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一故人(2)
“这样一来,结果哪,”欧摩先生接着说,“爱弥丽可就仍旧还是有一点提不起精神来,定不下心去了。也许,总的说来,这种情况现在比从前还更厉害了。一天一天地,她疼她这个舅舅越来越厉害,她和我们这些人越来越舍不得分离。连我对她说一句好心好意的话都会叫她掉眼泪。你要是能看到她跟我女儿敏妮的小女孩在一块儿的光景,那你就要永远忘不了。哎哟哟!”欧摩先生琢磨着说,“她对那个小女孩儿那个爱法呀!”
那时候欧摩先生的女儿和女婿还没回来把我们的话打断,我想起来打听一下玛莎,我认为那是很好的机会,所以问他知道不知道玛莎的情况。
“啊!”他又摇脑袋,又很忧郁的样子回答我说,“不好呢,先生。不管你怎么看,都得说叫人不受用。我从来没认为那个女孩子会怎么坏。我在我女儿敏妮面前,老不敢提她,因为我一提她,我女儿马上就要说我——不过我从来没提过她。我们从来谁也没提过她。”
欧摩先生比我先听到了她女儿的脚步声,就用烟袋把我一捅,把一只眼睛一眨,作为警告。跟着,敏妮和她丈夫马上一齐进了屋里。
他们的消息是:巴奇斯先生“要多糟就有多糟”。他完全不省人事了;齐利浦先生刚要走以前在厨房惋叹地说:内科医学院、外科医学院和药剂师公会,如果把他们这三个机关的人员全都请到了,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对于他这个病,那两个学院早已无能为力了,而药剂师公会只能把他毒死。
我听到这个消息,又听说坡勾提先生也在那儿,就决定马上往那一家去走一趟。我跟欧摩先生、周阑先生、周阑太太都道过夜安,就以庄严肃穆的心情拔步朝着那一家走去,这种心情使得巴奇斯先生完全成了一位与前不同的新人物了。
我在门上轻轻一敲,坡勾提先生就应声而出。他并没像我原先想的那样,见了我觉得事出意外。坡勾提下了楼的时候,我在她身上也看到同样情况,并且从那时以后,我永远看到她这种情况。我想,在期待那种可怕的意外之时,所有一切别的改变和意外都收敛缩小,如同无物了。
我跟坡勾提先生握手,和他一块儿来到厨房,他把厨房的门轻轻地关上了。小爱弥丽正坐在炉前,用两只手捂着脸。汉站在她身旁。
我们大家都打着喳喳说话,说话中间,还时时听一下楼上有什么动静没有。我感到,厨房里会不见有巴奇斯先生,这多么奇怪!这是我上次到这儿没想到的。
“你真太好了,卫少爷,”坡勾提先生说。
“一点不错,太好了,”汉说。
“爱弥丽,我的亲爱的,”坡勾提先生说,“你瞧这儿,卫少爷上这儿来啦!唉,打起精神来吧,我的好宝宝!难道你对卫少爷连句话都没有吗?”
只见她全身都发抖,这是我连现在都能看到的。我握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这是我现在仍旧还能觉到的。那只手唯一的活动,就是从我手里缩回。跟着她从椅子上溜开,跑到她舅舅那一面,把头低着,仍旧一声不响、全身发抖,趴在她舅舅怀里。“她的心太软了,”坡勾提先生一面用他那只大粗手摸着她那丰厚的头发,一面说,“所以经不住这样的伤心事儿。年轻的人,从来没经过这儿这样的凶事儿,都发怯害怕,跟我这个小东西儿一样——这本来是很自然的。”
她箍在他身上,箍得更紧,但是却没抬头,也没吱声儿。
“天已经晚了,我的亲爱的,”坡勾提先生说,“这儿是汉,特意上这儿来接你回家。我说,你跟着这另一个心软的人儿一块儿去吧!你说什么,爱弥丽?呃,怎么,我的宝宝?”
她说话的声音我听不见,但是他却把脑袋俯下去,好像听她说什么似的,跟着说:
“让你跟你舅舅一块待在这儿?我说,你真想要那样吗?跟你舅舅一块待在这儿,我的小乖乖?你丈夫,眼看就是你丈夫了,特为上这儿来接你回家,你可要跟着你舅舅一块儿在这儿待着。我说,你这样一个小东西儿,跟我这样一个风吹日晒的粗人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有那样着想的,”坡勾提先生带出满怀得意的样子看着我们两个说。“但是海里含的咸盐也没有她心里对她这个舅舅含的疼爱多——你这个小傻子似的小爱弥丽!”
“爱弥丽要这样,是很对的,卫少爷,”汉说。“你瞧,既是爱弥丽愿意这么办,再说她又有些害怕,沉不住气,那我就让她待在那儿,待到明儿早晨好啦。我也待在这儿好啦!”
