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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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鼠狼和卡利内奇(2)

“茶炊已经给你烧好了,”他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我们喝茶吧。”

我们在桌旁坐下。一个健壮的农妇,他的儿媳中的一个,拿来一瓦罐牛奶。他的几个儿子也一一走进屋里来。

“你家真是人丁兴旺啊!”我对老头儿说。

“是啊,”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待我和我的老太婆真是没话可说的。”

“他们都跟你住在一起吗?”

“是啊。他们想住,就这么住下了。”

“都娶媳妇了吗?”

“就这个淘气鬼还没有,”他指指仍旧倚在门上的费佳回答,“瓦西卡[7]年纪还小,可以再等等。”

“我干吗要娶媳妇?”费佳表示反对,“我就这样好。我要老婆干什么?跟她吵架还是怎么的?”

“嘿,你啊……我可明白你的心思!戴上银戒指……好一天到晚围着老爷家的那些丫头转……‘得了吧,不要脸的东西!’”老头儿学着使女们的口气说,“我可明白你的心思,你这个公子哥儿!”

“讨个老婆有什么好处?”

“娘儿们是劳力,”黄鼠狼一本正经地说,“娘儿们是庄稼汉的用人。”

“我要劳力干什么?”

“说得对,说得对,你就是想借别人的手给自己捞好处,我明白你们这帮兄弟的心思。”

“要是这样,那你就给我娶媳妇好啦,呃?怎么?为什么不吭声啦?”

“嘿,得了,得了,调皮鬼。看我们把老爷闹的。别担心,我会给你娶的……老爷,你可别生气:你瞧,孩子还小,不懂事。”

费佳摇摇头……

“黄鼠狼在家吗?”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两手捧着一把野草莓走了进来,这是他特地采来送给他的朋友黄鼠狼的。老头儿亲热地迎接他。我望着卡利内奇,心里好不惊奇:说实话,我没想到一个庄稼汉对人竟还这么“亲热”。

