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1)
傍晚,我和猎人叶尔莫莱出去“伏击”……不过,也许不是所有的读者都知道“伏击”是怎么回事。那么诸位,请听我细细说来。
春天,在日落前一刻钟,您背着枪,不带狗,到树林里去。您在树林边上找个地方,往四下里瞧瞧,检查一下猎枪的火帽,和同伴交换一下眼色。一刻钟过去;太阳下山了,但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洁净而透明。鸟雀唧唧啾啾地鸣啭着;幼嫩的青草闪耀着绿宝石一样的怡人光彩……您就等待着。树林里渐渐昏暗下来;晚霞的红光慢慢从树根、树干向上移去,越升越高,从几乎还是光秃的低处的枝干升到纹丝不动、还在沉睡的梢头……不久,就连最高处的树梢也失去了光彩;嫣红的天空逐渐变成蓝色。树林的气息越来越浓,微微流动着一股暖暖的潮气;吹进来的微风在您身边静息了。鸟儿渐渐睡去——它们不是一下子一起睡着,而是由于种类的不同而有先有后:最初安静下来的是燕雀,过一会儿是知更鸟,然后是黄鹀。树林里越来越暗。树木渐渐融合在一起,变成一团越来越黑的庞然大物;湛蓝的天空上害羞似的闪烁着最初的星星。鸟儿都睡着了。只有红尾鸲和啄木鸟还偶尔睡眼惺忪地鸣叫几声……现在连它们也沉寂下来了。一只柳莺又在您头顶上响亮地叫了一声,一只黄鹂不知在哪里悲啼,夜莺第一次唱起歌来。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突然——只有猎人才懂得您此刻的心情——突然在万籁俱寂的静谧中响起一种不同寻常的呱呱声和咝咝声,听得见一只鸟儿在急促而有节奏地鼓翼飞翔——山鹬漂亮地低垂着它的长喙,从一棵黑魆魆的白桦树上缓缓地飞出来迎接您的射击。
这就是“伏击”的意思。
就这样,我和叶尔莫莱出发去伏击;可是诸位,对不起,我得先把叶尔莫莱向你们介绍一下。
请想象一下一个年约四十五岁的人,他瘦瘦高高的个儿、长着细长的鼻子、狭小的前额、灰色的眼睛、一头乱蓬蓬的硬发和两片带着嘲笑的宽阔嘴唇。这个人无论冬夏都穿着一件德国式的黄色土布长衣,可是在腰间系着一根宽腰带;下身穿一条蓝色灯笼裤;头上戴一顶羔皮帽,这顶帽子是一个破落地主在高兴时送给他的。他的腰带上常常挂着两只口袋:一只挂在身前,巧妙地结成两半,分别装着火药和霰弹,一只挂在身后,用来装猎物;至于棉花,叶尔莫莱是从自己那顶仿佛取之不尽的羔皮帽里扯出来的。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卖野味的钱去买子弹盒和一只背囊,但他从来没有这样考虑过,仍旧用他的老办法装弹药,他能防止霰弹和火药撒出或混在一起的危险,那手法之巧妙足以使旁观者惊叹不置。他的猎枪是单筒的,装着燧石枪机,并且有很强的“后坐力”,因此叶尔莫莱的右脸总是肿得比左脸大。他怎么能用这把枪打中猎物,这是任何一个机灵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可是他竟然打中了。他有一条猎犬,叫瓦列特卡,那是一只妙不可言的畜生。叶尔莫莱从来不喂它。“我才不喂狗呢,”他议论着,“再说,狗是一种聪明的畜生,它自己会去觅食的。”确实如此,虽然连神情冷漠的过路人也为瓦列特卡的精瘦感到吃惊,但它毕竟活着,并且活了很久;不管它的境遇有多么艰难,它从来没有走失过,也没有表现出要离开主人的意思。只有一次,那是在它年纪还小的时候,它走失过两天,那是因为它迷恋于爱情;不过它很快就清醒过来了。瓦列特卡最突出的优点是它对世上的一切都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冷漠……如果我们说的不是一条狗,我会用哀莫大于心死来形容它。它总是把尾巴压在身下坐着,皱着眉头,不时颤抖着,从来不笑(众所周知,狗是会笑的,而且笑得很可爱)。它长得丑陋无比,没有一个空闲的仆役不抓住机会恶毒地嘲笑它的外貌。然而对于这些嘲笑甚至手打脚踢,瓦列特卡都以惊人的冷静予以忍受。当它由于不光是狗所特有的弱点把饥饿难忍的嘴脸探进以温暖和食物的香气诱人的厨房半开着的门里时,厨子们就会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大声斥骂着跑出来驱赶它,从而得到极大的快乐。在出猎的时候,它的特点是不知疲劳,并且具有相当灵敏的嗅觉。但是如果偶尔追赶到一只受伤的兔子,它就会躲在葱绿的灌木丛浓荫下,远远地避开用别人听得懂或听不懂的一切方言土语破口大骂的叶尔莫莱,津津有味地把兔子吃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叶尔莫莱是我众多芳邻中一位老式地主家的农奴。老式地主不喜欢“鹬”,他们习惯于食用家禽。除非是遇到特殊情况,例如过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老式地主家的厨子才会准备长嘴鸟。一个俄罗斯人,当他不知道一件事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往往会头脑发热,胡来一通,于是厨子便想办法在长嘴鸟这道佳肴上面加上许多稀奇古怪的佐料,使得大部分客人都好奇而又聚精会神地琢磨这道端上来的美味,却怎么也不敢尝尝味道。