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菲尔丁关于小说的理论(3)
三 “滑稽史诗”取材的范围
菲尔丁说,他的题材无非人性(human nature)[96],但是他只写可笑的方面。[97]什么是可笑呢?菲尔丁认为应该解释几句,因为一般人颇多误解,而且爱下界说的亚里斯多德没有界说究竟什么是可笑的;只说喜剧不该写罪恶,却没说应该写什么。法国贝尔加德(Abbé Bellegarde)写过一篇论可笑的文章,却没有追溯出可笑的根源。菲尔丁认为可笑的根源出于虚伪。虚伪又有两个原因:虚荣和欺诈。出于虚荣的作伪不过掩饰一部分真情,出于欺诈的作伪和真情完全不合。揭破虚伪,露出真情,使读者失惊而失笑,这就写出了可笑的情景。揭破欺诈的虚伪更使人惊奇,因此越发可笑。但是罪恶不是可笑的。大的罪恶该我们愤恨,小些的罪过值得我们惋惜。至于人生的灾祸、天然的缺陷,如残疾、如丑陋、如穷困,都不是可笑的事。不过穷人装阔绰、残疾充矫健、丑人自谓娇美,那就可笑了。可笑的事物形形色色,不知多少,但追溯根源,无非出自虚伪。[98]这段理论,菲尔丁后来大约觉得还没说出一切事物的可笑的根源,所以在他办的报刊中对这问题有一点补充。他根据康格利芙(Congreve)和本·琼森(Ben Jonson),以为偏僻的性格使人物举动可笑。又引贺拉斯的话:一个人的性格如过于偏向一面,便是偏于美德的一面,也可使明白的好人做出傻事或坏事来。贝尔加德也说:一个极好极明白的人,这样就不免愚蠢犯过。[99]
以上菲尔丁论可笑的一段,和《诗学》所论相符。《诗学》说,可笑是丑的一种,包括有缺陷的或丑陋的,但这种缺陷或丑陋并不是痛苦的或有害的。[100]这就是说,可笑的是人类的缺点,这笑不含恶意,并不伤人。[101]从菲尔丁本人的话和他根据的理论,可见菲尔丁所谓可笑,只是人类的偏执,痴愚,虚伪等等;笑是从不相称的对比中发生的。他的“滑稽史诗”里只写这类可笑的人物和事情。他虽然偶然写到罪恶,那是因为人世间避免不了,况且不是故事的主要线索,那些人物也不是主角,写来也不是为了招人发笑,他们的坏事也并没成功。[102]
四 笑的目的以及小说的目的
菲尔丁说,他的闹剧可把郁结在心的沉闷一泻而清,叫人胸怀间充溢着和爱、欣喜之感。但是这种夸张胡闹引起的笑,比不上贴合自然的作品所引起的笑。夏夫茨伯利伯爵认为古代没有这类夸张胡闹的作品[103],菲尔丁并不完全赞成这话,但是他承认贴合自然的作品所引起的笑更有意义,也更有教益。[104]这种有意义有教益的笑不是为讽刺个人,却是要“举起明镜,让千千万万的人在私室中照见自己的丑相,由羞愧而知悔改”。[105]他要“尽滑稽之能事,笑得人类把他们爱干的傻事坏事统统改掉”。[106]又说要“写得小说里满纸滑稽,叫世人读了能学得宽和,对别人的痴愚只觉好笑;同时也学得虚心,对自己的痴愚能够痛恨”。[107]
菲尔丁所谓“举起明镜”的一段话,就是西塞罗(Cicero)论喜剧的名言:“喜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风俗的榜样,真理的造象。”[108]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里引用了这话,还补充说:“在一出精心结构的戏里,诙谐的部分使观客娱乐,严肃的部分给他教益,剧情的发展使他惊奇,穿插的情节添他的智慧,诡计长他识见,鉴戒促他醒悟,罪恶激动他的义愤,美德引起他的爱慕。不论多蠢的人,看了一出好戏心里准有以上种种感受。”[109]莎士比亚《哈姆莱特》里也引西塞罗这句话,说演戏的宗旨是:使自然照一下镜子,使德行自睹面目、轻狂瞧见本相,使当时的世道人情看清自己的形态和印象。[110]人类见到自己的丑相,由羞愧而知悔改,正是夏夫茨伯利所说“笑能温和地矫正人类的病”,“有残缺的东西才可笑,只有美好公正的东西才不怕人笑。”[111]“滑稽史诗”所引起的笑,因此就有意义,有教益。
