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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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假李顺事略

乙未年,春三月,应友人之邀,出蜀入陕,北游关中地。

丙子日,春风淡荡,山花妖冶。车队沿渭南东北行,欢快至合阳。

合阳古称莘国,乃太姒故里。

太姒是谁?

据上古文献记载,太姒是周文王妃,周武王生母,商代有莘氏(今合阳县东王乡莘里村)之女,生卒年无考。

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景况。

《诗经》之《大雅·大明》篇,咏颂文王娶太姒事,记载较为详细。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太姒貌若天仙,聪明而又淑贤,分忧国事,严教子女,尊上恤下,深得文王厚爱和臣下敬重。

“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

太姒生子姬发,即周武王,继承文王事业,重用姜子牙及周公旦,富国强兵,协调联合诸侯,攻伐灭掉商纣,建立周朝。

华夏称文明古国,有信史记载者,即始于周。

《诗经》如史诗一般,勾画脉络清晰,虽非官方正史传记,仍一脉传承至今。

考秦陕之地,实乃中华文明源头。

友朋一行六人,专为寻幽访古而来,得上天垂怜,此次游历关中,不仅饱览三秦美丽山川,亦饱食三秦美味佳肴,尤有意外惊喜之获。

听导游小姐闲聊,20世纪70年代,该县杨家庄公社大册村(今合阳县杨家庄乡大册村),出土了宋代《雷有终墓志》(1973年出土)。

愚生性好古,尤喜旧闻逸事。依稀记得雷有终者,北宋淳景间名臣也,身世似与嫘祖有关。

嫘祖比之太姒,尤古远久矣。

华夏族代代相传,嫘祖为黄帝元妃,史称“嫘祖始蚕”,即养蚕始于嫘祖。

民间奉之为“先蚕”圣母。

吾蜀故土盐亭,世传为嫘祖故里,历代文物古迹众多,今日祭祀尤甚。

李子身为蜀人,于蜀之事物情深。既知黄帝元妃后人墓志,哪有不去看看之理?

他遂不顾众人劝阻,独自前往大册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雷有终墓志》。

初及目,即大喜。

雷有终者,果为北宋达人,曾先后在蜀地为官。初以荫补汉州(今四川广汉)司马参军,后又因功知益(今四川成都)、简(今四川简阳)二州。不仅与嫘祖有关,更事涉蜀中巨盗李顺。呵呵,观雷有终一生,怎离得一个“蜀”字?

《雷有终墓志》载:“……其先曰方雷氏,女为黄帝妃‘黄妃’,即嫘祖,亦称雷祖。”

墓志铭虽年代久远,碑刻字迹犹清晰可鉴。陈述雷氏一族渊源,上至三皇五帝(嫘祖),下至隋唐五代,历史条理清楚,尤其王小波李顺乱蜀事,记载颇为详细。

王小波,又名王小博,有的文献又称作王小皤,青城(今四川都江堰)县味江人。

淳化四年(993年)二月,王小博组织发动茶(农)民起义,公然宣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辈)均之。”旁户(佃户)纷纷参与,很快发展逾万人。

义军先后克青城、彭山二县,惩杀彭山县令齐元振,是年十二月,与官军战于江原(今四川崇州),争夺十分惨烈。

江原守将张玘,乃宋军中有名的神箭手,眼见招架不住,暗中突施冷箭,射中王小博(波)前额。

王小博不顾箭伤,率义军奋勇冲杀,最终夺取江原,斩杀守将张玘。

然博终因箭伤不治,含恨死去。博妻弟李顺,被众推为新帅。

淳化五年(994年),春正月,义军攻陷成都。

知府郭载逃走。

河南开封府人卢斌,时任梓、遂十二州都巡检使,奉命驰援成都。

“是冬,李顺为乱,斌即率兵六百抵成都,斗战连月,杀数万人。”

