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六月初的一个傍晚,我和玛丽·安在树林子里待到很晚;我们和往常一样,不跟别人在一块,而是逛到很远的地方,远得迷了路,不得不到一所孤零零的茅屋那里去问路。茅屋里住着一男一女,他们养着一群靠吃林中野果长大的半野的猪。等到我们回来,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一匹矮马站在花园门口,我们认出那是外科医生的马。玛丽·安说,她猜想一定有人病得很重,所以才会在晚上那个时候还派人去把贝茨先生请来。她走进房子;我却在外面逗留了几分钟,把我在森林里挖出来的一把根栽在我的花园里,只怕等到早晨根会枯掉。这件事做好以后,我又耽搁了一忽儿。降露水的时候,花香是那么的甜;那是一个如此可爱的夜晚,那么宁静,那么暖和;还有点夕阳余晖的西方那么清楚地预示下一天又是个好天;月亮如此庄严地在暗黑的东面升起。我正注视着这一切,尽孩子所能地欣赏着,脑子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想法:
“现在病危躺在床上,那是多么悲哀啊!世界真可爱,被迫离开世界,不得不到那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将是凄惨的。”
于是我的脑子作出第一次认真的努力,要理解灌输给它的有关天堂和地狱的事;它第一次畏缩起来,感到束手无策;它第一次往后看看,往两边看看,往前看看,看到周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它只感觉得到它所在的一个点——现在;其余的一切都是混沌的云和茫茫的深渊;一想到在这一片混沌中晃动下沉,它就吓得打战。我正沉浸在这个新的想法中,却听到前门给打开了;贝茨先生走了出来,还有个护士跟他在一起。她看着他骑上马走了以后,刚要关门,我就奔到她跟前。
“海伦·彭斯怎么样?”
“很不好,”回答说。
“贝茨先生是来看她的吗?”
“是的。”
“他说她怎么样?”
“他说她在这儿不会多久了。”
这句话,要是我昨天听见,那就只会被理解为她就要被送到诺森伯兰她自己的家里去。我决不会疑心是指她快死了;但是现在我立即明白;它使我清清楚楚地理解到,海伦·彭斯在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她即将被送到天国去,如果的确有这样一个天国存在的话。我感到一阵恐怖,然后感到一阵强烈的悲痛,最后感到一个愿望——一个需要,要看看她;我问,她睡在哪个房间里。
“她在谭波尔小姐的房间里,”护士说。
“我可以上去跟她说话么?”
“啊,不,孩子!那不可能;现在是你该进来的时候了;降露水了,你还待在外边,会发烧的。”
护士关上前门,我从通教室的边门进去。我来得及时;正好九点钟,米勒小姐在叫学生们去睡觉。
可能是两小时以后,也许是将近十一点钟,我因为一直睡不着觉,而且根据宿舍的鸦雀无声来判断,认定同伴们都已熟睡,便轻轻地起来,在睡衣外面套上外衣,没穿鞋子就从房间里溜出去,去找谭波尔小姐的房间。它是在房子的那一头;可是我知道怎么走;没有被乌云遮蔽的夏夜的月亮,这儿那儿从过道的窗口泻下月光,使我能够毫无困难地找到它。我走近伤寒病人住的房间,一股樟脑和烧焦的醋的气味给了我警告。我很快地走过它的门,生怕守夜的护士听到我的声音。我怕被人发现了给送回来;因为我必须见到海伦,——必须在她死去以前拥抱她,——我必须给她最后的一吻,和她交换最后一句话。
我走下一道楼梯,穿过下面房子的一部分,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打开和关上两道门,来到另外一道楼梯跟前;我走上楼梯,对面就是谭波尔小姐的房间。钥匙孔和门底下都有亮光露出来;附近一片寂静。走近一看,发现门微微开着;也许是为了让这闷人的病房透点新鲜空气。我不喜欢犹豫,又充满了迫不及待的冲动——心灵和感官都由于极度悲痛而在打颤——我推开门,朝里边望望。我的眼睛在寻找海伦,生怕看到的是死亡。
紧挨着谭波尔小姐的床,而且让它的白色帐子半掩着,有一张小床。我看到被子下面一个身影的轮廓,可是脸被帐子遮住了;我在花园里跟她说话的那个护士,坐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一支没有剪去烛花的蜡烛昏暗地在桌子上点燃着。没看见谭波尔小姐;我事后才知道,她被叫到伤寒病房里一个昏迷的病人那儿去了。我往前走;接着就在小床旁边停下;我的手放在帐子上,但是我宁可在把它拉开以前先说话。我畏缩了,生怕会看到一具尸体。
“海伦!”我轻轻地低声说;“你醒着吗?”
