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
《娜娜》是左拉的系列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1871—1893)的第九部,是一部揭露第二帝国时期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小说,是暴露文学的成功典范。
左拉于一八七八年八月九日写出《娜娜》的提纲,八月二十日开始撰写这部小说。一八七九年十月十六日,小说尚未完成,就开始在《伏尔泰报》上连载,直至一八八〇年二月五日。该报为这部小说大做广告,左拉的作品从未像这样被大肆宣扬,每家香烟店都贴有广告:“请看《娜娜》!《娜娜》!!《娜娜》!!!”左拉于一八八〇年一月七日上午宣布写完《娜娜》。小说的单行本于同年二月十四日由夏庞蒂埃出版社出版,深受读者欢迎,半年内销售十三万五千册。该小说十九世纪的印数,在《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中名列第二,仅次于《溃败》(1892)。
在文学中,妓女的题材使作家能描绘人间的一切苦难,这种苦难有肉体方面的、精神方面的,也有社会方面的,如家庭不和睦,极其恶劣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以及酗酒等等。左拉既不想对妓女的形象进行美化,也不热衷于描绘淫秽的场面,而是要展示真实的情况。他不仅要写一个妓女的生活,而且要创造一个有象征意义的人物:“我力图描写一个完整的场景,来概括一种类型和一个时代。”
娜娜最早出现在《小酒店》里,她是绮尔维丝·马卡尔和白铁工古波的女儿,第一次出现时六岁,“已经显得是个女无赖”(第153页[1]);十岁时这“坏孩子竟像一个妇人一摇三摆地在他[朗第耶]的跟前走路,并且斜眼瞅着他,眼光里充满了邪气”(第253页),十三岁到花店老板娘那里当学徒;“娜娜长大了[……]只十五岁便长得像一只小牛似的肥胖,皮肤十分洁白,[……]嘴唇很红,两眼像两盏明灯,所有的男子都希望在她这盏明灯上点烟斗”(第361页);在第十一章的结尾,娜娜已开始卖淫,她最后一次出现时坐在马车里,身穿盛装:她搞上了一个子爵。
在《娜娜》的开头,娜娜被巴黎游艺剧院经理博德纳夫看中,主演轻歌剧《金发维纳斯》,虽然唱歌走调,又不会演戏,却因裸体上场,身上只裹薄纱,博得观众的喝彩,使演出获得成功。第二天,舒阿尔侯爵和米法伯爵借口为本区贫民募捐,对她登门拜访,还从她卖淫所得中拿走五十法郎。她这时的相好是达格内,此人为女人花掉了三十万法郎,现在做点股票买卖,赚点钱给她们买一束花,请她们吃一顿饭。娜娜为扶养儿子小路易,由特里贡太太牵线,出去卖淫。不久之后,她得到犹太银行家斯泰内的供养,此人给她买了乡间别墅娇娃屋。她不顾剧院经理的反对,前往别墅居住,并在暗中接待资产阶级少年乔治·于贡和皇后侍从米法伯爵。另外,娜娜同前来看望她的朋友和同事一起,参观了离别墅七公里远的夏蒙隐修院遗址,见到拿破仑时代的交际花伊尔玛·德·昂格拉尔夫人在那里安度晚年。这时,斯泰内在金融上再次陷入困境,娜娜投入米法伯爵的怀抱,但不久之后却爱上了丑角演员丰唐。她见米法纠缠不休,一怒之下揭出了米法的妻子萨比娜伯爵夫人和记者福什里的奸情,并把伯爵赶出家门。她和丰唐把积蓄凑在一起,搬到韦龙街的一个小套间居住。但丰唐很快露出吝啬、无赖的本性,不但经常殴打她,还收回他拿出的七千法郎,使娜娜只好同女友萨坦一起在街上拉客卖淫。同时,丰唐又把自己的情妇、巴黎谐剧院女演员带到家里,却不让娜娜进去。娜娜只好同萨坦在一家小旅馆过夜,这时正值警察前来搜捕,萨坦被捕,娜娜逃过此劫,来到领养她儿子的姑妈家里。
经过拉博代特的调解,娜娜和米法重归于好。这时游艺剧院正在排练福什里写的剧本《小公爵夫人》,经理博德纳夫希望娜娜出演轻佻女子热拉迪娜,娜娜却偏要演伯爵夫人这个正派女人的角色,并在米法的帮助下如愿以偿,但娜娜演技拙劣,把戏演砸,就不再演戏,住到米法替她买下的位于维利埃林荫街的公馆里,靠伯爵的供养过着奢侈的生活。她本性难改,不能对米法忠贞不贰,不久后接待了旺德弗尔伯爵、乔治及其哥哥菲利普,后来又让她的同性恋人萨坦住到家里。旺德弗尔因在巴黎跑马大奖赛中进行舞弊,受到严厉处分,就于次日在自己的马厩里放火自焚。