这一天我出去打猎比平时晚了四个钟头,以后的三天则是在黄鼠狼家过的。这两个新相识颇使我感兴趣。我不知道凭什么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他们都无拘无束地跟我聊天。我兴致勃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观察着他们。这两个朋友彼此毫无相同之处。黄鼠狼是个积极进取、精明能干的人,有经营头脑,一个纯理性主义者;卡利内奇则相反,他属于那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者之列,热情而喜欢幻想。黄鼠狼处事很现实,因而造房子、积攒钱财,同老爷和其他有权势的人搞好关系;卡利内奇则穿树皮鞋,日子过得马马虎虎。黄鼠狼儿女满堂,有一个听话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内奇娶过妻,他惧内,根本没生过孩子。黄鼠狼深知波鲁迪金先生的为人;卡利内奇尊敬他的东家。黄鼠狼喜欢卡利内奇,因而处处庇护他;卡利内奇喜欢并敬重黄鼠狼。黄鼠狼言语不多,嘴上挂着笑容,遇事决不糊涂;卡利内奇言语之间充满着热情,虽然并不像工厂里那些伶牙俐齿的工人那样善于甜言蜜语……但是卡利内奇天生有许多长处,连黄鼠狼自己都承认。例如:他能念咒止血、镇惊、制怒、能驱虫;他善于养蜂;他的手气很好。黄鼠狼曾当着我的面请他把刚买的马牵进马厩里,而卡利内奇也煞有介事、郑重其事地去完成这个老怀疑主义者的请求。卡利内奇与大自然较贴近,黄鼠狼则与世人和社会较结缘;卡利内奇不喜欢发议论,对一切都盲目相信;黄鼠狼则颇为自负,甚至对生活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多识广,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例如:我从他的话中了解到,每年夏天割草前总有一辆式样特别的小马车到乡下来。车上坐着一个穿长袍的人,向农民兜售钐镰。如果是付现金,每把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纸币;如果是赊账,则卖三卢布纸币和一个银卢布。所有的农民当然都向他赊账。过两三个礼拜他来收账。这时农民刚刚收割燕麦,便有钱还账;他便和商人到小酒店去,在那里把账结清。有些地主想用现钱买下钐镰,然后按同样的价格赊给农民;但农民们不愿意,甚至提不起精神;本来他们可以用手弹弹钐镰,听听声音,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察看,对狡猾的贩子问上二十来遍:“喂,小伙子,这钐镰不怎么好吧?”从地主手里买就没有这番乐趣。买镰刀时也发生同样的情况,所不同的是,进行交易时娘儿们也搅和在里面,有时为了她们的好处,弄得贩子不得不动手把她们揍一顿。不过娘儿们苦头吃得最多的是在另一种情况下。负责供应造纸厂原料的商人常常委托人去收购特殊的破布,这种人在有些县里被称为“老鹰”。“老鹰”从商人那里领取二百来卢布纸币,便出发去寻找猎物了。然而,他和人们崇尚的那些猛禽不同,并不公开大胆地袭击猎物,相反,“老鹰”却采取种种巧取豪夺的手段。他把马车停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里,乔装成过路人或到处游逛的人,径直跑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去。娘儿们凭嗅觉猜到他来了,便悄悄跑出去和他碰头。买卖迅速成交了。为了几个铜钱,娘儿们不仅把家里各种没有用处的破布卖给“老鹰”,甚至还常常把丈夫的布衫和自己的毛呢裙子也卖给他。最近娘儿们发现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把麻,尤其是麻布偷出去卖很合算,这样一来,“老鹰们”的业务就得到可观的扩展和改进了!可是以后庄稼汉们同样也学得机灵了,稍有一点可疑,远远听到“老鹰”来到的消息,便立即毫不迟疑地采取补救和预防措施。说实在的,这不是太丢脸了吗?卖麻是他们男人的事,他们也确实在卖,不是卖到城里去,卖到城里要自己运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由于没有带秤,便以四十把作一普特[8]计算——可你们也知道,什么叫做一把,俄罗斯人的手掌有多大,尤其是在他“使劲”的时候!我这个涉世不深,在乡村里没多少“见识”(正如我们奥廖尔人所说的)的人,确实听到不少这种故事。不过黄鼠狼并不一个劲儿地自己说,他也问了我好些问题。当他知道我到国外去过时,好奇心便变得非常强烈……卡利内奇也不比他落后。但最使卡利内奇感动的是关于大自然、山脉、瀑布、非同寻常的建筑物、大城市这类描绘;而吸引黄鼠狼注意的则是行政和国家问题。他有条不紊地提出各种问题:“他们那儿也跟我们这儿一样,还是有什么不同?……老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哦,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卡利内奇常常不由自主地大声感叹;黄鼠狼则默默地听着,皱起浓密的双眉,只是偶尔插一句:“这在我们这儿是行不通的,这倒不错——这很正常。”我无法把他提出的问题一一告诉你们,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不过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读者想必是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我的结论就是:彼得大帝基本上是个俄罗斯人,正是从他的改革中看出他是个俄罗斯人。俄罗斯人坚信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到了百折不回的地步:他很少怀念过去,却能勇敢地面对未来。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来源,他并不关心。他那健全的思想常常喜欢嘲弄德国人枯燥乏味的理性;可是用黄鼠狼的话说,德国人是个好奇的小民族,他愿意向他们学习。黄鼠狼由于自己地位的特殊和实际上的独立性,跟我说了许多话,这些话你从别人的嘴里是连撬都撬不出来的,就像庄稼汉们所说的,用磨盘也别想磨出来。他确实很明白自己的地位。同黄鼠狼谈话,我才第一次听到一个俄罗斯庄稼汉纯朴而充满智慧的话语。就他的情况而言,他的知识可以说是很广博的,但他不识字;卡利内奇却识字。“这个二流子识几个字呢,”黄鼠狼说,“他养的蜜蜂从来不会大批死掉。”“你让孩子们识字了吗?”黄鼠狼沉默了一会儿。“费佳在识字。”“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不在识字。”“为什么?”老头儿没有回答,换了一个话题。不过,不管他多聪明,他还是有许多偏见和固定观念。譬如,他从心底里轻视娘儿们,可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便会拿她们开心,嘲弄她们。他的妻子是个爱吵闹的老太婆,整天待在炕上,不停地唠叨、骂人;儿子们都不理睬她,可是她使媳妇们像敬畏上帝一样怕她。难怪俄罗斯民歌里做婆婆的都唱着:“你算什么儿子,你算什么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不打新娘……”有一次我想为做媳妇的说几句,试图唤起黄鼠狼的同情心;但是他无动于衷地劝阻我,说:“你何苦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让娘儿们去吵闹吧……劝解她们——更糟,惹得一身臊不值得。”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爬下炕来,叫唤穿堂里的看家狗,嘴里叫着“过来,过来,狗儿!”接着便用火钩朝看家狗瘦骨嶙峋的背脊打去,要不然就是站在屋檐下对着所有的过路人,就像黄鼠狼说的,“狂吠”。可是她怕丈夫,只要他吆喝一声,她只好灰溜溜地爬到炕上去。然而,听卡利内奇和黄鼠狼谈起波鲁迪金先生时发生的争论却是特别有趣的。“你啊,黄鼠狼,在我面前你可别碰他,”卡利内奇说。“那他为什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黄鼠狼反驳。“嘿,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啊,可是你瞧……”说着,黄鼠狼便抬起脚来,让卡利内奇看那双仿佛是用猛犸象[9]皮做的皮靴。“唉,我能和你比吗!”卡利内奇回答。“那么,至少他得给你一点钱买树皮鞋啊,你可是一直在陪他打猎的;大概一天得穿坏一双树皮鞋呢。”“他是给我买树皮鞋的钱的。”“不错,去年他给过你十戈比银币。”卡利内奇沮丧地转过脸去,黄鼠狼则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就根本看不见了。

