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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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幕的结尾比较冷清。伏尔甘想打维纳斯的耳光。众神又开会商量,决定先到人间进行调查,然后再来满足戴绿帽子的丈夫们的要求。这时,狄安娜偶然听到维纳斯和玛斯说的情话,就发誓要在一路上盯住他们。还有一场戏,由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扮演爱神,并回答所有的问题:“是的,妈妈……不,妈妈”,声音像在哭泣,还把手指伸到鼻孔里面。然后,朱庇特像发怒的主子那样严厉,把爱神关进无窗的黑房间,罚她把动词“J'aime”(我爱)变位二十次。观众十分欣赏终曲,那是合唱,合唱队演唱和乐队演奏都十分出色。落幕后,雇佣捧场者鼓起掌来,想让演员出来谢幕,但没有成功,因为大家都已站了起来,朝各扇门走去。

人们挤在一排排座位之间,慢慢地往前走,互相挤来挤去,交换各自的看法。到处都是一句话:

“真蠢。”

一位评论家说,这出戏要好好地进行删节。不过,戏并不重要,大家谈论的主要是娜娜。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从前几排里走了出来,在正厅前座的走廊里遇到斯泰内和米尼翁。这走廊又窄又矮,犹如煤矿的坑道,有几盏煤气灯照明,呆在里面感到气闷。他们在右面的楼梯底下呆了一会儿,那里是楼梯扶手的拐弯处,不会被人挤到。加座的观众走了下来,大皮鞋的声音持续不断,穿黑礼服的人群经过,而一个女引座员则全力保护一把椅子,生怕被人推倒,椅子上是她堆放的衣服。

“我认识她!”斯泰内在看到福什里后立刻叫道。“毫无疑问,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我觉得是在歌舞厅[20]里,当时她喝得酩酊大醉,让警察给抓走了。”

“我可记不清楚了。”记者说道。“我和您一样,肯定遇到过她……”

他压低声音,笑着补充道:

“也许在鸨母特里贡家里。”

“当然喽!是在一个下流场所。”米尼翁说时显得气愤。“真叫人恶心,观众会这样欢迎一个下流女人。不久之后,就没有正派女人演戏了……是的,我最终会不让罗丝演戏。”

福什里不禁微微一笑。这时,大皮鞋从楼梯上下来的声音仍在不断响起,一个戴鸭舌帽的矮小男子用缓慢的声音说道:

“哦!她真肥!可以饱餐一顿。”

在走廊里,两个年轻人头发烫得卷曲,衣着十分讲究,戴着上浆的硬折领,正在争论。一个反复在说:“糟糕!糟糕!”但没有说出一点理由,另一个回答说:“精彩!精彩!”也不想提出任何证据。

拉法卢瓦兹觉得她演得很好。他只是大胆提出,如果她能练好嗓子,就会演得更好。斯泰内已不在听他们说话,这时仿佛惊醒过来。不过得等待。也许下面几幕会完全演砸。观众已表现出好感,但肯定没有被真正感动。米尼翁肯定这戏不能演到底。当福什里和拉法卢瓦兹离开他们到楼上休息室去之后,他抓住斯泰内的胳膊,把身子靠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亲爱的,您去看看我妻子在第二幕穿的戏装……戏装下流!”

在楼上的休息室[21]里,三个水晶玻璃分枝吊灯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两个表兄弟犹豫了片刻。从开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从楼座的一头到另一头都是人头攒动,两股人流来到一个持续不断的涡流之中。他们还是走了进去。五六群男人做着手势在高声说话,在推搡中硬是不肯挪个地方。其他人鱼贯而行,拐弯时脚后跟踩在打蜡地板上。在左右两边的仿碧玉大理石柱之间,几位女士坐在红丝绒面软垫长凳上,懒洋洋地看着人流经过,仿佛热得无精打采,她们后面有几面高大的镜子,映照出她们的发髻。在里面的酒吧台子前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正在喝一杯果子露。

但是,福什里要透透气,就走到阳台上。拉法卢瓦兹在观赏放在镜框里的女演员照片,镜框和镜子交替挂在柱子之间,他最后也跟着来到阳台。剧院三角楣上的那排煤气灯刚刚熄灭,阳台上漆黑一片,十分凉爽,他们觉得上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年轻人呆在黑暗之中,胳膊肘支在石栏杆上,在右面的门洞里抽烟,烟头发出亮光。福什里认出是达格内。他们握了握手。

“亲爱的,您在这儿干吗?”记者问道。“您在首次公演的日子是不离开正厅前座的,现在却躲在这个角落里。”

“可我在抽烟,您看到了。”达格内回答道。

但福什里故意为难他,就问道:

“那么,您对那初出茅庐的女演员有何看法?……走廊里的人把她说得一无是处。”

“哦!”达格内低声说道,“那些是她不会要的男人!”

