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考坡菲(下)(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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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一更重要的故人(1)

经过坡勾提的恳求,我并没费什么事,就决定在我所在的地方待下去,一直待到那个可怜的雇脚马车夫的遗体,往布伦得屯作最后一次的旅行。坡勾提多年以前,就用自己攒的钱,在我们那个老教堂的墓地里,靠近“她那个甜美女孩子”(她永远这样叫我母亲)的坟墓,买了一块小小的地了,那个马车夫和她,都要在那块地里长眠。

我能和坡勾提厮守几日,能替她尽我所能做一点事(其实我所做的,充其量也算不得很多),都使我感到能够对她有所报效,这是我即便现在,都觉得应当的,也是我现在想起来,还引以为快的。不过,我恐怕,我当时最惬意的,还是经管巴奇斯先生的遗嘱和解释遗嘱的内容,因为别人都不懂,只我自己是行家。

提议在箱子里找遗嘱,是由我发起的;这一点,我可以自居首功。经过一番搜索之后,果然不错,在箱子里一个草料袋的底儿上,找到了遗嘱,在这个草料袋里面,除了草料以外,找到的还有一个金壳老怀表,外带表链子和表坠儿;这个表,巴奇斯先生只在结婚那天戴过一次,婚前婚后,都绝没看见他戴过;还有一个银制的烟斗塞儿[1],作人腿形,还有一个仿造的柠檬,里面满装着小杯子和小托盘儿;我有些觉得,这件东西,一定是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巴奇斯先生就买来了,本来打算送给我的,后来却自己爱上了,又舍不得了;还有八十七个半几尼,都是一几尼一枚,或者半几尼一枚的;还有二百十镑钱,都是崭新的英伦银行钞票;还有几张英伦银行股票收据;还有一块马蹄铁;一个假先令;一块樟脑;一个牡蛎壳儿。由于这个牡蛎壳儿有数经摩擦的痕迹和内部发出的闪烁缤纷光彩,我便断定,巴奇斯先生对于珠子,只有一般笼统的概念,永远没达到任何确定的程度。

年复一年,巴奇斯先生在他雇脚的旅程中,都带着这个箱子,天天往返。为了更好避人耳目起见,巴奇斯先生就编了一套瞎话,说这个箱子,是布莱克波厄先生的,“暂交巴奇斯保管,以待索取”。巴奇斯先生把这个瞎话,在箱子盖儿上大书特书,不过到了现在,箱子盖儿上那些字,早已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发现,他这些年以来,储蓄积攒,并非白费。他的财产,合成钱数,几乎达到了三千镑。他从这份财产里,划出一千镑来生息,归坡勾提先生受用,到死为止。坡勾提先生死后,这笔款的本钱,由坡勾堤、小爱弥丽和我三个人平分;要是我们三个人里面有死了的,那么,这笔款就由还活着的人瓜分,每人数目相等。除了这一千镑以外,他死的时候所有别的款子,他一概都留给了坡勾提。坡勾提是他一切余产的继承人,同时也是他最后遗嘱的惟一执行人。

我把这个文件,都尽可能地郑重其事、高声宣读,把其中的条款,对于有关的人,发挥阐述,不论多少遍,都不惮其烦。那时候,我觉得,我俨然是一个民教法学家了。我那时才感觉到,原来博士公堂这个玩意儿,还真有点意思,它的用处,比我原先想的可就多了。我把这个遗嘱,尽心研核,宣布它不论哪方面,都是合乎手续的,有时还在文件的边儿上用铅笔作记号,以为自己懂得这么多,真有些了不起。

我又要从事这番艰深奥妙的活动,又要给坡勾提把她得到手的财产都清算一下,又要把一切的事务,都有条不紊地作一番安排,又要给坡勾提在各方面作裁判,当军师(这是我们两个人都感到快乐的),所以巴奇斯先生殡葬前的一星期,很快地就过去了。在这个期间,我没看到小爱弥丽,不过他们告诉我,说再过两个星期,她要不惊动人就结婚了。

我并没像演戏似地去给巴奇斯先生送殡,如果我可以冒昧地这样说的话。我的意思是:我并没穿黑袍子,戴飘带,像要吓唬鸟儿似的;[2]而只早晨一早儿步行到布伦得屯,等到巴奇斯先生的遗体,仅仅由坡勾提和她哥哥伴送到墓地的时候,我也在墓地里了。那个疯绅士,由我从前那个寝室的小窗户里,老远瞧着我们,齐利浦先生的小娃娃,就从奶妈的肩上,冲着牧师,又摇晃他那个大脑袋,又乱转他那对龙睛鱼眼珠儿。欧摩先生就气喘吁吁地,站在人背后;除此而外,再就没有别人了;事情办得非常安静。在一切都完事以后,我们在教堂墓地里徘徊了有一个钟头,还在我母亲坟前长的树上,揪下几片嫩叶儿来。

我写到这儿,一阵恐惧不觉来临。我那时正要踽踽独行,沿着来路,重新回到那个远处的市镇。只见那个市镇上面,有一片乌云,阴沉笼罩。我现在不敢向它走去。因为我现在想到了在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那儿发生的那件事了,如果我写下去,那件事就非重演一番不可,我心里就受不了。

那件事,不会因为我叙说了,就变坏了。也不会因为我不愿意写而不写,就变好了。反正那件事是发生了。任何情况也不能把它消灭了。任何情况也不能使它改变了原来的样子。

我的老看妈要在第二天同我一块儿去伦敦,办理遗嘱的事。小爱弥丽那天一整天都待在欧摩先生的铺子里。我们那天晚上,都要在那个老船里碰头。汉要在乎素的时刻,把爱弥丽接回家来。我要松松闲闲地徒步走回去。坡勾提兄妹二人要照他们来的时候那样回去,并且到天黑上来的时候,要在炉旁等我们。

