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9)
两天(虽然在这片只有无尽黄昏的冻土,日夜之分没什么意义)和几百里格过后,但以理飞奔起来,来到了他这队人马的队首。他和莉莉丝并肩而行,但在她理睬他之前,月亮就落到了远处的高山之下。
什么事?
他们夜以继日地跑过积雪的森林,穿过冰封的河面,但她的怒气却仍未消退。不过至少她像其他机械人那样,开口说话的时候不再攻击他了。
我在想以西结和迦勒找到的那个人类。跟他们合作解读禁制的那个女人。她会有什么下场?我是说,等他们的目标不再一致的时候?
迷失男孩们穿过一片冰封的沼泽地。他们的脚步惊动了一群驯鹿。那些野兽飞快地穿过平原,伴随着鼻息声,以及奇怪的咔嗒声。
莉莉丝转过头来,脑袋上的凹痕反射着扭曲的月光。她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但以理。她用这种眼神看他的频率相当之高。你这可怜又幼稚的家伙。
噢。
没错。只要找到能伪装成意外的机会,他们就会杀了她,再把尸体丢进阴沟。
为什么每件事总要用谋杀收尾?贝蕾妮斯跟踪那个背叛了她的男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杀死他,以便为她的丈夫复仇。费舍神父谋杀了地下运河的管理人。无数法兰西公民在眼下的这场战争中死去,等西方马赛最终陷落那天,还会有更多的生命消亡。麦布的密探等到合作结束时就会杀死人类合作者。这个悲哀的世界充斥着血肉之躯的蛮族和黄铜之躯的暴徒。
矿井那边的劳动力无疑是机械人,他说。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又该怎么做?
他和莉莉丝以几乎完美的同步跳过一棵倒下的树,他们的脚步每三分之一秒响起一次。在他们身后,几十只机械人的脚掌敲击地面的响声惊动了某个东西,让它跑进了雪地。或许是只狐狸,或者是食鱼貂。莉莉丝的斥候同伴发出一阵短促的“咔嗒-咔嗒”声。她做出回答,确认了他们的方位,并赞同了路线看似无误的说法。
然后她说,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你也一样,无论你的内心愿不愿意承认。
她应该不会那么做吧?她应该不会让我们袭击喀拉客同胞吧。
是吗?好吧,我猜等她打开那东西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莉莉丝没有指向他们的领袖。但以理也没有冒险朝那边打量。他知道,如果他真这么做了,或许会发现永无乡的女王正看着他和莉莉丝。但以理断定,她用来操控其他迷失男孩的手段对他们不适用,否则她早就向他们施加忠诚超禁制了。因此麦布对他们的交流往往抱着疑神疑鬼的态度。在和莉莉丝谈话的同时回头打量麦布——他想象不出比这更能勾起疑心的方法了。因此他没有这么做。
但如果他真的看向了麦布,就会发现她用双手捧着个比人类婴儿的脑袋略大的桦木盒子。从她集结迷失男孩,开始离开永无乡的这场突袭时起,她就从未放下过那只盒子。
但以理没能打听出有关那座大坑的详情。只有因纽特人时常提起它,而且它非常古老:从奇迹年之前很久的世代开始,他们的口头历史就将其列为世界的古老真理。同样是在很久以后,往来于这片土地的人类发现这个地质特征呈现出近乎完美的圆形,其规模甚至能让帝国以喀拉客之力建造的最庞大建筑都相形见绌。在但以理询问的那些机械人里,有些说它只是碰巧形成的地形,或许是坍塌的火山穹丘,另一些则说它是神的手指印。其余的机械人——他们属于大多数——抱持着和参孙相同的态度:只要这场冒险能让他们从前的征服者感到痛苦,他们就不在乎这些细节。
一天过后,等森林逐渐稀疏,而他们也靠近了针叶林与冻土带之间参差不齐的林木线时,但以理亲眼看到了那座大坑。在为楚恩拉德家族效命的几十年里,他经常陪主人们去教堂参加礼拜,有时还会前往城市的知识阶级——或者自诩知识分子的人——举办的沙龙。因此他知道,关于俗世的自然与上帝对它的塑造,有两种不同的思想流派。有人主张地球从本质上还和创世的那天一样,而与天主蓝图的任何偏差都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累积的;与之相反,灾变说的支持者认为改变是突然而剧烈的过程。但以理终于亲眼看到了目的地,却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虽然他很想知道,他们今天要对这里造成的变化会是和缓还是剧烈的。
