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银岛(6)
过了一夜,第二天吃过午饭,雷德拉斯和我重又上路。我告别了母亲,告别了我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里的小海湾和本葆将军客店那块可爱的老招牌——自从重新油漆过后,它反而不像以前那样可爱了。我最后想到的是船长,他生前经常戴着三角帽,腮帮上留着一道弯刀砍的伤疤,胳肢窝里夹着一副铜框的旧望远镜,在岸边散步。转眼间我们绕过拐角,我的家就看不见了。
薄暮时分,我们在乔治国王旅馆附近的石南丛生的荒原上搭上邮车。我被塞在雷德拉斯和一位胖胖的老绅士之间。尽管车走得很快,晚上又冷,我必定从一开始就瞌睡连连,尔后邮车上山下谷,过了一站又一站,我索性沉沉睡去。当我肋骨上被猛撞了一下,终于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我们停在城里某街上一幢大房子的门前,天早已亮了。
“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我问。
“布里斯托尔,”汤姆说。“下车吧。”
屈利劳尼先生就在码头附近的一家客店下榻,以便监督纵帆船上的工作。我们就向那里走去。使我大大高兴的是:我们要沿着码头打许许多多大小不一、装备不一、国籍不一的船只旁边经过。有几只船上的水手在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另外几只船的水手正在我头顶上的桅杆高处,从下面看上去,仿佛挂在细得像蛛丝的帆索上。虽然我自小在海边长大,却好像以前从未靠近过大海。柏油和盐的气味使我感到新奇。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船头装饰,这些船都曾经出过远洋。我还看到许多老水手,他们戴着耳环,蓄着虬髯,辫梢上涂了柏油,大摇大摆地走着独特的水手步子。即使让我看到同样多的国王或大主教,我的高兴也莫过于此。
现在我也要去航海了!乘在一艘水手长会吹角笛传令,同船的水手都会唱歌、都有辫子的纵帆船上,航海到一个人们不知道的岛上去发掘埋在地下的宝藏!
我还沉浸在这样的美梦中,不觉已经走到一家大旅店的门前,遇见了屈利劳尼乡绅。他身穿料子厚实的蓝色服装,打扮得像个高级海员,面带笑容走出门来,一边着意模仿水手的步态。
“你们来了,”他大声说,“大夫昨天晚上刚从伦敦赶到。好极了!全体船员都齐啦!”
“哦,先生,”我欢呼着,“我们什么时候出海?”
“出海?”他说。“我们明天就出海!”
注释:
[1]伊斯班袅拉是加勒比海中部海地岛的别名,这里被用作船名。
[2]当时英法两国海上争霸十分激烈。
[3]爱德华·霍克(1705—1781),18世纪中叶的英国海军名将,1766年任海军大臣。
第八节 在望远镜酒店里
我吃完了早饭,乡绅要我送一张便条到望远镜酒店去给约翰·西尔弗。他对我说,地方很容易找,只要沿着码头走,看见一家酒店门口招牌上画着铜框大望远镜的便是。我兴冲冲地出发,因为又捞到一个机会可以看看船舶和水手。现在码头上正是最繁忙的时候,我从人群、大车、货包中间挤过去,直至找到那家酒店。
这是一处小巧而舒适的消遣场所。招牌新近髹过,窗上张着整洁的红帘儿,地上铺着干净的沙子。酒店的两扇门各向着一条马路敞开,使低矮的大房间里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尽管里边烟雾腾腾。
顾客大多是吃海上饭的;他们谈话时嗓门是那么高,吓得我到了门口不敢进去。
我正在犹豫,有一个人从侧面一间屋里出来,我一看就肯定他是高个儿约翰。他的左腿一直截到臀部,左肩下的一根拐杖却出奇地听他使唤,他拄着拐杖一跳一跳,简直像一只小鸟。他身高体壮,一张宽脸盘大得像火腿,相貌平常,面色苍白,但是笑容可掬,颇不愚蠢。确实,他看来心情十分愉快,吹着口哨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对比较要好的顾客或者说两句笑话,或者拍拍肩膀。
说老实话,从屈利劳尼先生在信中第一次提到高个儿约翰时起,我便暗暗担心这可能正是我在本葆客店守候了那么久的独脚海上漂。但是,一看见这个人便足够叫我放心。我见过船长,见过黑狗,见过瞎子皮尤,我想我知道海盗是怎么个模样。据我看,这位整洁而和气的掌柜完全不像那号人。
我一下子鼓起勇气跨过门槛,径直向这个拄着拐杖正在跟一位顾客交谈的人走去。
“你是西尔弗先生吗?”我一边问,一边把便条递过去。
“是的,孩子,”他说,“我叫西尔弗,一点不错。你是谁?”这时他看到是乡绅写的信,我觉得他几乎像吃了一惊。
“哦!”他大声说着,伸出一只手。“我明白了。你是我们船上新来的侍应生。看到你很高兴。”
说着,他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他坚实的大手掌里。
就在这个当儿,坐得较远的一个顾客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门离他很近,一转眼他已到了马路上。但他仓猝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眼便认出了他。这正是最早到本葆将军客店来找船长的那个面色像白蜡、缺少两个指头的人。
“嗨,抓住他!”我喊道。“那是黑狗!”