叶尔莫莱按规定每月要送两三只松鸡和鹌鹑到主人的厨房来,不过允许他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们都把他看成一个没有用的人,就像我们奥廖尔人所说的“孱头”,而把他拒之门外,火药和霰弹当然也不会供应他,他们所遵循的恰恰就是他的不喂狗的原则。叶尔莫莱是个极古怪的人:他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总是喋喋不休,看起来漫不经心又笨手笨脚;他嗜酒如命,居无定所,走起路来脚总是蹭着地,摇来摆去。就这样蹭着地走,摇来摆去,一昼夜可走五十俄里路。他有过种种不同的离奇曲折的遭遇:在泥沼泽地里、树上、屋顶上、桥下过过夜,不止一次被关在阁楼上、地窖和畜棚里,失去过猎枪、猎狗和最必需的衣服,长时间地遭到痛打——可是过了些时候,他又穿着衣服、带着猎枪和猎狗回来了。不能说他是个快活人,虽然他几乎一直处在情绪极佳的状态;总的说来,他看上去像个怪人。叶尔莫莱喜欢跟好人聊天,尤其是在喝酒的时候,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会聊得很久,他往往会突然站起来拔脚就走。“你这鬼东西到哪儿去啊?已经入夜了。”“到恰普利诺去。”“干吗一定要到恰普利诺去啊?有十俄里路呢。”“我在庄稼汉索弗隆那儿过夜。”“你就在这儿过一夜吧。”“不,不行。”于是叶尔莫莱带着他的瓦列特卡在这漆黑的夜里,穿过无数灌木丛和坑坑洼洼走了,而他那庄稼汉索弗隆说不定不放他进屋,甚至会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理由是:别来打扰正派人。可是有些技巧谁也比不上叶尔莫莱,他能在春汛中捕鱼,用手捉虾,凭嗅觉寻找猎物,诱捕鹌鹑,训练猎鹰,捉到那些会唱《魔笛》和《杜鹃迁飞》[1]的夜莺……只有一件事他不会:训练猎犬;他没有足够的耐心。他也有老婆。他一个礼拜到她那里去一次。她住在一所歪歪倒倒的破屋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艰难度日,从来不知道明天拿什么填肚子,总之,她的命真是苦。叶尔莫莱这个无忧无虑而又老实巴交的人对老婆却很蛮横粗暴,在家里摆出一副威风凛凛、不可冒犯的样子,他那可怜的妻子不知道怎样才能讨他的欢心,一碰到他的目光便浑身发抖,常常拿出仅剩的一个戈比给他买酒喝,当丈夫神气活现、摊手摊脚地躺在炕上睡大觉时,她便低首下心地用自己那件羊皮袄给他盖上。我本人就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他无意之中露出的那种冷酷凶恶的样子:我不喜欢他在咬死受伤的禽类时表现出来的那副表情。不过,叶尔莫莱从来没在家里待过一天以上,到了别的地方他又变成“叶尔莫尔卡”[2]了——方圆一百俄里以内,人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有时他也这样称呼自己。最下等的奴仆都感到自己比这个流浪汉神气,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对他相当友好。那些庄稼汉起初都像在田野上追捕野兔一样追逐他、捕捉他,以此取乐,但后来又都放了他,一旦知道他是个怪人,便不再欺负他,甚至给他面包吃,跟他随便聊天……我就是带这么一个人去打猎,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畔一座很大的白桦林里去伏击。
俄罗斯有许多河流像伏尔加河一样,一边河岸是崇山峻岭,另一边是广阔的草地;伊斯塔河也一样。这条不大的河流形状极为奇特怪谲,它像蛇一样蜿蜒曲折,没有半俄里是笔直的。在有些地方,从陡峭的山冈上望去,可以看到十俄里内爆竹柳和草木茂盛的花园环绕的堤坝、池塘、磨坊和菜园。伊斯塔河里的鱼多得不可胜数,特别是大头(鱼岁)(庄稼汉们大热天在灌木丛下空手就能捉到)。小小的滨鹬常常尖声鸣叫着在布满清凉泉水、巉岩林立的河岸边飞来飞去;野鸭游到池塘当中,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鹭鸶在背阴处、河湾里的悬崖下鹄立……我们守候了近一个小时,打到了两对山鹬,想在日出之前再来碰碰运气(早晨也可以伏击),便决定到附近磨坊里过一夜。我们从树林里出来,走下山冈。河里滔滔滚动着湛蓝的波浪;夜雾弥漫,空气变得浓重起来。我们敲响一座磨坊的门。院子里的狗吠叫起来。“谁啊?”响起一个睡意蒙眬的沙哑声音。“是打猎的,让我们借宿一夜吧。”没有回答。“我们会付钱的。”“我去跟主人说……去,该死的狗!……死不掉的!”我们听见雇工走进屋子的脚步声,一会儿他又回到门口。“不行,”他说,“主人不让你们进来。”“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们是打猎的,他怕弄得不好,你们会把磨坊烧掉;瞧,你们带着弹药呢。”“真是胡说八道!”“前年我们的磨坊烧过一回啦:有几个牲口贩子来借宿,不知怎么的就烧起来了。”“可是怎么办,老兄,我们总不能在露天里过夜啊!”“你们自己瞧着办吧……”皮靴橐橐响了几声,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