我和他们在教堂墓地的小栅栏门那儿分了手,那个小栅栏门,就是往日我想象中斯特拉浦背着拉得立克·蓝登的行李停步休息的地方。我当时并没一直地就回亚摩斯,而是朝着往洛斯托夫去的路走了不太长的一段。走过那段路以后,我才转身往亚摩斯走去。我在一家颇为体面的麦酒馆里待了一下,用了正餐;那家麦酒馆,离我前面说过的那个渡口,约有一二英里。这样,一天的光阴就消磨掉了。等到我到了渡口,已经是暮色昏黄了。那时候,正下着大雨。那本是风狂雨骤的一夜。不过阴云后面有月亮在,所以并不十分昏沉。

我走了不久,坡勾提先生的船屋以及屋里从窗户那儿射出的蜡光就在望了。一片沙滩,走起来相当吃力;不过脚上稍一加劲,我就来到了船屋的门口,进了船屋的里面了。

船屋里看着真舒适。坡勾提先生已经把晚间的烟抽过;简单的晚饭跟着动手做起来。炉火着得很旺,炉灰也铲到了一边,小矮柜也给小爱弥丽在她那个老地方上安好了。坡勾提也在她自己那个老地方上又坐下了。除了她的衣服以外,从别的方面看,她都好像一直没离开那个地方似的。她早已重回原状,和那个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的针线匣。那个装在像小房儿的盒子里的码尺,还有那一小块蜡头儿,厮守共处了。这些东西,全在那儿,好像从来没经过骚动似的。格米治太太就坐在她那个老地方上——那个角落里,看着有些烦躁的样子;因而也显得非常自然。

“这一伙人里面,你是头一个来的,卫少爷!”坡勾提先生满脸含笑说。“要是你的褂子也湿了,那你就把它脱下来好啦。”

“谢谢你,坡勾提先生,”我说,一面把外衣脱了,递给他替我挂起来。“褂子一点儿也没湿。”

“不错,没湿,”坡勾提先生摸了摸我的两肩,说。“跟锯末一样地干!请坐吧,先生。跟你说欢迎的话,是用不着的,不过,我可真欢迎你,诚心诚意地欢迎你。”

“谢谢你啦,坡勾提先生,你欢迎我,那是不用说的。呃,坡勾提!”我说,一面给了她一吻为礼,“你老人家觉得怎么样啦?”

“哈!哈!”坡勾提先生一面大笑着在我旁边坐下,一面直搓手,这一来表示,他前几天的烦恼,现在已经松通了,二来表示他的天性,真挚笃诚。“天地间,先生,没有别的女人,能像她那样能觉得心安理得的了!这是我对她说的。她对死人,尽到了本分了,这是死人也知道的;死人对她做了按理应当做的,她对死人,也做了按理应当做的。所以——所以——所以,一切一切,都是按理应当做的。”

格米治太太呻吟了一声。

“鼓起兴致来,我的老嫂子!”坡勾提先生说。但是他却背着格米治太太,暗地里对我们摇头;那显然是他感到,新近发生的事件,惹得格米治太太又想起那个旧人儿来了。“快别垂头丧气的啦!为你自己起见,鼓起兴致来好啦;只要你能鼓起一丁点兴致来,那你看,是不是有许多许多趁心的事儿,会自然而然地跟着就来了哪!”

“我能有什么趁心的哪,但尔!”格米治太太回答他说。“我这个人,除了孤孤单单,还会有什么别的趁心的哪?”

“不对,不对,”坡勾提先生安慰她的伤感说。

“对,对,但尔!”格米治太太说。“我这样人,不配和有人留钱给他们的人住在一块儿。什么事儿都跟我太别扭了。我顶好离开这儿。”

“呃,我有了钱,不跟你一块儿花,那我怎么花?”坡勾提先生带着郑重劝解的样子说。“你这都说了些什么?难道我这阵儿,不比从前越发应该要你在我们这儿吗?”

“我早就知道没人要我嚜!”格米治太太怪可怜地呜咽着说。“这阵儿人家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了!像我这样孤孤单单的苦命人,又处处这样犯别扭,怎么能想叫人要我哪!”

坡勾提先生好像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居然能叫人这样无情无义地解释;不过却没回言,因为坡勾提把他的袖子揪了一下,还对他摇头示意。他带着非常难过的样子,把格米治太太瞅了一会儿,跟着往那个荷兰钟上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把蜡花打了,把蜡烛放在窗户那儿。

“你瞧!”坡勾提先生很高兴的样子说,“你瞧,格米治太太!”格米治太太却微微地呻吟了一声。“照着老规矩,又点起蜡烛来啦!先生,我想你一定要纳闷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呃,这是为了我们的小爱弥丽呀。你想,天黑了以后,路上会很亮吗?走起来会叫人很高兴吗?所以,她回来的时候,我要是在家,我就把蜡烛放在窗户那儿。这样一来,你可以看出来,”坡勾提先生说到这儿,脸上极欢乐的样子俯身对我说,“两件事就都做到了。头一件是,她要说啦,爱弥丽要说啦,‘我这就到了家了!’第二件是,她要说啦,‘我舅舅在家哪!’因为,我要是不在家,我从来不叫他们把蜡烛放在那儿。”

“你真跟个娃娃一样!”坡勾提说,说的时候,她的样子,真以为他是一个娃娃,因而非常地疼他。

“呃,”坡勾提先生说,一面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炉火,一面把两条腿往外岔开,站在那儿,用手上下抚摸那两条腿,表示心里舒服得意。

“我很难说我不是。不过,你瞧,看起来可又不像。”

“并不十分像,”坡勾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