他对娜娜的才能的评价只有这句话。拉法卢瓦兹俯身观看大街。对面一家旅馆和一个俱乐部的窗子里灯火通明,而在人行道上,一群黑压压的顾客坐在马德里咖啡馆[22]的一张张桌子旁。虽然时间已晚,街上仍拥挤不堪,行人用小步走着,不断有人从茹弗鲁瓦巷[23]里出来,一些人要等待五分钟才能穿过马路,马车排成了长队。

“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拉法卢瓦兹反复说道,巴黎仍然使他感到惊讶。

铃声响了很长时间,休息室里的人都已离开。人们在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走着。幕已开启,人们仍成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已坐好的观众十分不满。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脸上显出兴奋的样子,重又全神贯注。拉法卢瓦兹首先去看佳佳,但他感到惊讶的是,看到她旁边坐着的高大金发男子,刚才是坐在露茜的台侧包厢里的。

“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福什里没有看到。

“啊!是的,拉博代特。”他最终说道,仍显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第二幕的布景出人意料。那是城门外的一个舞厅,名叫黑球,时间是封斋前的星期二[24],几个戴假面具的人在唱一首轮舞曲,唱到叠歌时就顿着脚跟伴奏。这粗俗的场面使观众感到意外,他们高兴,要求演员再唱一遍。正在这时,那帮神祇在伊里斯的带领下迷了路,她自称熟悉人间,其实并非如此,他们就在这里开始调查。他们都已乔装打扮,以便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朱庇特化装成国王达戈贝尔特[25],反穿着短裤,头戴硕大的马口铁王冠。福玻斯[26]出场时化装成隆瑞莫的驿车夫[27],密涅瓦化装成诺曼底的奶妈。玛斯身穿瑞士海军司令的奇特军装,出来时引得全场哈哈大笑。但看到尼普顿出场,大家就笑得更加厉害。只见他身穿长袍,头戴高高鼓起的鸭舌帽,卷曲的鬓发贴在太阳穴上,脚上趿着拖鞋,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什么!男人漂亮,总得让别人喜爱!”剧场里响起几个“哦!哦!”的叫声,而女士们则稍稍抬高自己的扇子。露茜在台侧包厢里放声大笑,卡罗利娜·埃凯只好用扇子轻轻敲了她一下,叫她别这样笑。

从这时起,这出戏被救活了,并将获得巨大成功。这种众神的狂欢节,毁坏了奥林匹斯山的声誉,还对宗教和诗意进行嘲笑,仿佛是一种绝妙的享受。这狂热的亵渎感染了观看首次公演的文人墨客。这是在践踏神话传说,败坏古老的形象。朱庇特相貌和善,玛斯有点疯疯癫癫。王权成了闹剧,军队变成笑料。朱庇特对娇小的洗衣女工一见钟情,开始跳起狂乱的康康舞[28],而扮演洗衣女工的西蒙娜,把脚踢到主神的鼻子前面,怪声怪气地称他为“我的胖老头”,引得观众哄堂大笑,在他们跳舞时,福玻斯把盛着热葡萄酒的生菜盆端给密涅瓦喝,而尼普顿则端坐在七八个女人的中央,吃着她们送上的蛋糕。观众听到暗示性的话语,就想象出淫秽的内容,无伤大雅的话语因正厅前座发出的叫好声而改变了含义。这种亵渎神祇的胡闹场面,观众已有很久没有在剧院里看到。他们感到心情舒畅。

戏就在这种胡闹中演下去,伏尔甘装扮成潇洒的小伙子,身穿黄色衣服,戴着黄色手套,夹着单片眼镜,仍在追求维纳斯。维纳斯终于上场,打扮成鱼贩子,头上包着头巾,胸部隆起,上面挂满金饰物。娜娜长得又白又胖,扮演这肥臀胖脸的人物,可说是十分自然,立刻赢得全场观众的赞赏。罗丝·米尼翁已被人置诸脑后,她像个可爱的娃娃,头戴柳条编的儿童防跌软垫帽,身穿平纹细布短裙,刚用迷人的声音倾诉狄安娜的满腹怨气。而那个胖姑娘则拍着自己的大腿,像母鸡一样咯咯地叫着,使她的周围生气勃勃,充满着女人的无限魅力,观众们为此陶醉。从第二幕起,她的表演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在台上举止粗野,可以唱得走调,甚至忘记台词,但她只要回眸一笑,就能博得观众喝彩。只要她扭动屁股,正厅前座的观众立刻兴奋起来,这热情一层楼一层楼地传上去,直至穹顶。而她在舞厅领舞时,全场齐声叫好。她在台上就像在家里一样自在,一手叉腰,让她扮演的维纳斯坐在人行道旁的阳沟上。乐曲仿佛在为她那巴黎郊区的口音伴奏,芦笛吹出的乐曲,配上单簧管打喷嚏般的声音和短笛雀跃般的声音,使人想起圣克卢庙会[29]上的音乐。

