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诗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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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承前启后的魏晋乐府诗

魏晋(西晋)是中国诗歌史上少有的黄金时代,也是乐府诗发展承前启后的重要阶段。魏晋乐府诗人在继承汉乐府、创制新的乐府曲目上,都作出了重要贡献。

汉末社会动荡,乐府体制遭到严重破坏。曹操早于建安十三年(208)就开始注意网罗乐人,汉雅乐郎杜夔、汉灵帝西园鼓吹李坚、歌师邓静、舞师尹胡等都被他收入麾下。他令杜夔参太乐事,总领雅乐创制,权备典章。进封魏公后,他又建立了魏国专属的音乐机关,负责乐器制作、定调、乐曲制辞、配乐及乐舞表演。这些都是在继承汉乐府基础上重建乐府体制的重要举措。曹魏还专门设立清商署,用来表演清商俗乐,曹操喜欢的《但歌》和相和歌都是清商署的表演曲目。《宋书·乐志》云:“《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时有宋容华者,清彻好声,善唱此曲,当时特妙。自晋以来,不复传,遂绝。《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本一部,魏明帝分为二,更递夜宿。本十七曲,朱生、宋识、列和等复合之为十三曲。”

曹魏时期还大胆改造乐曲。《晋书·乐志》载:“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其曲有《朱鹭》《思悲翁》……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改《朱鹭》为《楚之平》,言魏也;改《思悲翁》为《战荥阳》,言曹公也……改《上邪》为《太和》,言明帝继体承统,太和改元,德泽流布也。”这种以鼓吹曲纪述新朝功德的做法甚至形成了传统,其他各朝纷纷效仿。如《晋书·乐志》载:“是时吴亦使韦昭制十二曲名,以述功德受命。”“及武帝受禅,乃令傅玄制为二十二篇,亦述以功德代魏。”

晋代魏立,魏之乐府体制得以完整保留,并有新的创建。这一时期私家养伎作乐之风兴盛,很多大臣之家都有乐舞艺人,进行乐舞创作和表演。潘岳在《闲居赋》中描述自家寿宴上乐舞表演情形说:“于是席长筵,列子孙,柳垂荫,车结轨,陆摘紫房,水挂赪鲤,或宴于林,或禊于汜。昆弟斑白,儿童稚齿,称万寿以献觞,咸一惧而一喜。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丝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从中可见当时风气之一斑。有些大臣家的乐舞班子制曲作乐水平很高,创制的曲目甚至被选入晋乐演奏,石崇作歌、其家妓绿珠配舞的《王明君》便是显例。

魏晋乐府诗创作的最大变化是进入了有主名时代。在此之前,大部分乐府诗没有留下作者姓名,汉代乐府诗作者姓名可考的仅杨恽、马援、张衡、傅毅、蔡邕、辛延年、宋子侯几人,所以汉乐府一般被认为是无主名歌诗。自曹操开始,文人大量参与乐府诗创作,乐府诗正式进入有主名时代。这种变化表面上看只是作品有无标记作者,其深层次涵义是魏晋人转化了乐府的功能。乐府诗作为宫廷礼乐作品组成部分,作用主要有二:一是仪式作用,或用于郊庙,或用于朝堂,或用于道路;二是娱乐作用,供皇帝、后宫、大臣欣赏,其创作本意并非用来抒情。建安以后,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文人乐府诗创作,开始以乐府写时事,以乐府抒发情感,但这些乐府诗也用于仪式。他们的乐府诗创作,实现了仪式性与抒情性的结合。如《乐府诗集》“相和歌”引《古今乐录》曰:“张永《元嘉技录》:‘相和有十五曲,一曰《气出唱》,二曰《精列》,三曰《江南》,四曰《度关山》,五曰《东光》,六曰《十五》,七曰《薤露》,八曰《蒿里》,九曰《觐歌》,十曰《对酒》,十一曰《鸡鸣》,十二曰《乌生》,十三曰《平陵东》,十四曰《东门》,十五曰《陌上桑》。十三曲有辞,《气出唱》《精列》《度关山》《薤露》《蒿里》《对酒》并魏武帝辞,《十五》文帝辞,《江南》《东光》《鸡鸣》《乌生》《平陵东》《陌上桑》并古辞是也。二曲无辞,《觐歌》《东门》是也。'”其中曹操《短歌行》《步出夏门行》《气出唱》《精列》《度关山》等既是抒情诗,也用于仪式。诗歌史上有一个命题,即建安诗歌实现了汉乐府向文人抒情五言诗的转化,应该说,这种转化首先是在乐府诗创作中完成的,而曹操则是推动这一转化的关键人物。