第二年,成都被义军攻破,卢斌领兵退守东川梓州,集十州兵马待援。

李顺遂踞成都,建立大蜀政权,被推为大蜀王,年号应运。

两川民众纷纷响应,义军猛增至数十万众,号“应运雄军”。

李顺既踞成都,即分兵四下出击。“所向州县,开门延纳,传檄所至,无复完垒……”

宋王朝震动,急令易州团练使王继恩,为剑南两川招安使,统大军从剑门入蜀,雷有终为随军转运使,“调发兵食,规画戎事”;又令裴庄、尹元统东路大军,自湖北入夔门,合击大蜀政权;再命张咏知成都府,伺机入蜀,进行招抚。

四月,王继恩军破剑州、绵州、阆州、巴州。

东路军亦入夔门,沿长江西进,攻战于涪江流域。

卢斌固守梓州城,八十余日王师至。

“长围八十日,会王继恩令石知颙率兵来援,斌出东门迎劳王师,贼不战而溃。斌乘胜追斩及纳降二万余。”

尔后各路官军,合兵一处,由王继恩统领,猛攻西川成都。

十万义军撄城拒守,双方展开激战。

五月六日,成都失陷。李顺被俘于乱军中,旋即遇害。

宋王朝论功行赏,入蜀平叛者,无不升官进爵,众皆大欢喜。

雷有终为刽子手,因“平贼”有功,升右谏议大夫,知益州……后累官至宣徽北院检校太保(本文不述)。

墓志铭洋洋千言,炫耀平贼勋业,似有显摆之嫌。

唯所录史事翔实,载官兵破成都时,李顺即遇害,与宋史相符,似真实可信。

然,通观中国历史,或为显者恶,或为尊者讳,或为王者忌,多虚妄伪作,又实不可信。

因蜀中旧闻,多有真假李顺事。父老咸言,宋兵攻破成都时,所捕“李顺”者,乃其替身也。真李顺早逃之夭夭。

传言归传言,终无凭无据,又因年代久远,故少有人提及。

去岁夏秋交替,酷热难熬。愚避暑山中古镇,长达二十余日,不闻尘世喧嚣,其间,读书垂钓为乐,闲览之余,再获意外之喜。

北宋科学家沈括,乃著名政治家,治学严谨有度,所著《梦溪笔谈》,具有世界性影响。

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对《梦溪笔谈》推崇备至,誉之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

国中历代文史学者,无不称颂有加,赞之为:“文笔疏畅,叙事精确。”

《梦溪笔谈》“叙事精确”,于李顺被害事,却有如下记述:

“蜀中剧贼李顺陷剑南,两川、关右震动,朝廷以为忧。后王师破贼,枭李顺,收复两川,书功行赏,了无间言。至景祐中,有人告李顺尚在广州,巡检使臣陈文琏捕得之,乃真李顺也。年已七十余。推验明白,囚赴阙,复按皆实。朝廷以平蜀将士功赏已行,不欲暴其事,但斩顺,赏文琏二官,仍阁门祗候。文琏,泉州人,康定中,老归泉州,予尚识之。文琏家有《李顺案款》,本末甚详……”

这段李顺旧闻,为沈括晚年录述。然所记陈文琏“捕顺”事,时间为景祐初年。

时沈括已出生,虽然年纪尚幼,真假李顺的故事,必定听人摆谈过。

陈文琏真实存在,非小说稗史人物,更非凭空杜撰之人。

“老归泉州”,“予尚识之”,且在陈文琏家里,看到了《李顺案款》,“本末甚详”。

沈文所述事物,有几个关键点,看官不可轻易忽视。

一、仁宗景祐初年,陈文琏捕获“真李顺”,距“李顺”成都被俘,相隔不到40年。“真李顺”龄七十余,时间吻合。

“推验明白,囚赴阙,复按皆实。”

如无十足把握,陈文琏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囚赴”京师!

欺君之罪,株连九族,谁担待得起?