“我可不管他叫什么名字,”西尔弗激动地说。“不过他没付账。哈里,你去把他抓回来。”
离门最近的另一个人跳起身来追出去。
“哪怕他是霍克将军,也得付账,”西尔弗说。然后,他放开我的手问道:“你说他叫什么来着?黑什么?”
“黑狗,先生,”我说。“屈利劳尼先生没有把那帮海盗的事告诉你吗?黑狗就是他们一伙的。”
“真的吗?”西尔弗叫了起来。“在我店里?!本杰明,你跑去帮哈里一起追。他是那伙王八蛋中的一个?摩根,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喝酒吗?你过来。”
名叫摩根的那个白头发、面孔晒成红木颜色的水手——乖乖地走过来,嘴里嚼着烟草块。
“喂,摩根,”高个儿约翰声色俱厉地说,“你过去有没有见到过那个黑——黑狗,有没有?”
“没有,先生,”摩根敬一个礼答道。
“你有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有没有?”
“也没有,先生。”
“老天在上,汤姆·摩根,算你走运!”酒店掌柜大惊小怪地说。“你要是跟这号人混在一起,就别想再进我的店堂,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他跟你讲了些什么?”
“我记不清了,先生,”摩根回答说。
“你说你这肩膀上长的究竟是脑袋还是木瓜?”高个儿约翰申斥道。“记不清了?也许你自己跟什么人说话也记不清了,是不是?他刚才在嚼舌根讲了些什么来着?航海、船长、船只?快说!你们在讲些什么?”
“我们在讲吃龙骨酱[1],”摩根答道。
“你们在讲吃龙骨酱?确实该叫你们尝一尝这滋味,你可以相信我的话。汤姆,去坐好,你这个笨蛋!”
等摩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西尔弗凑到我耳边,以一种我认为十分讨好的信任态度悄悄地说:
“汤姆·摩根是个挺老实的人,就是木头木脑的。现在,”他提高了嗓门往下说,“让我想想看。他叫黑狗?不,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从来没有。不过,我好像——对,我见过这个王八蛋。他同一个要饭的瞎子一起到这里来过几次。”
“那准是他,没错,”我说。“那个瞎子我也认识。他的名字叫皮尤。”
“对了!”西尔弗这下真的激动起来了。“皮尤!他的确叫那个名字。你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坏蛋!要是我们能把那个黑狗追回来,可就有好消息报告屈利劳尼船主了!本杰明是飞毛腿,很少有水手跑得过他。本杰明准能追上他,又稳又快,老天在上!他刚才不是在讲吃龙骨酱吗?我就让他尝尝龙骨酱的味道!”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拄着拐杖在店堂里跳来跳去,时而拍拍桌子,那种气愤的样子连伦敦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或违警罪法庭的警探也会深信不疑。在望远镜酒店发现黑狗使我的疑团又一齐兜上心头,我开始警惕地观察这位厨子。但是他的城府之深、反应之快和点子之多,决不是我看得透的。等到那两个人气急败坏地回来,说黑狗已经从人堆里溜走了,掌柜的把他们当作小偷一般骂得狗血喷头;这时,我愿意担保高个儿约翰·西尔弗是绝对清白的。
“听我说,霍金斯,”他说,“这件该死的事情弄得我非常为难,可不是吗?屈利劳尼船主会怎么想呢?一个江洋大盗居然坐在我的店里喝我的朗姆酒!你到这儿来告诉我他是什么东西,我竟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们这里溜走!霍金斯,你得在船主面前为我说句公道话。你年纪虽小,可是聪明伶俐。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恨只恨我拄着这根劳什子,叫我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发生在我是个精壮水手的当年,我决不会追不上他,不消眨几下眼睛的工夫,准保又稳又快地把他逮住;可现在——”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耷拉着下巴颏儿,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
“酒钱!”他大叫起来。“三杯朗姆酒的钱!真见鬼,我把账也给忘了!”
