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上九点钟时,巴黎游艺剧院[1]的大厅里还空空荡荡。有几个人在二楼楼厅和正厅前座等待着,在分枝吊灯的昏暗光线下,他们仿佛消失在石榴红丝绒面座椅中间。幕布沉浸在阴影之中,犹如一大块红色污迹,舞台上没有传来丝毫声音,脚灯熄灭,乐谱架分散各处。只有在上面五楼的楼座上,在圆穹顶的周围,叫唤声和笑声从持续不断的嘈杂说话声中传出,圆穹顶上画着被煤气灯照得变成绿色的天空,天空上飞舞着几个女人和裸体的孩子,而在边框为金色的一个个大圆窗下面,则是一排排戴着无边软帽和鸭舌帽的脑袋。有时会出现一个引座员,她看上去忙忙碌碌,手里拿着戏票,请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赶快坐下,那男的身穿晚礼服,女的身材苗条,挺着胸,慢慢地环视四周。
两个年轻人出现在正厅前座。他们驻足观看。
“我不是对你说了,埃克托尔?”年纪大的那个大声说道。他身材高大,蓄着黑色的小胡子。“我们来得太早了。你应该让我把雪茄抽完。”
一个引座员走了过来。
“哦!福什里先生,”她亲热地说道,“演出要过半个小时才能开始。”
“那么,他们为什么在海报上写着九点开始?”埃克托尔低声说道。他瘦长的脸上显出不快的神色。“今天上午,戏里的演员克拉莉丝还向我保证,说演出将在九点整开始。”
一时间,他们默无一言,抬起头用目光搜索昏暗的包厢。绿色的墙纸装饰着包厢,使它们显得更加幽暗。楼座下面的底楼包厢完全是漆黑一片。二楼包厢那儿只有一个肥胖的女士,趴在丝绒面的栏杆上。舞台左右两侧,在高大的圆柱之间,包厢里还空无一人,包厢饰有带长流苏的垂帘。大厅为白色和金色,在嫩绿色的衬托下显得黯然失色,而在巨大的水晶玻璃分枝吊灯的微弱光线下,犹如微尘弥漫。
“你给露茜订了台侧包厢?”埃克托尔问道。
“订了,”对方回答道,“但订到并不容易……哦!露茜,她可不会来得太早!”
他想打个呵欠,但忍住了,并在沉默片刻之后说道:
“你还没有看过首次公演,你运气好……《金发维纳斯[2]》将是今年的头等大事。对这出戏已经谈论了半年。啊!亲爱的,音乐好听!演员迷人!……博德纳夫很会做生意,他把这戏留到博览会[3]时才上演。”
埃克托尔认真地听着。他提出一个问题。
“娜娜是个新星,将扮演维纳斯,你认识她吗?”
“啊,好!又来了!”福什里把双臂往上一伸,叫道。“从今天上午起,大家都用娜娜来烦我。我遇到二十几个人,都问起娜娜!我难道知道?我难道认识巴黎所有的姑娘?娜娜……是博德纳夫发现的。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货!”
他冷静下来。但空荡荡的大厅、吊灯昏暗的光线以及这教堂般的静穆中充满低声细语和门开关的声音,使他感到恼火。
“啊!不,”他突然说道,“在这儿,会感到无聊。我可要出去……我们也许能在下面找到博德纳夫。他会向我们提供详细情况。”
下面是宽敞的门厅,铺有大理石地砖,检票处就设在那里,观众已开始入场。从三道开着的栅栏门向外望去,只见四月的夜晚十分美妙,林荫大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灯光通明,非常热闹。马车行驶时嘎啦嘎啦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砰的一声关上,人们三五成群地进来,在检票处前面停留片刻,然后从门厅里面的两道楼梯上去,女人们扭动着腰肢慢慢地上楼。门厅里只有十分简单的第一帝国时期风格的装饰,看上去像是纸板做的圣殿列柱廊,光秃秃的灰白色墙上贴着一张张黄色的巨幅海报,上面用黑色大字体写着娜娜的名字,在煤气灯强烈的光线下格外引人注目。一些先生在经过时犹如被钩住一般,停下来观看海报,另一些先生站在那里聊天,把那些门给堵住了,而在订票处旁边,一个宽脸上胡子剃光的矮胖男子在粗声粗气地回答那些想要买到票的观众。
“那就是博德纳夫。”福什里在下楼梯时说道。
但经理已经看到了他。
“嘿!您真够意思!”他从远处对他叫道。“您是这样给我写专栏文章的……今天早上我翻开《费加罗报》[4],什么也没有。”
“您别着急!”福什里回答道。“我总得对您的娜娜有所了解,才能去谈论她……再说,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
然后,他为了不让对方开口,就介绍了他的表弟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先生,这个年轻人是来巴黎完成自己的学业的。经理一眼就掂出了年轻人的分量。但埃克托尔激动地端详着他。这就是那个博德纳夫,是耍女人的男人,像苦役犯看守那样对待女人。此人头脑里总是在想什么高招,说话粗声粗气、唾沫横飞,高兴时手舞足蹈,为人无所顾忌,并像警察一样机敏!埃克托尔觉得应该说句客套话。
“您的剧院……”他用笛子般柔和的声音开始说道。
博德纳夫喜欢直来直去,用一个粗俗的词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
“请说:‘您的窑子。’”
福什里听了赞同地笑了笑,而拉法卢瓦兹则喉咙哽住,恭维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对方的话很刺耳,却想显出欣赏的样子。这时经理看到一位戏剧评论家,就急忙过去和他握手。这位评论家的专栏文章有很大影响。他回来时,拉法卢瓦兹已恢复平静。他担心自己过于拘谨,会被对方看成土里土气的外省人。
“有人对我说,”他非要想出些话来说说,就再次开了口,“娜娜的歌喉挺动听。”
“她!”经理耸了耸肩大声说道,“一唱就要走调!”