有两段乐曲在观众的要求下又重奏了一遍。序曲中的圆舞曲节奏放荡,重奏时众神开始行动。朱诺打扮成农妇,当场抓住同洗衣女工幽会的朱庇特,给了他一个耳光。狄安娜看到维纳斯正在约玛斯幽会,赶快把他们幽会的时间告诉伏尔甘,后者大声说道:“我自有妙计。”[30]其余的情况都看不大清楚。这次调查以加洛普舞曲结束。其后,朱庇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头上没戴王冠,他宣称人间的小女人全都可爱,而男人则都有过错。

落幕时全场叫好,但有些人叫得比喝彩声更响:

“全体演员!全体演员!”

于是,再次启幕,全体演员手拉着手出来谢幕。中间并肩站着娜娜和罗丝·米尼翁,她们行了屈膝礼。观众齐声鼓掌,雇佣鼓掌捧场者则发出欢呼声。接着,观众逐渐离开,剧场里空了一半。

“我得去向米法伯爵夫人请安。”拉法卢瓦兹说道。

“好的,你给我介绍一下。”福什里回答道。“然后我们再下楼。”

但是,要走到二楼包厢并非易事。在楼上的走廊里拥挤不堪。要在人群中间往前走,必须侧着身子挤进去,同时用胳膊肘儿往后推。那个胖胖的评论家背靠在一盏煤气燃烧着的铜灯下面,在评述这出戏,围着他的一圈人在仔细倾听。路过的观众低声说出他的名字。据走廊里的人说,在一幕戏演出时,他一直在笑,然而,他现在却在一本正经地谈论情趣和道德。稍远处,那个薄唇评论家在评述时充满善意,但散发出变质的酸味,犹如牛奶馊掉那样。

福什里从一个个包厢门上的圆孔朝里面张望。但旺德弗尔伯爵叫住了他,并问他找谁。当他知道这两个表兄弟要去向米法夫妇请安,他就对他们指了指七号包厢,他刚从那里出来。然后,他俯在记者耳边说道:

“亲爱的,这个娜娜,肯定是我们有一天晚上看到的那个,是在普罗旺斯街[31]的拐角上……”

“哦!您说得对。”福什里大声说道。“我说我认识她嘛!”

拉法卢瓦兹向米法·德·伯维尔伯爵介绍了表兄,伯爵显得十分冷淡。但是,听到福什里的名字,伯爵夫人抬起了头,用一句含蓄的话来称赞这位专栏作家在《费加罗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她把胳膊肘支在丝绒面栏杆上,肩膀潇洒地一扭,把身子转过来一半。大家谈了一会儿,谈到万国博览会。

“这一定十分精彩。”伯爵说道。他那张四方脸保持着官员的庄重。“我今天视察了练兵场[32]……离开时赞叹不已。”

“有人说肯定无法如期开幕。”拉法卢瓦兹大胆地说道。“说是筹备工作一片混乱……”

但伯爵用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肯定能如期开幕……这是皇上的旨意。”

福什里高兴地说,有一天他去当时正在建造的水族馆采访,想找到写文章的题材,差点儿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伯爵夫人微笑地听着。她不时朝剧场里观看,同时抬起白手套一直戴到肘部的手臂,手里慢慢地摇着扇子。几乎空无一人的剧场仿佛在昏昏欲睡,有几位先生在正厅前座打开了报纸,一些女士像在家里那样无拘无束地接待朋友。在分枝吊灯下,只听到好友的窃窃私语声,而在幕间休息时因观众走动而扬起的微尘,则使灯光变得柔和。在各个出口处,一些男士聚在一起,观看仍坐着的女士。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片刻之后伸长脖子,露出心形的白色硬胸。

“下星期二,我们等待您的光临。”伯爵夫人对拉法卢瓦兹说道。

她也邀请了福什里,后者对她躬身施礼。大家都不谈这出戏,娜娜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伯爵显得庄重、冷漠,仿佛在参加立法议会的会议。他只是说他岳父喜欢看戏,以解释他们来此的原因。包厢的门一直开着,因为舒阿尔侯爵出去,是为了让客人能进来。老人挺着高大的身躯,脸上皮肤松软、苍白,头戴宽边的帽子,用混浊的眼睛注视着经过的女人。

福什里得到伯爵夫人的邀请之后,立刻告辞,因为他感到谈这出戏不合时宜。拉法卢瓦兹最后走出包厢。他刚才看到金发拉博代特大大咧咧地坐在旺德弗尔伯爵的台侧包厢里,正在和布朗施·德·西弗里促膝交谈。

“啊!”他追上表兄后立刻说道,“那个拉博代特,难道所有的女人他都认识?……他现在和布朗施在一起。”

“当然喽,女人他都认识。”福什里平静地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