他一屁股倒在一条长凳上纵声大笑,笑得眼泪顺着腮帮子淌下来。我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两个人你一阵我一阵,直至把店堂都震得发出回响。
“我简直成了一头老蠢驴!”最后他抹着脸颊说。“霍金斯,你跟我倒可以凑一对儿,我敢发誓我只配当一名侍应生。好了,现在该准备走了。这个问题含糊不得。公事必须公办,伙计们。让我戴上我的旧三角帽,跟你一起去见屈利劳尼船主,向他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霍金斯小老弟,要知道这可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应当承认,你我在这件事情上都没有什么光彩。连你也没有面子,咱们俩都当了傻瓜。可是,这小子竟然还逃了我的账!”
他又笑得前仰后合,以致我也不得不附和着凑他的趣,虽然不像他那样觉得可乐。
在我们沿着码头走的一小段路上,他表现出是个最有趣的伙伴。他把我们一路看到的各种不同的船只、它们的装备、吨位、国籍一一告诉我,并向我讲解正在进行的工作:有的正在卸舱,有的正在装货,有的马上就要出海。每隔一阵,他总要给我讲一个关于船或水手的故事,或者重复某一个航海用语,让我充分掌握它的意义。我开始认识到,交上这样一个同船伙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们来到旅店时,乡绅和李甫西大夫正坐在一起就着烤面包即将喝完一夸脱[2]啤酒,随后要到纵帆船上去检查一下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了。
高个儿约翰把酒店里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说得很激动,完全如实报告。“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霍金斯,你说对不对?”他不时插进这么一句,我每次都证明他的话半句也不假。
两位绅士对于没有抓住黑狗表示惋惜,但我们一致认为那也无可奈何。高个儿约翰接受了一番夸奖,然后拿起他的拐杖走了。
“今天下午四点全体人员到船上集合,”乡绅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是,先生,”那厨子在走廊里应道。
“屈利劳尼先生,”李甫西大夫说,“总的说来,我对于你发掘的人才并不太相信;但是我要说,我对约翰·西尔弗表示满意。”
“这是个少有的忠厚老实人,”乡绅说。
“现在,”大夫临了说,“吉姆可以跟我们一起到船上去了,是不是?”
“当然,”乡绅说。“霍金斯,戴上你的帽子,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们的船。”
注释:
[1]用绳子把人缚住浸入水中在船身龙骨下拖的一种刑罚。
[2]夸脱,英国容量单位,1加仑=4夸脱=8品脱=4.546升。
第九节 火药和武器
伊斯班袅拉号停得离岸比较远,我们的划子连钻带绕在其他许多船的头饰下面和船尾旁边通过;它们的缆绳时而擦着我们的船底,时而在我们上方晃荡。我们终于靠到伊斯班袅拉号旁边,大副埃罗先生——一位面色棕黑、戴着耳环的斜眼老海员——迎接我们登上甲板。他跟乡绅十分合得来,但我很快发现屈利劳尼先生同船长的关系却不是那么融洽。
船长是个神情严峻的人,好像船上的一切都使他恼火,并急于要让我们知道他为什么恼火,因为我们刚踏进房舱,就有一名水手跟着进来。
“先生,斯摩列特船长要跟你谈谈,”他说。
“我随时听候船长的命令。请他进来,”乡绅说。
船长其实就在他的使者背后,所以立刻走了进来,并随手把门关上。
“你好,斯摩列特船长,有何见教?我希望一切都顺利。是不是一切都已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海?”
“你好,先生,”船长说,“我想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比较好,哪怕可能得罪你。我不喜欢这次航行,我不喜欢这些人,我不喜欢我的大副。我的意见干脆而明了。”
“先生,你大概不喜欢这条船吧?”乡绅问;我看得出他很生气。
“在没有看到它经受考验之前,我不能这样说,”船长说。“这条船看来造得很精巧,别的我不敢说。”
“先生,也许你对你的雇主也不喜欢吧?”乡绅说。
这时李甫西大夫插了进去。
“等一下,”他说,“等一下。这样提出问题除了引起争吵毫无益处。船长要末把话说过了头,要末还没有说透,因此我不得不要求作出解释。你说你不喜欢这次航行。为什么?”
“先生,我受聘把这条船开往这位绅士要去的地方,而目的地却瞒着我,”船长说。“本来我并不在乎。但我发现船上每一个人都比我了解得更多。我认为这不公平,你认为如何?”
“是不公平,”李甫西大夫说,“我也认为如此。”
“还有,”船长说,“我了解到你们是去探宝的——请注意,我是听自己手下的人说的。发掘宝藏是非常靠不住的事情,我对于探宝之行毫无兴趣,何况事情既要保守秘密,而这个秘密——请原谅我说得不大客气,屈利劳尼先生——却连鹦鹉都知道了。”
“是西尔弗的鹦鹉吗?”乡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