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详细记载了我的微不足道的生活中的一些事件。我花了差不多十章的篇幅来写我生命中的最初十年。但是,这不是一本正规的自传;我只需要在能够引起人们某种程度兴趣的地方回忆一下就行了,所以我现在几乎沉默地跳过八年。为了保持上下环节的连贯,只要写少数几行就够了。
斑疹伤寒在劳渥德完成了毁坏的任务以后,便渐渐从那儿绝迹;不过,那是在它的毒害以及受害的人数引起公众注意这所学校以后。对这场天灾的起源作了调查,一些事实逐步暴露出来,激起了极大的公愤。这地点本身的不合卫生;儿童食物的质和量;做饭菜用的带咸味的臭水;学生的粗劣的衣服和设备;这一切都被发现了。这个发现产生的结果,对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是屈辱的,对学校却是有利的。
郡里几个富有的慈善家捐了大笔款子,为了在一个比较好的地点造一所更合宜的房子;订了新的规章制度;改善了伙食和衣服;学校的基金交托给一个委员会来管理。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由于他的财富和家世关系,不能受到忽视,还保持着司库的职位;但是他在履行这个职务时,由几位比较心胸宽广、富有同情心的先生来协助。他的督学的职务,也是和另外一些人共同承担的,那些人知道如何把情理和严格、舒适和经济、同情和正直结合起来。学校经过这样的改进,及时地变成一个真正有用而且高贵的机构了。在这次革新以后,我在里面住了八年:六年当学生,两年当教师;在这两种地位上,我都可以证实这所学校的益处和重要性。
在这八年当中,我的生活始终如一,但不能说不幸福,因为并不死气沉沉。我有办法受到好的教育:对某些课程的爱好,要在一切方面都出人头地的愿望,再加上喜欢博得老师们,特别是我所爱的老师们的欢心,这一切都促使我前进。我充分利用给我的有利条件。最后,我升到了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接着,我被授予教师的职位;我热心地当了两年教师;但是满两年的时候,我却有了变化。
谭波尔小姐经过了所有的变迁,在这以前一直担任着这所学校的监督;我的绝大部分学识都是她传授的;她的友谊和交往一直是我的安慰;她是我的母亲、保护人,后来又是我的伴侣。就在这个时候,她结婚了。她的丈夫是个牧师,是个非常好的人,差不多可以说配得上有这样一位妻子。他们搬到很远的一个郡去住了,因此我就失掉了她。
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一切稳定的情绪,一切使我感到劳渥德有几分像我的家的联想,全都跟她一起消失了。我从她那儿吸收了一点她的品性和她的许多习惯;比较和谐的思想,控制得比较好的感情,已经占据了我的心灵。我忠于职责,遵守纪律;我安静;我相信我是满足的;在别人看来,常常是在我自己看来,我似乎是一个受过训练的、克己的人。
可是命运化身为讷史密斯牧师,来到我和谭波尔小姐之间。在他们举行婚礼以后不久,我看着她穿着旅行装跨进驿站马车。我看着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山顶的那一边。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那儿让为了庆祝婚礼而放的半天假的绝大部分时间在孤寂中度过。
我大半时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惋惜我的损失,考虑怎么来弥补;可是,等我沉思结束,抬起头来一看,发现下午已经过去,夜晚早已来临,这时候,我却又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已经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我的心已经把它从谭波尔小姐那儿借来的东西抛开——或者不如说,她已经把我在她身边所感到的宁静气氛带走了——如今,我恢复了我的本性,开始感到从前的情绪又在活跃起来。这倒不是像一根支柱被抽去了,而是像一个动机消失了;并不是我已经没有保持平静的力量,而是保持平静的理由已经不再存在。几年来,我的世界一直局限于劳渥德,我的经验一直局限于它的规章制度;这时候我才想起,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有一个充满希望和恐惧、感动和兴奋的天地,正在等着有勇气进去、冒着危险寻求人生真谛的人们。
我走到窗口,把窗子打开,朝外面眺望。那儿有这座建筑物的两个耳房,有花园,有劳渥德的边界,有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眼光掠过所有其他的一切,停在最远处蓝色的山峰上。我正是渴望越过这些山峰;在它们那由巉岩和荒地形成的边界以内,似乎到处都是囚禁的场所和流放的地域。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条绕过一个山脚、消失在两座山之间的峡谷中的白色的路:我多么渴望再顺着它看过去!我回想起我乘着马车经过那条路的时刻;我还记得薄暮时分从那座山上下来。从我第一次来到劳渥德的那天起,似乎已经过了一个时代,而我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它。我的假期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里德太太从来没派人来把我接到盖兹海德府去;不管是她也好,或是她家里的什么人也好,都没有来看过我。我和外面的世界不通信息。学校的规章,学校的职责,学校的习惯,还有见解,声音,脸容,习语,服装,偏爱,恶感;对于生活,我就只知道这一些。现在我感到这还不够。在一个下午,我就对八年来的常规感到了厌倦。我想望自由,我渴望自由;为了自由,我做了祈祷;祈祷似乎随着微风飘散了。我放弃祈祷,想出一个再低微一点的恳求。恳求改变和刺激。那个请求似乎也被吹到茫茫的空间去了。“那末,”我半带绝望地叫道,“至少赐给我新的工作吧!”
