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II:实际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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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少女(5)

正是通过展示孩子气和乖僻的性情,“青果”提防着男人。少女往往被描绘成半野性半乖巧的形象。其中,柯莱特在《克罗蒂娜在学校》里,还有在《青苗》里,以诱人的万卡的形象去描绘少女。她对面前的世界抱着热烈的兴趣,她以女王的身份君临世界之上,但她对男人也有好奇心、肉欲和浪漫的欲望。万卡被荆棘划破了皮、钓虾、爬树,但当她的伙伴菲尔摸她的手时,她颤栗了;她经历了身体成为肉体和女人第一次显现为女人的骚动;她春心萌动,开始想变得美丽,她不时梳头发,涂脂抹粉,穿上薄薄的蝉翼纱,乐意卖俏和吸引人;由于她也是自为而不是仅仅为他而存在,在其他时候,她就穿上难看的旧裙、不合身的裤子;她自身的一部分责备她卖俏,把她看做自暴自弃,她还故意手上沾满墨水,不梳头,一副邋遢相。这种反抗行为使她变得笨拙,她厌恶地感受到了,她很恼火,脸变得通红,越发笨拙,对这些失败的诱惑企图感到恐惧。在这个阶段,少女再不愿意是个孩子,但她不同意变成大人,她时而自责幼稚,时而自责女性的忍让。她处在持续拒绝的态度中。

这就是少女的特点,能让我们了解她大多数行为的关键;她不接受自然和社会给她定下的命运;然而,她没有积极地拒绝它,她内心矛盾重重,无法与世界作斗争;她只限于逃避现实,或者象征性地表示不满。她的每一个欲望都添上了焦虑,她渴望拥有自己的未来,但她担心同过去决裂;她希望“拥有”一个男人,厌恶成为他的猎物。在每一个恐惧后面,都隐藏着一个欲望:强暴令她恐惧,但她渴望被动性。因此,她注定要自欺,使用各种各样的诡计;她易受各种消极的困扰,这些困扰反映了欲望和焦虑的矛盾情感。

在少女身上最常见的表示不满的形式之一,就是嘲弄。女中学生、年轻女工互相讲述多愁善感或者下流的故事,谈到她们的调情、与男人相遇、看到一对情人拥抱时都“噗哧”笑出声来;我认识一些女学生,她们故意从卢森堡公园的情人小径穿过,为了大笑一番;还有一些女学生常去洗土耳其浴,为的是嘲笑里面遇到的大腹便便的、乳房下垂的胖女人;讥笑女人的身体,取笑男人,讥诮爱情,这是一种否认性欲的方式,在这些笑声中,带着对成年人的挑战,是克服自身窘迫的一种方式;玩弄形象和字眼,以便扼杀危险的魔力,我曾看到初三的学生发现拉丁文课文中femur[27]这个词时“噗哧”笑出来。更有甚者,如果小女孩被人拥抱、抚摸,她就会耻笑她的同伴或者和同学们一起发笑,作为报复。我记得有一夜在火车的一个隔间里,两个少女轮流被一个旅行推销员抚弄,他对自己的好运感到异常高兴,每一次,她们都歇斯底里大笑,既色情又羞耻,重新回到青春期的行为。在疯笑的同时,少女寻求语言的帮助,在某些少女的嘴里,可以找到令她们的兄弟们脸红的粗俗词汇;无疑,由于她们一知半解,所说的话在她们身上并没有唤起十分准确的形象,她们不是那么为此而惊骇;再说,她们的目的要不是阻止形象形成,至少是使之变得温和;女中学生互相讲述的粗俗故事远远不是用来满足性欲的本能,而是否认性欲,她们只是从幽默的角度来看待性欲,仿佛在做机械的、几乎是外科的手术。同笑声一样,运用淫秽语言不仅是一种抗议,这也是对成年人的挑战、一种亵渎、一种故意反常的行为。