曹植是一位继往开来的大诗人,在这一转化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写下了大量乐府诗,如《箜篌引》《野田黄雀行》《名都篇》《白马篇》《妾薄命》《怨歌行》等,其中《白马篇》写出了游侠飞扬的神采,体现了曹植诗“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骨气奇高,辞采华茂”的特点,是文人五言诗的典型。该诗以“篇”命题,又意在强调乐府诗的文学特点。仔细品读不难发现,曹植这些乐府诗与汉乐府诗已经有所不同,后代诗评家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如明人许学夷说:“汉人乐府五言,体既轶荡,而语更真率。子建《七哀》《种葛》《浮萍》而外,体既整秩,而语皆构结,盖汉人本叙事之诗,子建则事由创撰,故有异耳。”(《诗源辩体》卷四)曹植才高八斗,乐府诗高度个性化又富于文采。他虽不是第一个将乐府诗当作“诗”来写的诗人,但他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位乐府诗人。西晋陆机大量创作乐府诗,就是受到了曹植的影响。

魏之三祖在乐府诗史上曾被刘勰并置评价,称他们“气爽才丽”(刘勰《文心雕龙·乐府》)。三祖之一的曹丕乐府诗创作主要集中在他执政时期,他的乐府诗中既没有其父曹操的慷慨激昂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也不见其弟曹植积极上进、志欲报国的激情,有的多是思妇幽怨悱恻的凄苦哀怨,典型作品就是《燕歌行》其一。《燕歌行》作为第一首完整的七言诗,无论是在中国诗歌史上,还是在乐府诗史上,都具有标志性地位。

三曹以外,曹魏时期的重要乐府诗人还有缪袭以及建安七子中的王粲、阮瑀、陈琳等人。缪袭和王粲都曾参与朝廷礼乐建设,曹魏鼓吹曲辞几乎都是缪袭所作。王粲也作了《登歌》《安世歌》《魏俞儿舞歌》等用于仪式的歌辞,但还作有《从军行》五首等其他歌辞。在建安七子中,阮瑀和陈琳虽以章表书记闻名,但也有乐府诗问世,阮瑀的《饮马长城窟行》、陈琳的《驾出北郭门行》都是乐府名篇。

晋代著名乐府诗人有傅玄、张华、陆机、石崇等。傅玄是这一时期创作乐府诗最多、歌辞类别最全的诗人,当时朝廷礼乐建设所需燕射歌辞、鼓吹曲辞、郊庙歌辞、舞曲歌辞,多出自傅玄之手。《晋书·乐志》曰:“及武帝受命之初,百度草创。太始二年,诏郊祀明堂礼乐权用魏仪,遵周室肇称殷礼之义,但改乐章而已,使傅玄为之词云。”在相和歌辞、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中,也有傅玄诗作,如相和歌辞中的《薤露》《艳歌行》《墙上难为趋》、杂曲歌辞中的《秦女休行》《秋兰篇》《西长安行》、杂歌谣辞中的《吴楚歌》,等等。张华为朝廷仪式创作的乐府诗数量仅次于傅玄,《四厢乐歌》《宴会歌》《命将出征歌》《劳还师歌》《中宫所歌》《宗亲会歌》等都是代表。此外,他的拟乐府《轻薄篇》也是佳作。在当时诗人中,陆机的拟乐府诗颇擅一时之名,《齐讴行》《悲哉行》《君子有所思行》《班婕妤》《门有车马客行》《泰山吟》《陇西行》《秋胡行》《长安有狭斜行》等都很受称道。西晋最值得一提的乐府诗,是石崇歌咏昭君故事的《王明君》。昭君故事在汉代就有流传,但成为诗歌歌咏对象却是从石崇这篇《王明君》开始的,此后唐代诗人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张仲素,宋代诗人王安石等,都有围绕这一题材的乐府诗问世。这是一个经典故事,对后世文学影响极其深远。

总体上看,魏晋乐府诗在内容上大要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仪式歌辞,《乐府诗集》收入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舞曲歌辞中,这类歌辞多因特定政治功用而作;另一类是娱乐歌辞,《乐府诗集》收入相和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中,这类歌辞多是个人创作,其中很多诗作又兼具仪式和娱乐两种功能,叙事抒情能够紧密结合,借古题写时事时常常有诗人主观情感流露。在形式上,魏晋乐府诗主要是四言、五言和七言,曹丕的《燕歌行》是七言乐府诗出现的标志。在作者身份上,魏晋乐府诗中的仪式歌辞因属政治行为,对作者有着严格的限定,一般由专门人员创制,多为皇帝近密大臣。娱乐歌辞多为帝王或文士所作,又以文士所作为大宗。这一时期是汉代以后文人乐府诗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