菲尔丁认为一切小说都该在趣味中搀和教训。他在《江奈生·魏尔德》里说:读了这类记载,不但深有趣味,还大有教益。活现的榜样比空口教训动人得多。又在《阿米丽亚》里说:这类记载可称为人生的模范,读者可学到最实用的艺术——人生的艺术。菲尔丁把小说当做具体示例的教训,这点和亚里斯多德的见解不同。亚里斯多德以为艺术是由感觉来动人的情感,目的是快感。[112]菲尔丁不是用抽象的说理来教训人;他用具体的事例来感化人,也是由感觉的途径,只是目的不为快感。实例好比活现的画,叫人看了不必用辩论推动就会感动,譬如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屠酤渔罟之辈,见者皆惧罪改业”[113],菲尔丁写小说也仿佛这个用意。贺拉斯以为诗应当有趣味或有教益,最好兼有二者。[114]勒·伯需在《论史诗》中也说:“史诗的宗旨不过是叫人改恶归善”。[115]菲尔丁写小说的宗旨,就是要兼娱乐和教诲,在引笑取乐之中警恶劝善。
五 小说家必备的条件
菲尔丁以为小说家要写他讲的这种小说,应当具备以下四个条件,缺一不可。这四个条件,其实也仿佛中国传统文评所讲的四个条件:才、学、识、德。[116]
第一是天才。他引贺拉斯的话:作家如果缺乏天才,怎么学写也写不成。菲尔丁以为天才是鉴别事物的能力,既能发现,又能判断,这种创见和识见都是天赋的。发现并不指凭空捏造,却是一种敏锐的择别力,能体察到事物深处,得其精髓。这种能力往往和判断力相结合,因为能判断才能择别——用中国的旧话来说,有“识”才能有“才”。有些糊涂人以为能发现的往往不能判断,显然不对。[117]有天才就能看透表面,直看到底里的真相,于是抉扬出可笑之处,供人笑乐和教益。[118]
第二是学问。菲尔丁说,这点如需权威的支持,他可举出贺拉斯和许多别人。天赋的才能只好比工具。有了工具,还需把它磨得锋利,还需知道怎样运用,还需有材料,三者都靠学问。学问磨快你的工具,教你怎么运用,还能供给一部分材料。所以作家非有文学历史的知识不可,如荷马、弥尔顿都是饱学之士。[119]又说:“近代的批评家认为作者任何学问都不需要,学问只是累赘,使作家的想象力不得自由,不能任意飞翔。但是跳舞师学了跳舞未见得行动就呆板,技工学了手艺未见得就不会使用工具,写作的艺术为什么不同呢?假如荷马、维吉尔和现代的作家一般空疏无学,难道他们的作品更会好吗?西塞罗以为修辞家该有各种各样的修养,我并不主张作家该有那般修养,我只说,作家写到一个题目,对那一门学问,该有些常识。”[120]
第三是经验。这是书本里得不到的。若要知道人,非经验不可。书呆子最不通人情,因为书里尽管描摹得好,真正的人情一定要在实际生活里才体察得到。一切学问都如此,不能单凭书本,一定要实行之后有了经验,学问方会到家。学种花应该到花园里去,学演戏应该摹仿真人。作家要描摹真实的人,需到实际生活里去体察。而且应该体察得普遍,应该和上下各阶层的人都有交接。熟悉了上层社会,并不能由此就了解下层社会。单熟悉上层社会或下层社会也不够,因为只熟悉一面,描写时就不能对比;社会各阶层各有痴愚处,要对比着写才越显得分明,越见可笑。[121]作家不仅要熟悉各阶级的人,还该知道好好坏坏各式各样的人,从大官到地保,从爵夫人到店主妇,这样方能够知道人类的品性[122];惟有凭经验,才能真正了解天下的事。[123]
第四是爱人类的心(humanity)。作家如果麻木不仁,便是具备以上三个条件也是徒然。菲尔丁又引贺拉斯,说作者需自己先哭,才能叫人哭。所以作者自己没有感动,就不能动人。最动人的情景是作者含着泪写的;可笑的情景是作者笑着写的。[124]真正的天才,心肠往往也仁厚。作者要有这种心肠,才写得出有义气的友谊,动人的情爱,慷慨的气量,真诚的感激,温厚的同情,坦白的胸怀;才能使读者下泪,使他激动,使他心上充溢着悲的、喜的、友爱的感情。[125]
