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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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天和以前一样开始,借着灯草芯蜡烛的亮光起身、穿衣,可是这一天早上,我们得免去洗脸这个仪式;壶里的水都冻住了。从上一天傍晚起,天气变了,刺骨的东北风整夜呼呼地穿过我们卧室的窗缝,吹得我们在床上直打哆嗦,水罐里的水都冻成了冰。

那冗长的一个半小时的祈祷和《圣经》阅读还没结束,我已经觉得快冻死了。早餐的时间终于来到,这一天早上,粥没烧糊,论质量还可以吃,数量却很少。我那一份看上去多么少啊!我希望它加一倍。

在这一天,我被编入第四班;还给我指定了正式的功课和作业。在这以前,我一直是个旁观者,看着劳渥德进行的一切,如今却也要成为那儿的一名演员了。最初,我还不习惯于背诵,觉得课文既长又难,功课常常一样样地换,弄得我晕头转向。下午三点钟光景,史密斯小姐把两码长的布条、针和顶针等等东西塞在我手里,叫我去坐在教室的一个安静角落里给细布沿边,我很高兴。在那一个钟头里,别人大部分也跟我一样在做针线活,可是还有一班正围着史凯契尔德小姐的椅子在读书。因为周围的一切都很静,可以听见她们课文的内容,还可以听见每个姑娘怎样念她们的课文,和史凯契尔德小姐听了以后给她们的责备和夸奖。她们上的是英国史。在念书的人中间,我看见了我那位阳台上的相识;在开始上课的时候,她在这一班的头上,可是因为发音错误或者忽视了句号,突然给降到这一班的末尾去了,即使到了这种不引人注意的地位,史凯契尔德小姐还是叫她成为经常注意的对象,她常常对她说这样的话:

“彭斯,”(这似乎是她的姓;这儿的姑娘们全是用姓来称呼的,就跟别地方的男孩子一样),“彭斯,你站没站相,把鞋帮都踩在地上了,快把脚趾伸直。”“彭斯,你伸着下巴,讨嫌死了,快缩进去。”“彭斯,我一定要你把头挺直,我不许你这样站在我面前。”等等,等等。

一章书从头到底念了两遍,书合起来,姑娘们受到考问。这一课包括查理一世[1]王朝的一部分,问了各种关于船舶吨税和造舰税的问题,大多数姑娘似乎都答不上来,可是每道难题一到彭斯那里就立刻解决了。她似乎把课文的整个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在每个细节上她都能对答如流。我一直在指望史凯契尔德小姐称赞她用心,可是她非但不称赞,反而突然大声嚷道:

“你这个肮脏讨厌的姑娘!你今天早上就没有把你的指甲洗干净!”

彭斯没有回答;我对她的沉默感到诧异。

“她为什么不解释,”我想,“因为水冻了,她既不能洗指甲又不能洗脸。”

想到这儿,我的注意力被史密斯小姐岔开了,她要我给她绷一束线。她一边绕线,一边时不时地和我聊几句,问我以前有没有进过学校,会不会划样、缝纫、编织等等。在她放我走以前,我不能再观察史凯契尔德小姐的行动。等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正发出一个命令,我没听清楚那命令是什么意思;只见彭斯马上走出教室,到放书的小小的里屋去,半分钟以后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束小树枝,树枝的一头捆在一起。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把这个不祥的刑具交给史凯契尔德小姐;随后,她不等人家命令她,就默默地解下围裙。教师立刻用那束树枝在她脖子上狠狠地打了十来下。彭斯的眼睛里没出现一滴眼泪;我在旁边看着,不由得升起一股徒劳无益的怒火,连手都发抖了,只得停下活儿,而她那张沉思的脸上,却还是以往的那副表情,没一点改变。

“犟脾气的姑娘!”史凯契尔德小姐嚷道;“什么也改不掉你那邋遢习惯;把罚帚拿走。”

彭斯服从了。她从小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我细细地瞧瞧她;她刚把手帕放回她的口袋,瘦削的脸蛋上还有一丝泪痕在闪闪发光。

傍晚的游戏时间,我认为是劳渥德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五点钟大口吃下的那一点儿面包和咖啡,虽不能耐饥,却能叫人再变得生气勃勃;白天受了长时间的拘束,可以松弛一下;教室也比早上温暖得多——为了多少可以代替那尚未点上的蜡烛,火允许生得旺一些;红红的黄昏,许可的喧闹,嘈杂的人声,给人一种可喜的自由自在的感觉。

在史凯契尔德小姐打她的学生彭斯的那一天傍晚,我跟平常一样,在长凳、桌子、笑闹的人群中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伙伴,却也不觉得孤独。走过窗口,时不时掀起窗帘,望望外边;大雪纷飞,下面的窗格上已经堆起了雪;把耳朵凑在窗上,我能从屋内欢乐的闹声中分辨出屋外大风的声声哀号。

要是我最近刚离开了融融乐乐的家庭和慈爱的双亲,也许这一时刻最会引起我离别的哀愁。那阵风会叫我伤心;这阵模模糊糊的喧闹会打扰我的安宁;事实上,这两者却引起了我一种奇特的激动,我不安和兴奋,只巴望风号叫得再狂暴一些,昏暗浓到变成漆黑,混乱大到变成喧闹。

我跳过长凳,钻进桌肚,来到一个壁炉跟前;我看见彭斯跪在高高的铁丝炉档旁边,凑着余火的微弱光辉看书,全神贯注,默不作声,看得出了神,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还是《拉塞拉斯》吗?”我走到她背后,问她。

“是的,”她说,“我刚看完。”

五分钟以后,她就把书合起来。我对这很高兴。

“现在,”我想,“也许我能逗她谈话了。”我紧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下。

“你姓彭斯,可是叫什么名字呢?”

“海伦。”

“你是从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我是从再往北一点的地方来的;差不多可以说在苏格兰边境。”

“你还要回去吗?”

“我希望能回去;可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你一定想离开劳渥德吧?”

“不,我为什么想离开劳渥德呢?我是给送到劳渥德来受教育的;不达到那个目的,走也没有用。”

“可是那个教师,史凯契尔德小姐,对你那么凶啊?”

“凶?一点也不凶!她严厉;她讨厌我的缺点。”

“我要是换了你,我就讨厌她;我就向她反抗;她要是用那个教鞭打我,我就把它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

“你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假使做的话,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准会把你从学校开除出去;那就会叫你的亲戚非常痛心。与其冒冒失失采取一个行动,让不良后果影响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那还不如按捺住性子,忍受一个除你而外没有别人感到的痛苦来得好;再说,《圣经》上也叫我们以德报怨。”

“可是挨打和在全是人的屋子中央罚站,多丢脸啊;你又是那么大的一个姑娘;我比你小得多,我还受不了呢。”

“可是既然躲避不了,那就不能不忍受;遇到命运注定要你忍受的事,你光说受不了,是软弱和愚蠢的。”

我诧异地听着她的话:这套忍受的学说,我没法理解;她对她的惩罚者表示的宽容,我更是没法懂得或者同意。我还是觉得海伦·彭斯是借着一种我的眼睛所见不到的光亮来看事物的。我疑心也许是她对,是我错;可是我又不愿深入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像费立克斯一样,我把它留到以后有便的时候再去考虑。

“你说你有缺点,海伦;是什么缺点呢?我觉得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