从前者到后者的转变有时简单得让人不敢相信。他潜入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的时候,只打算进行某种难以察觉的破坏,但计划不如变化快,不久以后,他就被人从焖烧的废墟之山里拖了出来。
他们在三千英尺的高山荫庇下的雪地里跋涉时,莉莉丝和其余侦察兵不断用短促的噼啪声和咔嗒声交流。迅速达成一致以后,他们便敦促队伍放轻和放慢脚步。在连续数日的飞奔过后,这支迷失男孩的作战小队开始漫步前进。从山那边吹来的风穿过他们身体的空隙,发出口哨般的响声。依旧没能升起的朝阳为东方的地平线镀上了带着玫瑰色的金边,也为白雪覆盖的地貌增添了淡红色调。几分钟过后,他们站在一片山脊上,凝视着北方那座又浅又宽的山谷,它如此宽阔,但以理甚至看不到它轮廓的尽头。山谷的西部消失在黑暗里,东部则与冰封的湖泊相连。地形边界的可见部分划出细长的弧度,就像欢笑或哀伤时的人类口部线条。大坑本身并非他所想象的宏大地质奇观。如果他只是从坑缘跑过,肯定不会发现它是庞大得多的地质构造的一部分。这座山谷的深度也同样乏善可陈。其底部与边缘的高度差距还不到一百英尺,两者之间也并非悬崖峭壁,而是缓坡,就像按在柔软面团上的指印。
缺乏热忱的日出带来的无力光辉照不到大坑的内部。那片土地笼罩在深沉的暮色中。坑底的阴影中不时闪现星光和极光:这代表那里有打磨光滑的金属正在移动。但以理将双眼重新聚焦。其他喀拉客也一样。几十块眼内遮光板发出咔嗒和嗡嗡声——这些迷失男孩在努力辨认坑底劳作的细节。但以理发现了多半是坑道入口的地方,但在大坑本就黑暗的内部,它就只是一个漆黑的小点而已。
在天然大坑对面那条弧线的中央,离他们所站之处只有几里格远的地方,明黄色的灯光从一座小屋的窗户里涌出。那是一座真正的房子,有两层楼、玻璃窗、木瓦和从烟囱冒出的烟。但以理立刻认出了那种构造。他在中央诸省服侍人类的时候,见过数千栋类似的屋子。那是由荷兰机器以荷兰风格建造的屋子。尽管孤零零地被数百万英亩的北部荒原围绕在中央,它却几乎给人以舒适的感觉。而舒适也就意味着人类的存在。
但这座前哨离新尼德兰足有数百里格的距离。同样远离新法兰西偏僻的边境。他怀疑就算是传奇故事里的那些皮草船夫,也没几个人来过如此遥远的北方。就算真的来了,也肯定没待得久到足以盖起房子。
看到那栋屋子,但以理不禁满心恐惧。麦布和某些迷失男孩谈论人类的口吻令他不安,即便那只是在距离任何定居点都足有数百英里之处的闲谈。如今他们可以确认,他们的制造者秘密入侵了麦布视作领地的这片荒无人烟的地区。但以理没发现喀拉客同胞的踪影,但肯定有机械人在服侍住在那里的人类。
麦布对着他们开了口。她用的是人类语言。如果说附近有座矿井——而且突然间,这种假设显得不那么牵强了——那就意味着这片荒野也许挤满了他们的同族。嘀嗒声能穿透风声,但脆弱的人类语言多半会被北极点吹来的寒风卷走。
“约拿,拉结。带你们的同伴下去,尽可能用石头掩盖身影。穿过树林,从东北和西北绕过去,直到距离屋子只有几秒钟路程为止。”这么一来,他们就会身处大坑边缘的两侧了。她继续道;“还有,别发出任何响声!我会刺穿害我们暴露的白痴。”余下的是莉莉丝的队伍。虽然他们从未出现过指挥或者管理方面的问题。“至于剩下的人,”麦布说着,看向莉莉丝和但以理,同时朝着最后一队人马开口,“我们就在这个美好的早晨去看看有谁在家吧。”
集合了没多久的迷失男孩再次分为三队。约拿和拉结率领的机械人迅速爬下山脊,其热情让但以理不禁思索,究竟是麦布刚刚对他们施加了禁制,还是说他们只是渴望完成任务而已。麦布率领着但以理所在的小队;这头黄铜外壳的巴弗灭[11]迈着她拧颈卫士的蹄子,动作像山羊一样灵巧。在靠近那片雪原后,他们蹲伏在山脚的裂缝里,给其他人就位的时间。但以理看着那栋屋子和周围的地貌,寻找区域内的机械人同胞的迹象。
麦布没等太久。就在最后一缕夭折的日出光辉褪为灰色的同时,她从藏身处一跃而出,飞奔着穿过雪原。其他喀拉客以纵队跟随在后,以发条式的精准从一只脚印跳向下一只,以便掩盖他们的数量。在离屋子还有半里格的时候,剪切金属的尖锐颤音打破了这片寂静。那个声音从西方传来。然后是金属的相互碰撞声,以及齿轮卡住的噼啪声。火花照亮了一片冷杉林的影子,仿佛一群蓝紫色的萤火虫:那是炼金合金受到破坏时的色彩。但以理过了片刻才明白状况,因为他从未见过类似的景象。