年轻人赶紧补充道:
“还是个出色的喜剧演员。”
“她!……一堆肉!她到了台上就手忙脚乱。”
拉法卢瓦兹有点脸红。他给弄糊涂了。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今晚的首次公演,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我知道您的剧院……”
“请说:‘您的窑子。’”博德纳夫固执而又自信,再次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时,福什里正平静地看着那些女观众进来。但他看到表弟张口结舌,感到啼笑皆非,就来给他解围。
“你就让博德纳夫高兴一下,按他对你的要求来叫他的剧院,既然他喜欢这样……您嘛,亲爱的,别让我们在这儿干等。如果您的娜娜既不会唱歌又不会演戏,那您准会砸锅,就是这样。另外,这也是我担心的事。”
“砸锅!砸锅!”经理叫道,脸涨得通红。“一个女人难道必须会演戏和唱歌?啊!老弟,你脑子太不开窍……娜娜有别的招数,不用说!这招数比什么都强。我已闻了出来,这在她身上气味浓重,否则就是我鼻子不灵,像个木头人……你等着瞧,你等着瞧,她只要一亮相,全场都会垂涎欲滴。”
他举起因狂喜而抖动的双手。他感到如释重负,就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的,她有出息,啊!见鬼!是的,她有出息……一个贱货,哦!一个贱货!”
然后,他在福什里的追问下说出了详细情况,但言词粗俗,使埃克托尔·德·拉法卢瓦兹感到尴尬。他认识了娜娜,想把她推上舞台。当时,他正要找一个人来演维纳斯。他可不会长时间为一个女人耗费心神,而是喜欢马上让观众一饱眼福。但这个高个子姑娘的来临,使他的戏班子发生动荡,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他的明星罗丝·米尼翁是个出色的喜剧演员,歌也唱得挺好,但她感到来了个竞争对手,十分生气,每天都威胁他,说要甩手不干。为了海报的事,他妈的,简直闹翻了天!最后,他决定印这两个女演员的名字时用同样大小的字体。决不能让别人来烦扰他。他的那些“小女人”,就像他说的那样,不管是西蒙娜还是克拉莉丝,只要有哪个不是笔直往前走,他就会朝她屁股踢上一脚。否则就没法过日子。他把她们当作摇钱树,他知道这些婊子的能耐!