她动了一下,拉开帐子。我看见她的脸,既苍白又消瘦,但十分平静;她看上去变化很小,我的恐惧立即消失了。
“这可能是你吗,简?”她用她那温和的嗓音问。
“啊!”我想,“她不会死;他们搞错了。要是她会死的话,她不可能说话和神情都那么镇静。”
我爬上她的小床,吻了她;她的额头冰凉,脸颊又冷又瘦,手和手腕也是这样;可是她像以前一样地微笑着。
“你干吗上这儿来,简?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几分钟以前听到敲钟的。”
“我来看你的,海伦。我听说你病得很重,不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那末,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啰;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上哪儿去吗,海伦?你要回家去吗?”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家——我最后的家去。”
“不,不,海伦!”我停下来,悲痛极了。我竭力咽下泪水,海伦一阵咳嗽;然而,这并没有把护士吵醒。咳嗽过去,她精疲力竭地躺了几分钟;接着又低声说:
“简,你的小脚光着;躺下来,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着做了;她用胳臂搂着我,我紧紧偎依着她。沉默了许久,她又开始说话;还是低语:
“我很高兴,简;当你听到我死了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悲伤;没什么可悲伤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天要死,把我夺走的这个病并不痛苦,它来势不猛,发展也慢;我的心灵得到安息。我没留下谁为我的死感到万分悲痛。我只有一个父亲;他最近结了婚,不会想念我。这样年纪轻轻地死去,我将会避免不少大的痛苦。我没有什么品质或者才能来让我活在世上能好好做一番事业;很可能我会不断地做错事。”
“可是,你上哪儿去呢,海伦?你看得见吗?你知道吗?”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是到上帝那儿去。”
“上帝在哪儿?上帝是干什么的?”
“是我和你的创造者,他决不会毁掉他所创造的人。我绝对依赖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在计算,最后一刻还要过多久才能来临,那时刻将把我送回到他那里,让他显现在我面前。”
“那么,海伦,你是确信有这么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确信我们死了以后我们的灵魂都会上那儿去啰?”
“我确信是有一个未来的国家;我相信上帝是善良的;我可以毫无恐惧地把我不朽的部分交托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是我的朋友;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
“我死了以后,我还会看见你吗,海伦?”
“毫无疑问,亲爱的简,你也会来到那同一个幸福的地方,由同一个万能的天父接待。”
我又问了;不过这次只是在心里问。“那地方在哪儿呢?它存在吗?”我用胳臂更紧地搂着海伦;在我看来,她比以前更亲爱了;我觉得好像不能让她走;我躺着,脸藏在她的脖子那儿。她不久用最可爱的声调说:
“我多舒服啊!那最后的一阵咳嗽叫我感到有点累;我觉得好像我可以睡觉了;可是别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待在我身边。”
“我就待在你这儿,亲爱的海伦,谁也没法叫我离开你。”
“你暖和吗,亲爱的?”
“暖和的。”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吻了我,我也吻了她;我们两人都马上就睡着了。
我醒来,已经是白天了。是一个不平常的动作把我弄醒的;我抬头看看,我在别人的怀里;护士抱着我;她抱着我穿过过道,送我回宿舍去。我没有因为离开自己的床而挨骂;人们还有别的事要考虑;我问的许多问题也没有人解答。过了一两天我才听说,谭波尔小姐在黎明时回自己的屋子,发现我躺在小床上;我的脸靠着海伦·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臂搂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而海伦却——死了。
她的坟在布洛克尔桥墓地里。她死后的十五年中,上面只由杂草丛生的土墩覆盖着;如今,一块灰色的大理石板标志着这个地点,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Resurgam”[1]这个字。
注释:
[1]拉丁文,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