喀拉客。正在互相搏斗。
有人看到他们了。
刺耳的尖叫声令大地摇晃,让地面的坚冰出现了参差不齐的裂缝。那是某台机器对存在本身感到绝望时的哀号。那是灵魂背弃自我的声音。但以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听过两次:那是叛逆喀拉客警报。
该死,麦布说。那些白痴。
有人看到了由约拿带领,正从南方靠近的那队迷失男孩。既然工作区域主要位于大坑内和屋子附近的坑缘,他们就显然不是普通的机械人。假如他们是被派来的额外劳动力,就该去负责的人类那里报道,也因此会直接前往屋子那边。
回荡着的金属碰撞声穿过参差不齐的林木线,在警报声中依旧清晰可闻,每一次碰撞都会震落光秃枝条上的积雪,撼动他们脚下的大地。叛逆警报短暂地麻痹了能够听到的所有机械人——在受到警报束缚的期间内,他们无法搏斗。那些敲打声和碰撞声是迷失男孩攻击无助同胞的声音。麦布的臣民正在痛击那些无法动弹的机器。
更多受奴役的喀拉客加入了合唱,让警报声更加响亮。莉莉丝问,我们该去帮他们吗?听起来不妙。
但以理很想告诉她,她弄错了同情的对象。需要帮助的是发出警报的那些家伙。
那些该死的白痴。到屋子那边去!
麦布偷来的双腿像活塞那样循环运转,在积雪里留下浑圆的孔洞。莉莉丝开始加速。但以理也驱使身体跟上她们的脚步。他以自己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奔跑起来。身后此起彼伏的嘀嗒声告诉他,其他迷失男孩也做出了相似的举动。
屋子里也传出了尖锐的叛逆警报声。窗璃破碎。但以理知道,屋子里的人类都会因噪音而失去行动能力。麦布似乎也清楚这一点,因为她再次加快速度,开始和其他人拉开距离。警报声停止了。约拿的队伍那边传来的响声改变了。稳定的“当-砰”那样的金属冲击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混乱的噪音。真正的战斗开始了。矿工们挣脱了让他们无法动弹的警报禁制,此时能够抵抗那些投机取巧的迷失男孩了。
与此同时,金属反射的星光开始闪烁——几十台受奴役的机器涌出了坑缘。他们围住了屋子。他们看到了像利箭那样飞速接近的麦布,匆忙聚成一堵高大的防波堤,想要阻止她跳进窗户。她将自己抱了几百里格远的那只盒子高举过头,然后丢向身后。参孙伸手接住。麦布转向右方,仿佛因为那堵活生生的黄铜墙壁而打消了念头。
谢天谢地,但以理心想。他放慢脚步,打算留在后方旁观。场面不会演变成大屠杀。她不是疯子。
但永无乡的统治者以同样的速度再度转向,这次的路线会让她从屋子的南墙边经过。尖利的拨弦声传来,然后她的胳膊变成了片刻前的两倍长度。
噢,不。
麦布劈开了那些守卫,她的刀刃切断了魔法钢铁和黄铜,火花在她身后泉涌而出。守卫们放弃了防波堤,朝她扑去,但在此之前,受损的机器就已纷纷倒下,让那道临时搭建的高墙开始崩塌。
更多的喀拉客从大坑的边缘涌出。他们飞奔而去,想要加入屋边的争斗,却被另一队迷失男孩拦住了去路。拉结的队伍以惊人的凶狠气势向援兵发起了攻击。袭击者扑向矿工们,后者也做出同样的反应。喀拉客们扭打成一团,就像被丢进潮湿粗麻袋里的野生公猫。他们的殴打声比任何一家金属铸造厂里的噪音更响亮,也更急促。捉对厮杀的这些机械人化作了名副其实的火花喷泉:蓝紫,靛青,以及人类无法分辨也无法命名的颜色。合金烧焦和粉碎时,那种伴随着垂死哀号的白热光辉为暮色下的平原增添了虚幻的紫外光色调。金属的拳头和手指袭向外壳的脆弱开口、关节与铰链,同时双臂、双腿和脑袋挥舞,格挡,以及反击。每一秒钟,这个循环都会重复好几次:戳刺,格挡,反刺,佯攻,格挡,命中。搏斗的双方纠缠在一起,扭曲成无法辨认的形状,掀起大团的积雪,又在永久冻土里犁出深沟。金属剧烈摩擦产生的热量融化了积雪,也令冻结的土壤解了冻。
但以理在雪地上停住脚步,犹豫着是该去安慰被麦布破坏的那些喀拉客,还是去帮助那些援兵抵挡迷失男孩的捕杀。好几台机械人散发出暗红的光辉——这场搏斗加热了他们的身体。
住手!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们是受害者,就和过去的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