“瞧!”他转换了话题,“米尼翁和斯泰内。总是形影不离。您知道,斯泰内已开始对罗丝感到厌烦,所以她丈夫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生怕他甩掉她。”
剧院房檐上的那排煤气灯,把一层强烈的光线铺在人行道上。两棵小树清楚地显现出来,绿得极不自然;一个海报柱被强烈的灯光照得发白,从远处就能看清海报上的字,如同白昼一样;而在稍远的地方,大街上夜色浓重,只有点点灯光,来来往往的行人处于朦胧之中。许多男人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呆在外面聊天,抽完一支雪茄,上面的那排灯把他们照得脸色灰白,并在铺有沥青的人行道上留下他们短短的黑影。米尼翁是个身材高大的粗壮男子,长着走江湖大力士的四方脸,他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伸手拉着银行家斯泰内,后者身材矮小,却已大腹便便,圆脸上的苍髯犹如颈圈一般。
“喂!”博德纳夫对银行家说道,“您昨天见到过她,在我的办公室里。”
“啊!那是她。”斯泰内大声说道。“我当时就料到了。只是我出来时她刚进去,我只看了她一眼。”
米尼翁垂下眼睛听着,一面烦躁地转动着手指上一只大钻戒。他已听出他们在说娜娜。后来,博德纳夫对这个新来的女演员进行描绘,说得银行家眼睛发亮,他终于出来干涉。
“亲爱的,别再谈一个婊子!观众会把她轰下台去……斯泰内,老兄,您知道,我妻子正在化装室里等您呢。”
他想拉他走。但斯泰内不愿离开博德纳夫。在他们面前,排队的观众挤在检票处,发出嘈杂的说话声,其中娜娜这个双音节的名字既响亮又悦耳。男人们在海报前驻足,大声拼读她的名字,另一些人在经过时用疑问的口吻说出这个名字,女人们则惶惑不安,脸带微笑,柔声柔气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显出惊讶的样子。没有人不知道娜娜。娜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各种故事在流传,各种笑话在人们耳边悄悄说出。这名字听起来像抚摸那样舒服,这小名使人感到亲切,人人都把它挂在嘴上。只要说出这个名字,人们就会心情愉快,变得天真活泼。人们被狂热的好奇心所驱使,巴黎的这种好奇心,就像精神病发作时那样强烈。大家都想见到娜娜。一位女士的裙子边饰被撕了下来,一位男士丢失了自己的帽子。
“啊!你们对我问得太多了!”博德纳夫对围着他提问的二十来个男人叫道。“你们就要看到她了……我走了,有人找我。”
他走时高兴地看到,观众的胃口给他吊了起来。米尼翁耸了耸肩,并提醒斯泰内,说罗丝正在等他,要把她在第一幕时穿的戏装给他看。
“瞧!露茜下马车了。”拉法卢瓦兹对福什里说道。
那确实是露茜·斯图尔特,是个矮小、丑陋的女人,有四十来岁,脖子奇长,脸也瘦长,嘴唇肥厚,但显得活跃、亲切,使她具有很大的魅力。她带来了卡罗利娜·埃凯及其母亲。卡罗利娜是个冷美人,她母亲十分端庄,样子像个稻草人。
“你到我们这儿来吧,我给你留了个位子。”她对福什里说道。
“啊!不用了!在那里什么也看不到!”他回答道。“我有座位。我情愿呆在正厅前座。”
露茜生气了。他难道不敢和她一起露面?接着,她突然平静下来,转到另一个话题:
“你认识娜娜,为什么不告诉我?”
“娜娜!我从未见到过她。”
“是真的?……有人对我打包票,说你和她睡过觉。”
但是,他们面前的米尼翁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向他们示意别再说了。为了回答露茜的问题,他指了指走过去的一个青年,低声说道:
“娜娜的心上人。”
他们都朝他观看。他相貌和善。福什里认出了他:他叫达格内,为那些女人花掉了三十万法郎,现在在交易所做点股票买卖,赚点钱不时给她们买一束鲜花,请她们吃一顿饭。露茜觉得他眼睛长得漂亮。
“啊!布朗施来了!”她叫道。“是她告诉我,说你和娜娜睡过觉。”
布朗施·德·西弗里是个肥胖的金发女郎,漂亮的脸蛋滚圆,而陪她来的男子却身体瘦弱,穿着十分讲究,显得与众不同。
“格扎维埃·德·旺德弗尔伯爵。”福什里俯在拉法卢瓦兹耳边低声说道。
伯爵同记者握了握手,而布朗施和露茜则开始热烈的讨论。她俩的裙子一条蓝色,另一条粉红色,都镶有边饰,把通道给堵住了,娜娜的名字不断从她们嘴里说出,而且说得尖声尖气,所以大家都在听她们说话。旺德弗尔伯爵同布朗施一起走了。但现在,娜娜的名字像回声一样,在门厅的各个角落响起,不过声音更响,而在等待之中,欲望已变得更为强烈。演出还不开始?男人们掏出自己的怀表,晚来的观众没等马车停下就跳了下来,观众一群群地离开了人行道,而在人行道上散步的人们则慢慢地穿过被煤气灯照得通明的那段空荡荡的路面,并伸长脖子朝剧院里观看。一个男孩吹着口哨走来,在剧院门口的一张海报前停下,用醉汉般的嘶哑声音叫道:“喂,娜娜!”然后扭着屁股,趿拉着一双旧鞋,继续走自己的路。一阵笑声随之响起。一些风度翩翩的先生跟着叫道:“娜娜,喂!娜娜!”人们拥挤不堪,在检票处争吵起来,嘈杂声越来越响,人们叫唤娜娜、要求看到她的话音嗡嗡作响,兽性的欲念和粗野的性感一时间在他们身上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