卡利内奇高高兴兴地唱着歌,还弹起巴拉莱卡[10]。黄鼠狼听着听着,突然歪着头也唱起歌来,歌声哀婉凄切。他特别喜欢唱那首《我的命运啊,命运!》费佳不肯放过和父亲开玩笑的机会。“老头儿,你伤哪门子心哪?”但黄鼠狼一手托着腮帮,闭起眼睛,继续如怨如诉地诉说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另一些时候,没有人比他更勤劳:他总是不停地忙活着——修修马车,补补篱笆,瞧瞧挽具。可是他并不注意保持家中的清洁,有一次我向他指出这一点,他回答我“家中应该有点住人的气味”。

“你看看吧,”我反驳他,“卡利内奇的养蜂场有多干净。”

“要不然,蜜蜂就不肯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说。

“请问,”有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领地吗?”“有的。”“离这儿远吗?”“一百俄里光景。”“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吗?”“是的。”“你大概摆弄猎枪的时候多些吧?”“不错,是这样。”“老爷,你这样做很好;你就打打松鸡,过过舒心日子,不过要经常换换村长。”

第四天傍晚,波鲁迪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同老头儿分手,不免感到若有所失。我和卡利内奇一起坐上马车。“那么,再见啦,黄鼠狼,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费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乘马车走了;天边刚刚燃起一片晚霞。“明天天气一定很好,”我望望晴朗的天空,说。“不,会下雨,”卡利内奇不同意我的话,“您看,鸭子在拍水,草地的气息也特别重。”我们的马车驶进一片灌木丛。卡利内奇在驭座上一上一下地颠簸着,轻轻地哼起小调来,不时望望那片晚霞……

翌日,我离开了波鲁迪金先生好客的家。

注释:

[1]1俄里合1.067公里。

[2]奥廖尔省把大片茂密的灌木丛称为“草场”;奥廖尔方言的特点是拥有许多独特的,有时很恰当、有时毫无道理的词语和短语。——原注

[3]俄语“但是”,“然而”之意,波鲁迪金说的是方言。

[4]俄国人自制的一种清凉饮料。

[5]苏兹达利县以印制木版画闻名,一般农民家庭都要贴这种画片。

[6]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

[7]瓦西卡、瓦夏都是瓦西里的小称。

[8]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合16.38公斤。

[9]已灭绝的哺乳动物。

[10]俄罗斯民间乐器,一种三根弦的三角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