“不成,不成,”坡勾提先生说。“像你这样一个成了家的人——跟成了家一样的人——可白旷一天的工,可浪费一天的工,那可不是应当应分的。你也不能又干活,又看病人,那也不是应当应分的。那样可不成。你回家睡觉去吧。你不用怕没人好好照顾爱弥丽,这是我敢说的。”
汉没法子,只好听从了这番劝告,拿起帽子来要走。即使在他吻她的时候,——我从来没看到他在她跟前,而不觉得他天生就是一个真正的上等人——她都好像箍着她舅舅箍得更紧,而且还有躲避她那未婚夫的样子。他开门走了,我跟着把门带上,免得满屋里那片寂静被搅扰;我关门回来的时候,看到坡勾提先生仍旧还在那儿跟她说什么。
“这会儿,我要到楼上去告诉你姨儿一声,说卫少爷来啦,这可以叫她多少提起点儿心气儿来,”他说。“我的亲爱的,你先在炉子旁边坐一会儿,把你那两只死凉死凉的手烤一烤。你用不着这么害怕,这么发慌。怎么?你要跟我一块上楼去?——那么好啦!那你就跟我一块儿去好啦。——来吧!要是她这个舅舅,有朝一日叫人赶出家门以外,得跑到沟里去趴着,即便那样的话,卫少爷,”坡勾提先生说,说的时候那份得意,也不下于以往,“我相信,她也要跟着我去的。不过眼看就又另有一个人啦——眼看就又另有一个人啦,爱弥丽!”
后来,我上楼的时候,我从我以前住过的那个屋子前面过,那时候那个屋子黑咕隆咚的,我有一种模糊的印象,觉得好像爱弥丽正在屋子里面的地上趴着。但是,究竟真是她,还是屋子里乱糟糟的黑影,我现在不敢说。
我在厨房的炉前,有那么一刻的闲工夫,所以我就想到爱弥丽对于人要死的恐怖——再加上欧摩先生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就认为,她所以跟平素判若两人,就是因为这个——在坡勾提还没下楼以前,我坐在那儿,数着那一架钟的滴答声,更深深地感到我四周那一片庄严的寂静。那时候,我还有一刻的闲工夫,对爱弥丽那种害怕死神的怯懦加以宽容。坡勾提把我抱在怀里,对我祝福又祝福,感谢又感谢,说我使她在苦难中得到那样的安慰(这就是她说的)。跟着,她请我到楼上去一趟,一面走,一面呜咽着说,巴奇斯先生一直就老喜欢我,敬爱我,在他还没沉入昏迷的状态之中以前,他还时常谈起我来。她相信,要是他从昏迷中还醒过来,那他见了我,一定会提起精神来的,如果世界上还有任何事物能让他提起精神来的话。
我看到他以后,只觉得他重新还醒过来的机会是小而又小的。他正躺在那儿,把个脑袋和两只胳膊用很不舒服的姿势伸在床外,把个身子一半趴在那个让他费了那么些心血和麻烦的箱子上。我听说,自从他无力爬出床外开箱子以后,他就让人家把那个箱子放在床旁边一把椅子上,他白天黑夜永远抱着那个箱子不放。他的胳膊现在就放在箱子上。时光和人世,正在从他身旁跑开溜走,但是箱子却仍旧还在那儿。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用解释的口气),“净是些破衣烂裳。”
“巴奇斯,亲爱的!”坡勾提几乎高兴起来的样子说,一面弯腰往他身上俯着,她哥哥和我就站在床的下手。“我那个亲爱的乖乖——那个亲爱的乖乖,卫少爷,来啦,原先就是他给咱们两个撮合的,巴奇斯!你不就是让他给我带的信儿吗?你还记得吧?你跟卫少爷说句话呀。”
他跟那个箱子一样,不言不语,无知无识,他那仅有的表现,只能从箱子那儿看了出来。
“他正跟着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坡勾提先生用手遮着嘴对我说。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坡勾提先生的眼睛也模糊起来。但是我却打着喳喳儿重复道,“跟着潮水一道去了?”
“住在海边上的人要死的时候,”坡勾提先生说,“总是赶着潮水几乎都退枯了的时候。他们下生的时候,也总是赶着潮水差不多涨满了的时候——不到潮水涨满了,不能完全生下来。他这阵儿,正是跟着退潮的潮水一道去了。三点半钟潮水往外退,半点钟以后潮水就退枯了。要是他还能活到潮水再涨的时候,那他总得等到潮水涨满了,再跟着下一次退潮的潮水一道去。”
我们待在那儿看着他,看了好长的时候,看了好几点钟。他的知觉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在他跟前,对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神秘的影响,我不必故弄玄虚,加以说明;但是事实却是:他最后开始微弱无力地胡思乱想起来的时候,毫无疑问,他是在那儿嘟嘟囔囔地说赶车送我上学校去的事。
“他又还醒过来了,”坡勾提说。
坡勾提先生碰了我一下,用郑重严肃、恭敬畏惧的口气说,“他跟潮水——两个一道很快地去了。”
“巴奇斯,我的亲爱的!”坡勾提说。
“克·巴奇斯,”他微弱无力地喊。“哪儿也找不出来再那么好的女人了!”
“你瞧一瞧!卫少爷来啦!”坡勾提说。因为这阵儿,巴奇斯先生睁开眼了。
我正要问他是否还认得我,但是还没等到我开口,只见他做出把胳膊一伸的样子,对我面带微笑、清清楚楚地说:
“巴奇斯愿意!”
那时潮水正落得最低,他同潮水一道去了。
注释:
[1]这是水手们转绞盘的时候唱的号子。
[2]西欧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