生活、消费文化领域是其得以流行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它的和这些领域相关的义项始能迅速占据上风。“消费”在波德里亚看来,同时是生产性的,它生产着社会差别和阶层。因此,“消费”作为“区分价值的普遍编码机制”,在社会中充当着重要的意识形态功能。质言之,摩登事物正是由于象征着一种高的社会地位、阶层才受到如此青睐的,反之,象征着高的社会地位、阶层的一切消费品都有可能成为摩登的事物,以至于“中国的所谓‘摩登’的太太小姐们……以为价值贵的,穷人们备不起的就是‘摩登’,人家没有的是‘摩登’”,倒正体现了摩登的本质。
无论是高的社会阶层还是资本主义的商品消费,“摩登”一旦和这些事物联系在一起,在左翼运动鼎盛的30年代自然难逃恶名。在1933年之前,“摩登”尽管已经多被用来指称时髦事物,其词性色彩尚不太明显,有时反倒带有使用者夸耀、羡慕、向往等感情色彩在内。这一时期内,商品在广告中常冠以“摩登”二字,也说明了这一点。郭建英则写出《摩登生活学讲座》这类文章来,引导青年男女们如何过上摩登的生活。田汉在回忆创作电影剧本《三个摩登女性》(1932) 的动机时说:“那时流行‘摩登女性’(Modern Girls) 这样的话,对于这个名词也有不同的理解,一般指的是那些时髦的所谓‘时代尖端’的女孩子们。走在‘时代尖端’的应该是最‘先进’的妇女了,岂不很好?但她们不是在思想上、革命行动上走在时代尖端,而只是在形体打扮上争奇斗艳,自甘于没落阶级的装饰品。我很哀怜这些头脑空虚的丽人们,也很爱惜‘摩登’这个称呼,曾和朋友们谈起青年妇女们应该具备和争取的真正‘摩登性’、‘现代性’。”作家试图赋予“摩登”以积极、正面的意义,《三个摩登女性》的主题是:“只有真正自食其力,最理智、最勇敢、最关心大众利益的,才是当代最摩登的女性!”
田汉的努力注定只能付诸东流,这实际上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摩登”等同于“现代”则很可能被后者取代,所以它必定只能以不同于“现代”的意涵而存在。有意思的是,田汉本人随后也在“时髦”的意义使用这个词了,他在谈到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女性时说,“封建的良妻贤母 (如朝子),资产阶级的摩登女郎 (如干子),都没有什么好,都是恶。我们要求的是另外一种‘善’的女性。”如果说左翼作家在争夺“摩登”词义时以失败而告终,那么“摩登”的“恶名”则与左翼作家的批判分不开。左翼作家中如茅盾、张天翼等人都对“摩登”大加挞伐,这使“摩登”迅速获得了主要的负面意涵,例如茅盾宣称当时追求“颓废享乐”的“摩登男女”只求“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正在“走上了没落,走上了毁灭”。30年代国民党政府推行的新生活运动和此起彼伏的爱国浪潮、国货运动更是推波助澜。显然,“摩登”与本时期国民党推行的新生活运动是有抵触的。比如新生活运动的主要文献之一《新生活须知》中,关于“新生活中之衣”有如下的要求:“莫趋时髦”、“选料国货”、“体勿赤裸”等。这样的要求与洋派、时髦和大胆的“摩登”式样格格不入。此外,新生活运动中,最高当局曾经“通令禁止妇女烫发”,而“烫头发是摩登中万万不可缺少的要素”,也表明了这一点。这种冲突在1934年3月杭州发生的“摩登破坏团”事件中以戏剧性的方式表现出来:其成员打着提倡国货的旗号,在游艺场所用镪水、剪刀等破坏摩登女性的衣服。事件一发生,经报纸报道立即引发了不小的波动,一时间“摩登”几乎面临人人喊打的困境。
应该说,在“摩登”词义固定的过程中,批判性、否定性的力量格外重要,这样,“摩登”和“现代”的词义分疏就越来越明显。虽然早在1930年,一些鼓吹民族主义文艺的御用文人即以“摩登的文艺家”诋毁左翼文艺工作者,但毕竟不太普遍。大概在1933年之后,“摩登”的名声急遽下降——与国民党政府推行新生活运动的时间 (1934年) 基本一致,这绝不是巧合,这时候以“摩登”骂人因而也分外多了层政治意味。“摩登”成为骂人的专用“术语”: “对于时髦小姐,可以骂她 ‘摩登’”;宣扬民族主义文艺、与左翼文学运动针锋相对的刊物《矛盾》因而也把“摩登”的帽子扣到了“唯物辩证法”的头上;到了1935年,《杂文》与《文饭小品》打笔仗时,双方互相以“摩登”攻击对方,《文饭小品》说对方的汉字拉丁化、简笔字等主张“摩登”, 《杂文》则回应说,“只有一方面穿着一九三五年式的西装,另一方面叫青年去读《庄子》与《文选》才是特种的‘摩登’”,分明是指推荐青年读《庄子》与《文选》的施蛰存。
“摩登”此时依然经常性地被用来形容年轻、时髦的女性,但明显残留着男性关于“摩登伽女”的记忆。“摩登伽女”是佛典里“摩登伽族的淫女”,因见阿难而起淫心,请母亲诵神咒蛊惑阿难,正要行乐时为佛所救,也即前引《申报月刊》中所指的“身毒 (印度——笔者注) 魔妇”。“摩登伽女”无疑激发了男性作家们对当时衣着时髦、具有性的诱惑力的女性的“恶”的想象。甚至在30年代,偶尔还能见到以“摩登伽女”作为“摩登女郎”替代词使用的情形,如《摩登官僚》一文就很有典型性:“摩登官僚……一见摩登伽女,立即拜倒裙下,于是左拥右抱,出入富丽洋房,驰骋十里洋场,开口讲礼义廉耻,闭口讲国货应该提倡”,大有物以类聚的意思。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像新感觉派这样的都市洋派作家,此时笔下也对“摩登”增添了些许的讽刺。曾经为青年“开设”《摩登生活学讲座》的郭建英,这时也把“现代美”与“摩登”区分开来,“现代美绝不是只在外观上加以摩登的修饰,就会简单产生的东西。它须由女子内心美和外部美综合的结晶”。此外,“摩登”在小报中也是声誉不好,如果小报能够部分地反映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念的话,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代表市民阶层对于“摩登”的态度。广告的转向提供了了解这种转变的一个很好的侧面,例如,杭州的典当行业不失时机地挂出“不收摩登衣服以赞助新生活运动”的招牌。此举虽有一定的迷惑性,仔细一想却很荒谬,因为靠典当度日的有几人能有摩登衣服,而衣着摩登者又有几人需要靠典当度日呢?所以这一举措不过是拿“新生活运动”的噱头哗众取宠罢了,可“摩登”一朝失势由此却也可见一斑。此时,尽管“摩登”有时被用来指涉或形容的事物较为宽泛,不单限于物质消费方面,但在具有负面意涵这一层面上却又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