这时的娜娜红极一时,仿佛在邪恶的地平线上变成庞然大物,凌驾于巴黎之上。但奇怪的是,金钱像河水般从她大腿之间流进来,她却经常缺钱用,就向菲利普借,菲利普因此贪污团里的公款,锒铛入狱,乔治也因嫉妒哥哥而在娜娜家里自杀。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娜娜把富卡蒙、斯泰内、拉法卢瓦兹和福什里的钱通通吃掉。米法伯爵也因此破产,并被迫辞去皇后侍从的职务。
一天,娜娜突然销声匿迹,她在离开前拍卖掉公馆的家具和衣物,她出走的原因是在演出幻梦剧《梅吕齐娜》期间同博德纳夫发生争执。有人说她去了开罗,几个月后又有人说曾在俄国遇到她。七月的一天,娜娜突然从俄国回来,去姑妈家看望儿子,却从患病的儿子那里染上天花,不久病死在大旅馆里。这时,普法战争即将爆发,而第二帝国则将在这场战争中崩溃。
作为自然主义作家,左拉对现实进行客观而又详尽的观察,他想写的不光是一个妓女的故事,而是“半上流社会的真实故事”(1866年3月29日《事件报》文章)。
在小说中,娜娜周围有她的竞争对手罗丝·米尼翁,有清瘦、妩媚的露茜·斯图尔特,有冷美人卡罗利娜·埃凯、布朗施·德·西弗里、徐娘半老的佳佳以及群众演员西蒙娜、克拉莉丝。萨坦代表的是街头拉客的下等妓女,罗贝尔夫人是只有一个情夫的交际花,伊尔玛·德·昂格拉尔和波马雷女王代表妓女年老后的两种结局,前者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受人尊重,后者衣衫褴褛,以捡破烂为生。
为了使这幅画更加完整,左拉列举了出入半上流社会的各种男人。除皇后侍从米法伯爵之外,还有为女人花光自己钱财的达格内、银行家斯泰内、帝国俱乐部会员旺德弗尔伯爵、行政法院成员舒阿尔侯爵等,这些人围着娜娜转,最后都被她弄得破产,有的还命赴黄泉。
但左拉并没有因此而满足。通过对妓女的形象和半上流社会的描绘,他要揭露的是整个社会,即第二帝国淫乐和虚伪的社会。首先是淫乐,用左拉自己的话说,就是“整个社会都围着女人的屁股转”。娜娜使她周围的男人产生兽性的欲望,但这些所谓的正派男人用道德的假面具来掩盖他们放荡的生活。因此,摘下这种假面具,是左拉写这部小说的一个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作者在第二章就引出了舒阿尔侯爵及其女婿米法伯爵这两个人物。他们登门拜访娜娜,借口说是代表本区济贫所来募捐。其实,舒阿尔侯爵是个老色鬼,米法伯爵则最终成为娜娜的正宗情夫,而且不惜对她低三下四,以便把她留住。这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卑鄙下流。
相反,交际花的价值观同这种虚伪的道德完全不同,她们根据行业的规矩,尊重供养她们的情夫。娜娜的“通情达理”,就是没有把使她感到讨厌的米法伯爵甩掉,因为伯爵供养她,而“具有宗教色彩的回忆”,则是想起过去的交际花伊尔玛,此人住在夏蒙的城堡里,受到村民的尊敬。由此可见,妓女的道德标准与传统的道德标准相仿,即通情达理、尊重承诺。
在这里,邪恶和道德颠倒了过来,混淆在一起。难怪福什里在米法伯爵夫人的沙龙里惊讶地发现,在上流社会聚会还不如在妓女家里开心。在第二章的结尾,娜娜心血来潮,想独自一人睡个好觉,而米法伯爵夫人心血来潮,则使她投入福什里的怀抱。第三章是米法伯爵府的晚上聚会,第四章则是娜娜请客吃晚饭。到了第六章,这两个世界的人在乡村相遇,但他们的关系却颠倒了过来:于贡太太及其客人在步行,而娜娜这帮人则坐在五辆马车上,前往夏蒙隐修院遗址。到第十二章,在为埃丝黛尔签署婚约而举办的晚会上,演奏的是娜娜的乐曲,即《金发维纳斯》中的圆舞曲。
至此,这两个世界完全混杂在一起,而娜娜则独自主宰巴黎:“她定下时装的调子,贵夫人们随之仿效。”(第253页)只有耶稣会会士泰奥菲尔·韦诺还想用宗教来控制米法伯爵,使米法不再堕落下去,此人也许能成为道德的惟一捍卫者,但左拉把这个牙齿残缺不齐、脸上露出狡黠微笑的小老头写成令人不安的人物,使读者觉得书中没有正面人物。能作为道德化身的,似乎只有次要人物于贡太太,但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大儿子为娜娜贪污公款,小儿子因争风吃醋而自杀。由此可见,作者对这个虚伪的社会的批判是严厉的。
左拉在这部小说中写得最为成功的,无疑是娜娜这个人物。首先必须指出的是,左拉使娜娜这个人物具有象征意义。娜娜和第二帝国一样,诞生于一八五一年,在一八六七年万国博览会时娜娜一举成名,第二帝国则在经济上得到飞跃发展,娜娜死于一八七〇年七月对普鲁士宣战之时,而第二帝国也在兵败色当之后崩溃。