菲尔丁所讲的四个条件基本上根据贺拉斯的话,也参照了法国十七世纪批评家的理论。亚里斯多德只说:“做诗或者由天赋的才能,或者由一点儿疯狂。有天赋的才能,一个人就能设身处地,有点儿疯狂,就能跳出自我。”[126]贺拉斯就讲得比较完备:“人家常问,一首好诗究竟凭天才,还是凭艺术呢?照我看来,如果没有天才,学也没用;如果不学,有才也没用。所以二者该互相辅佐。运动场上得锦标的人,自小经过严格的训练,音乐家也是跟严厉的老师学习出来的。”[127]又说:智慧是好作品的源头。作家从哲学家的书籍中学得了智慧,就该到实际生活中去临摹活的范本。[128]又说:“人家看了笑脸,自然会笑;看见人家哭,也会陪哭。你若要我哭,你先该心上觉得悲伤。”[129]贺拉斯以为天才和艺术修养一般重要,有智慧还需有经验,要感动人自己需有情感。这和菲尔丁所说的四点略有出入。法国十七世纪的批评家论作家的条件和菲尔丁所论更相近。他们认为作家有三个条件。第一需有天才,这是古来一切批评家公认的,只是什么叫天才,众说不一。十七世纪的批评家如拉班(Rapin)以为天才是想象力和判断力的结合,二者互相钳制。他们都承认天才是第一条件。第二是艺术修养。天才重要,还是艺术修养重要呢?当时颇多争论,但一般认为艺术修养是第二条件。第三是学问,作者当然不能精通各门学问,但作者需有广博的学问,写到一个题目,总该有点内行。[130]
菲尔丁着重观察实际生活,所以他所谓天才不是想象力和判断力的互相钳制,而是观察力和判断力的结合。他所谓学问,包括艺术修养和学问两项。他所谓经验,就是贺拉斯所谓“实际生活中临摹活的范本”。至于爱人类的心肠,那是菲尔丁自己的增补。
六 讲故事和发议论
菲尔丁有一点声明是违反亚里斯多德的主张的。他说:“我是要扯到题外去的,有机会我就要扯开去。”[131]又说:“对不起,我要像古希腊戏剧里的合唱队一般上台说几句话”,因为“我不能叫书里的角色自己解释,只好自己来讲解一番”[132]。亚里斯多德分明说:“荷马有一点独到的妙处,惟有他知道诗人的本分。诗人露面说话,越少越好,因为这本来就不是描摹了。别的诗人描摹少,常在自己的戏里露脸。”[133]但菲尔丁本着他“作者自定规则”的精神,声明自己有权利搬个椅子坐在台上,指点自己戏里的情节和人物作一番解释和批评。
七 “滑稽史诗”和传记
还有一点很值得我们注意。菲尔丁把自己的小说称为“滑稽史诗”,但是他的《弃儿汤姆·琼斯传》按题目就是传记。一方面他要自别于传奇(romance)的作者,就自称史家(historian),把作品称为真史(true history)[134];同时他又要自别于历史家,就自称传记家(biographer)。[135]其实他所谓真史,也就是传记的意思。但是传记和史诗并不是一样东西。是传记就不是史诗,是史诗就不是传记,因为史诗有完整紧凑的布局,传记只凭一个人的一生作为贯穿若干事件的线索。亚里斯多德说:“同一主角的事,并不造成统一的故事;一人生平的事迹可有千种百样,不能归纳成一个故事”;他推崇荷马,以为荷马能看到这一点,所以《奥德赛》并不包括主角一生的经历,它跟《伊利亚特》一样都拿一桩事做中心。[136]史诗既有统一的布局,叙事也极勾连紧密,不像传记那样叙事松懈,可增可省。贺拉斯指出荷马史诗劈头从故事中心叙起(in medias res)。[137]《伊利亚特》故事开头时,特洛亚城被围已近十年,荷马立刻就讲到阿基琉斯和主将吵架,至于战事的开端到后面才有补笔。《奥德赛》也不先讲主角如何动身回乡,却从他漂流十年后将要到家时叙起。这两部史诗,都不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从头闲叙起的。菲尔丁常常称引贺拉斯,却一次也没引“故事当从半中间叙起”的话,这点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