沈括此处录述,语气不容置疑,必定真实可信。

二、恐真相大白于天下,有损“天威龙颜”,故“朝廷以平蜀将士功赏已行,不欲暴其事”。

各朝各代官员,或事涉于己,或息事宁人,多以此法善后。

当世亦然。

三、为掩世人耳目,秘斩真李顺。又恐陈文琏泄秘,故连升他两级官阶,擢升为“阁门祗候”,似有堵嘴之嫌。

沈括录述真假李顺事,言之确凿,实可为信。

文中所叙语言,除有时代烙印外,不带任何色彩,也没有政治偏见。

并非“学者”所言:“从官吏蒙骗皇帝的‘真假李顺’案,沈括深刻揭露了官吏的无耻和朝廷的昏庸。”

沈括是宋人,哪有这么高大上?更没有这样的政治觉悟。

惜陈文琏家《李顺案款》,后来再无见者。致使李顺之谜,悬疑至今。

自沈括之后,论及真假李顺事,历代文人学者甚众。其中最为著名者,有南宋诗人陆游和文学家周密。

陆游既是文学家,又是著名史学家,所著《老学庵笔记》,论及真假李顺事,本可采信。

然作者乃南宋时人,南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入蜀任夔州通判时,距淳化五年(994年)“李顺”成都被俘,已去75年之久(周密为宋末元初人,又晚于陆游一百年,所著不在此赘述)。

因时间相对久远,所著又为笔记体小说,且有民间传说成分,故不予采信。

附: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所载:

“蜀父老言王小皤(即波)之乱,自言:‘我土锅村民也。岂能独霸一方?有李顺者,孟大王之遗孤。’

初,蜀亡,有晨兴过摩诃池上者,见锦箱锦衾覆一襁婴儿,有片纸在其中,书曰:‘国中义士,为我养之。’人知其出于宫中,因收养焉,顺是也,故蜀人惑而从之。

未几,小皤战死,众推顺为主,下令复姓孟。及王师薄城,城且破矣,顺忽饭城中僧数千人以祈福。又度其童子亦数千人,皆就府治削发,衣僧衣。晡后分东西门两门出。出尽,顺亦不知所在,盖自髡而遁矣。

明日,王师入城,捕得一髯士,状颇类顺,遂诛之,而实非也。有带御器械张舜卿者,因奏事,密言:‘臣闻顺已逸去,所献首非也。’太宗以为害诸将之功,叱出将斩之,已而贷之,亦坐免官。

及真庙天禧初,顺竟获于岭南。初欲诛之于市,且令百官贺。吕文靖为知杂御史,以为不可,但即狱中杀之。人始知舜卿所奏非妄也。

蜀人又谓,顺逃至荆渚,入一僧寺,有僧熟视曰:‘汝有异相,当为百日偏霸之主,何自在此?汝宜急去,今不死,尚有数十年寿。’亦可怪也。又云方顺之作,有术士拆顺名曰:‘是一百八日有西川耳,安能久也。’如期而败。”

陆游所作《李顺》,小说“演义”味颇浓,且民间传说居多。

然作者乃一封建文人,必满脑子王道正统,肯为叛贼著书立说,且多有赞赏意,却也实在难得。

行文至此,归纳前人所述,关于李顺之归属,不外乎以下三种说法。

一、淳化五年,宋军攻破成都,李顺被捕遇害。

元人所撰《宋史》,即载此说:

“五月丁巳,西川行营破贼十万余,斩首三万级,复成都,获贼李顺。”

“丙子,磔李顺党八人于凤翔市。”

二、宋仁宗景祐初年,真李顺被捕于广州,“囚赴阙”,秘斩于京师大牢。

从沈括《梦溪笔谈》。

三、兵败逃匿,下落不明。

从陆游《老学庵笔记》。

以上三种说法,究竟何者为实?何者为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至今难有定论。

《宋史》虽为正史,但成书于元末,距李顺兵败成都时,相隔340年。元人记前朝宋人事,多不公允且有漏遗,所以不可全信。

“复成都,获贼李顺”,是啥意思?仅从字面理解,应是抓住了李顺。

然,“磔李顺党八人于凤翔市”,却又含糊其词。后人怎知八人中,是包含李顺在内?还是专指李顺部下八名首领?