娜娜对男人有吸引力,只是因为她是女人。她能控制男人,是因为她蔑视他们。她虐待自己的情夫,就像毁坏任何物品一样,甚至践踏米法的皇后侍从的服装。她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因为这社会已没有荣誉可言,其表面的奢华只能掩盖精神的空虚和道德的败坏。
作为自然主义作家,左拉向科学借鉴的不仅是一个目的——以尽可能详尽的方式来研究现实和自然——和一种方法——以丰富和深入的资料为依据——,而且还有某种风格,即尽量客观,不带个人的主观性。小说的故事由作者来讲,但作者应该尽可能少地在其中出现。
小说家要在叙事中保持中立,首先不能进行任何明确的批判,左拉往往让他的人物来做这件事,如记者福什里。但小说家故意把线索搞乱,并使他的代言人具有否定的一面:福什里成为米法伯爵夫人的情夫,加速了这个贵族家庭的分崩离析。对泰奥菲尔·韦诺这个人物也作了相同的处理。原因是《娜娜》不是一部醒世小说,而是一部伦理小说[2],而在左拉看来,伦理是客观地描述事实,而不是进行笨拙的批判。
作者的其他代言人是那些卖淫女。首先是娜娜,她在书中多处说出自己的愤慨。其次是萨坦,她“虽说放荡成性,但看到亲王和几位先生身穿礼服,却[……]去讨好一个半裸的女子,仍感到十分惊讶”,还有对男人感到厌恶的克拉莉丝。批判由腐化堕落的人物作出,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作者保持中立的另一个办法,是让事实说话。例如,舒阿尔侯爵这个老色鬼,明明在和情妇德凯尔男爵夫人幽会,却说是在研究一项法律草案。他追求娜娜没有成功,就花了三万法郎,把交际花佳佳的女儿莉莉买了下来。他女婿米法伯爵和娜娜的关系公开之后,他就同米法“断绝关系,表示不再踏进这公馆的大门”。但不久之后,当米法在诺曼底变卖了最后的财产回来之后,却看到在那张金银制成的新床上,舒阿尔侯爵躺在娜娜的怀抱之中。至此,这个表面上正人君子、实际上腐化堕落的人物形象,清楚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描写是自然主义小说的一大特点,因为每部自然主义小说都是储存资料的仓库,都要介绍关于世界的某种知识。描写使作品和世界联系起来,同时在作品中起到协调的作用。但作者不能中断叙述来插入描写,因此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的人物,如第六章中对娇娃屋的描写,由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的娜娜来作出,第十章中旺德弗尔带娜娜参观了赛马场的体重过磅处和赌注登记者所在的圆亭,从而描写了这两个地方,第五章中娜娜的化装则通过其他人物的观察被描写出来。这样,描写就同叙述融合在一起。
左拉的这部小说,曾六次改编成电影,一次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最早改编成电影的不是法国,而是丹麦,时间是一九一〇年,导演为克努特·卢姆比,娜娜由爱伦·卢姆比扮演。法国由让·雷诺阿于一九二六年拍成无声电影,卡特琳·赫斯林出演娜娜,现在看起来倒是别有风味。美国的多萝西·阿兹纳于一九三四年导演的黑白影片从娜娜母亲的葬礼说起,法国的克里斯蒂安-雅克于一九五五年拍摄的彩色影片则说娜娜最后被米法伯爵掐死,该片已由我国九洲音像出版社于一九九九年制成VCD碟片发行。这些影片都对小说的内容进行不同程度的改动、删节。对小说内容保存得最完整的,无疑是莫里斯·卡兹纳夫于一九八一年拍摄的十四集电视连续集,他用记者福什里的独白把各个部分串连起来,基本上按小说的叙述顺序来拍,只有最后三章用倒叙的手法,第十一章赛马则为虚拍。虽然如此,电视剧中一些大的场景仍未能把书中的意味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徐和瑾
二〇〇二年元月于海上凉城
注释:
[1]参见左拉《小酒店》,王了一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下同。
[2]参见玛丽-昂热·瓦赞-富热尔《娜娜》序言,弗拉马里翁出版社,2000年,第29—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