少女拒绝自然和社会,以大量古怪的方式对之挑战和冒犯。人们时常指出,少女有饮食上的怪癖:她吃铅笔芯、封信的小面团、木屑、活虾,吞服成打的阿司匹林;她甚至吃苍蝇和蜘蛛;我认识一个十分聪明的少女,她用咖啡和白葡萄酒合成可怕的混合饮料,强迫自己喝下去;另外,她吃浸过醋的糖;我见过另一个少女,她在色拉里发现一条白色的虫,决定嚼食。所有孩子都热衷于用眼睛、手,更进一步用嘴和胃去体验世界,但在青春期,小女孩尤其乐于在难以消化的、令人厌恶的东西中去体验世界。“令人厌恶的”东西往往吸引着她。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平时爱打扮,细心照料自己,被一切她看来“肮脏”的东西所吸引:她摆弄昆虫,欣赏月经弄脏的内裤,吮吸伤口流出的血。玩脏东西,显然是一种克服厌恶的方式;在青春期,这种情感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小女孩对自己过于肉感的身体、对于经血、对于成年人的性交、对于她注定要归属的男性是厌恶的;她在亲近她所反感的东西中自我满足时,却正好是在否认它。“既然我必须每月流血,我喝下我伤口的血是表明我的血不使我害怕。既然我必须服从令人反感的考验,为什么不能嚼食一条白色的虫呢?”这种态度在这个年龄十分常见的自残中以明晰得多的方式表现出来。少女用剃刀划破大腿,用香烟烧灼自己,割伤自己,剥自己的皮;我青年时代的一个女友,为了不去参加令人厌烦的园会,用一把小斧砍伤自己的脚,以致要卧床六周。这些施虐受虐狂的行为,既是一种提前的性体验,也是对它的一种反抗;在忍受这些考验的时候,必须心肠变硬,去对付一切可能的考验,由此使考验变得缓和,包括新婚之夜的磨难。当少女把一条鼻涕虫放在自己的胸脯上时,当她吞下一瓶阿司匹林时,当她自残时,那是在向她未来的情人挑战:你强加给我的,绝不会比我强加给自己的更可恶。这就是她对性爱做出的阴郁而自豪的初次尝试。她注定要成为被动的猎物,但她要求自由,直至忍受痛苦和厌恶。当她用刀砍伤自己,用炭火烧伤自己时,她是抗议破坏她处女膜的插入,她使之变得无效,以表示抗议。既然她以行动来接受痛苦,她是受虐狂,她尤其是一个虐待狂,作为独立的主体,她鞭打、嘲笑、折磨这有依附性的肉体,这注定顺从、她憎恨却不愿摆脱的肉体。因为她无论如何都不选择本真地拒绝自己的命运。施虐受虐的嗜好其实是一种根本性的自欺,小女孩这样做,是因为她通过拒绝,接受了女人的未来;如果她当初不承认自己是肉体,她就不会仇恨地残害自己的肉体。甚至她的施暴也来自隐忍。当一个男孩子反抗他的父亲和世界时,他用的是有效的暴力;他向一个同学寻衅,他打架,用拳头证实自己是主体,他让世界接受,他超越世界。但自我确认,让人敬服,对少女是禁止的,这就在她心里造成那么多的反抗,她不希望改变世界,也不希望超越世界;她知道,或者至少相信,甚至也许愿意受束缚,她只能破坏;她的愤怒中有着绝望;在生气的晚上,她砸碎杯子、玻璃、花瓶,这不是为了战胜命运,这只是一种象征性的抗议。少女正是通过眼前的无能为力,反抗她未来的受奴役;她远没有摆脱束缚,徒劳地使性子,往往只是被束缚捆得更紧。针对自己和针对周围世界的暴力行为,总是具有消极性质,它们看来了不起,却没有效果。男孩子攀爬悬崖,和同学打架,把肉体痛苦、伤口和肿块看做他沉迷的积极活动微不足道的后果;他既不追求也不逃避这些活动(除非自卑情结使他处于同女人类似的处境)。少女看到自己忍受痛苦,她宁可在自己心里寻找暴力行为和反抗的滋味,而并不对结果感兴趣。她的反常来自她仍然处在童年的天地中,不能或者不愿意真正逃离这个天地;她宁可在自己的笼子里挣扎,也不寻求逃出笼子;她的态度是消极的、反射性的、象征性的。