此番元人录述,使人联想到《梦溪笔谈》。

“及败,人尚怀之,故顺得脱去三十余年始就戮。”

“人尚怀之”,说明李顺举事西川,甚得民心。

仅以此推论,莫非当年城破时,李顺因得民众拥戴,在市民掩护下,早已设法逃往岭南,隐姓埋名三十余年后,才被捕于广州?

若从沈括语,朝廷已赏灭蜀将士,不欲暴其事。这说明朝廷为不失尊严,对真假李顺事极力遮掩,完全合情合理,也存在这种可能。

陆游著《老学庵笔记》,记载了大量的遗闻故实、风土民俗、奇人怪物……所录多属本人或亲友见闻,尤关注时事人物。

清代文学家李慈铭,即对陆氏之作,赞赏有加。

“……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

称之为“亦说部之杰出也”。

据《老学庵笔记》记载,北宋大军破成都时,抓了一个假李顺处斩。一位名叫张舜卿的官员,当即向朝廷密报官兵所斩不是真李顺!

“‘臣闻顺已逸去,所献首盖非也。’太宗以为害诸将之功,叱出,将斩之,已而贷之,亦坐免官。”

陆放翁所述,是否也间接说明,朝廷确有遮掩之事?

又考《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十三“李顺之变”一节中记载宋军破成都时,有“顺就义”之说。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一书,乃北宋纪事本末体史书。书为南宋人杨仲良所撰,被后世奉为“北宋史教科书”。

然通览杨氏所录,绝大多数内容,皆来自《续资治通鉴长编》。而《续资治通鉴长编》,又为蜀人李寿所撰,为编年体北宋史。

李寿为眉州丹棱人,长期任四川地方长官,曾知遂宁府六年,后任朝官(实录院检讨),主持国家修史工作。

后世诸史家,多赞李氏治学严谨,与班固相提并论。

然李氏既为蜀人,于蜀中事物之点点滴滴,必定十分上心。但观其所著《续资治通鉴长编》,既为编年体北宋史,为何未载“顺就义”事?

是迫于皇家禁忌?

考赵宋官家所为,实无此禁忌。朝廷早诏告天下:“王师破贼,枭李顺。”

皇家禁忌既不成立,莫非根本就没发生“顺就义”事?

细想朝廷说词,大多语焉不详。官兵破成都时,恐真如沈括所言,真李顺早逃之夭夭了。

哪来“顺就义”事?!

故杨氏之说,虽拥趸甚众,实也难以让人置信矣。

陆游宦蜀,始于乾道五年(1169年)。

时,先生因“结交谏官、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而获罪,被罢免官职后,在家闲赋达四年之久。

乾道五年(1169年)十二月,朝廷再次征召陆游,出任夔州通判。

自此时算起,先生宦游蜀地,长达几近十年。所著《老学庵笔记》,记蜀中遗闻逸事颇多。尤其记录成都江渎庙壁李顺画像诸条,保存了北宋众多重要史实,让人推崇备至。

但先生终归文化人,舞笔弄墨间,诗人气质浓郁,少不了充满想象。

大清康熙间,学者毕沅著《续资治通鉴》,犹疑先生所录不实。

诚如毕氏所言:“……李焘以蜀人记蜀事,何以不载?”(指陆游所言李顺兵败逃匿,下落不明事)

故陆氏之说,虽然传播甚广,仍难以让人信服。

纵观历代著述,关于真假李顺事,唯沈括之说,诚可信矣!

丁酉春三月于蛙鸣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