这时候,一阵宣告吃晚饭时间到了的钟声把我叫下了楼。
在就寝以前,我没法继续我那被打断的思路,甚至到了就寝时间,和我同房间的那个教师还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闲聊,使我不能回到我渴望再思考的事情上来。我多么希望睡眠能使她沉默啊!仿佛只要我再想想我站在窗前最后想的那个主意,我就能想出什么别出心裁的办法让我解脱似的。
格莱斯小姐终于打鼾了。她是个粗笨的威尔士女人,在这以前,我只把她那惯常的鼻音旋律看作一种妨害;而今晚,我一听到它最初几个深沉的音符,就满意地表示欢迎。我摆脱了干扰;我的一半已被磨灭的思想立即活跃起来。
“一种新的工作!这里面有点道理,”我自言自语(要知道,只是在心里;我没有说出声来)。“我知道是有点道理,因为它并不动听。它不是和‘自由’啊、‘兴奋’啊、‘享乐’啊这类字眼不同吗?这些字眼听起来的确很叫人愉快,可是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声音而已,而且是那么空洞、那么短暂,认真听它,简直是浪费时间。可是工作!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可以工作,我在这儿工作了八年;现在我所想的,只是到别的地方去工作。难道我连自己的这点愿望都不能实现吗?这件事不是可行的么?是可行的,是的,目的并不是那么难以达到;要是我的脑子灵活得能思索出达到目的的办法,那该多好啊。”
我在床上坐了起来,为了让上面说的那个脑子清醒一下。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我用披巾裹着肩膀,然后开始全神贯注地继续思考。
“我想望什么呢?在新的房子、新的面孔、新的环境中的一个新的职位。我想望这个,是因为想望更好一点的也没有用。人们是怎么得到新的职位的呢?我想,总是托朋友吧;我没有朋友。也有许多别人是没有朋友,而不得不自己寻找,自己帮助自己的,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呢?”
我可说不上来,没有什么能回答我。于是我命令我的脑子找出一个回答,而且要快。它想啊想的,越想越快。我感到我的头和太阳穴那里的筋脉在跳动,可是在混乱中想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是没想出个结果。这徒然的苦苦思索使我处于兴奋状态,我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拉开窗帘,看到一两颗星星,我冷得打颤,重又爬上床去。
准是有一个好心的仙女,乘我不在,把我所需要的建议放在我枕头上;因为我一躺下来,这个建议就悄悄地、自然而然地来到我脑海里:“那些找职业的人是登广告的;你必须在《某某郡先驱报》登广告。”
“怎么登呢?对于登广告我一窍不通。”
现在回答既顺利又迅速地来到了:
“你得把广告和广告费放在信封里,信封上写明《先驱报》编辑部收;你得一有机会就把信送到洛顿邮局去。回信要写给洛顿邮局J.E.[1]。信发出以后一个星期左右,你可以去问问是否有回信来,然后再看情况办事。”
这个计划我反复想了两三遍,在心里把它细细琢磨,我已经使它具有清清楚楚、切实可行的形式;我感到满意,就睡着了。
天一亮,我就起身;在打起身钟以前,我把广告写好,装进信封,写好地址。广告是这样写的:
兹有年轻女士,教学经验丰富,(我不是已经当了两年教师了吗?)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儿童年龄不超过十四岁(我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刚满十八岁,去指导和我年龄相近的学生是不行的)。擅长教授优良英国教育中各项普通课程,以及法语、绘画、音乐。(读者,这张现在看来寥寥数项的技能表,在那时候已经被认为相当多了。)回信请寄某某郡,洛顿,邮局,J.E.。
这个文件在我抽屉里锁了一整天。吃过茶点,我向新监督请了假,说是要上洛顿去给自己办点小事,还要给和我共事的一两个教师办几件事。她一口同意;我就去了。要走两英里路,傍晚很潮湿,但是那些日子里白昼还长;我去了一两家铺子,再悄悄把信送进邮局,冒着大雨回来,衣服湿淋淋的,但是心里很轻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显得很长,然而,像世上一切事物一样,终于过去了。在一个令人愉快的秋日傍晚,我又步行在去洛顿的路上。顺便说一下,那是条景色如画的小道,就伸展在山溪旁边,穿过最可爱的曲曲弯弯的溪谷。可是那一天,我没怎么想草地和溪水的美,我更多地想着的是信,说不定信已经在我要去的小城里等着我,也许还没有。
这一次,我表面上的任务是去量尺寸定做一双鞋,所以我先去办这件事,办完以后,就从鞋店那儿,穿过清洁、安静的小街,到对面邮局去。邮局由一位老太太管理着,她鼻子上架着角质框架的眼镜,手上戴着黑色连指手套。
“有J.E.的信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