有时候,这种反常采取令人不安的形式。相当多的年轻处女都有偷窃癖;偷窃癖是一种性质十分模糊的“性的升华”;触犯法律、破坏禁忌的意愿,做被禁止和危险的事引起的昏眩,在偷窃的女孩身上无疑是主要原因,但这种情况有双重性。拿走无权得到的东西,这是傲慢地证实自己的独立,是要作为主体面对被窃的东西和谴责偷窃的社会,是拒绝既定秩序和向秩序的守护者挑战,但这种挑战也有受虐狂的一面,偷窃的女孩受到冒险、如果被抓则堕入深渊的吸引,被抓住的危险,给偷窃行为带来有快感的魅力,于是,在充满责备的目光下,在抓住她肩膀的手上,在羞耻中,她完全地、无可挽回地成为客体。拿走东西而不被抓住,处在可能变成猎物的焦虑中,这就是青年女性的危险游戏。在少女身上看到的反常的违法行为,具有同样的意义。有些少女擅长寄匿名信,还有些少女乐于欺骗她们周围的人,有个十四岁的女孩说服了整个村子,有一幢房屋闹鬼。她们既喜欢暗暗施展自己的权力、表现自己的不顺从、对社会的挑战,又享受可能被揭露的危险;她们常常自首,这是她们的快感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她们有时甚至自我揭发未曾犯下的错误和罪行。拒绝成为客体导致使自己重新成为客体,这并不令人奇怪,这是一切消极困扰共有的过程。患有歇斯底里麻痹症的病人,担心瘫痪、渴望瘫痪和实现瘫痪,是同一的:他不再想它,才能治愈它;精神衰弱症患者的抽搐也是这样。深深的自欺使少女类似这种神经官能症患者:嗜好、抽搐、密谋、反常,由于我们指出过的欲望与焦虑的矛盾情绪,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神经官能症的许多症状。比如,“离家出走”十分常见;她随处乱走,游荡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两三天之后自己回来。这不是真正的出走,真正与家庭决裂的行为;这仅仅是一出逃走的戏剧,如果有人向她提议最终让她摆脱周围的人,她往往会完全张皇失措,她一方面想离开周围的人,另一方面又不想这样做。离家出走有时与卖淫幻想相联系,少女梦想她是一个妓女,她多少有点胆怯地扮演这个角色;她浓妆艳抹,倚在窗户上,对行人送秋波;有时她离开家,以致弄假成真。这些行为常常表现出对性欲的厌恶和负罪感:既然我有这种想法、这种兴味,我不比一个妓女更好,我是一个妓女,少女这样想。有时,她力图摆脱这种想法:她想,让我们了结吧,一直走到底;她委身给随便哪个人,想向自己证明性行为是无足轻重的。同时,这样的态度经常表明对母亲的敌视,要么少女憎恶母亲严格的品德,要么她怀疑母亲无行,要么她对过分冷漠的父亲表示怨恨。无论如何,在这种困扰中—就像我们已经谈到过的、往往与之相关的怀孕的幻想中—会有反抗和共谋的纠缠不清的混合,这种混合构成了精神衰弱昏眩症的特点。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这些行为中,少女没有力图超越自然和社会的秩序,她不想缩小可能性的限制,也不想进行价值的蜕变;她满足于在边界和法律都得到保持的既定世界中表现自己的反抗;人们往往把这种态度界定为“魔鬼附身”,它意味着彻底的弄虚作假,承认善是为了嘲笑它,提出规则是为了破坏它,尊重神圣是为了有可能加以亵渎。少女的态度主要通过这个事实来确定:在自欺的烦恼黑暗中,她既拒绝又接受世界和她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