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龙门巷
充和再回龙门巷时,正是兵荒马乱之际。国土沦陷,人心凌乱。短短数年,充和的经历坎坷而丰富,她已经渐渐成熟了。她随着父母(继母韦均一)和众多姐弟一起回到了合肥,一个总是落在她笔端的旧地。但敌军很快占领城市,龙门巷待不了了,继续逃往乡下——张老圩子,那是处于合肥西部山区的地方,是张家崛起的胜地,也是一个长久存在于生活在异乡的张家人心里的概念。
1938年的春节,张充和与父母、姐弟过了一个难得的团圆年。一时兴起,家族的昆曲嗜好活跃起来,一场《春香闹学》在张老圩子里开演,角色以大姐元和、四姐充和、大弟宗和为主。当敌军又深入进来后,他们索性躲进了山里。后来张充和离开合肥,远赴西南。那是她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没多久父亲就在肥西山里染疾病逝,当时只有继母和继母的小儿在他身边。充和后来一遍遍抄写继母为父亲作的悼诗,抄得工整、细致、认真,有别于她任何一次书法。
抗战时期,张充和辗转多地,其间遇到了不少与张家祖辈有关的后人,每每提起他们的事迹,总会勾起张充和的龙门巷情结。后来她专门作了《张华奎传》,还多次提到了张树声兄弟间的逸事。当她身在龙门巷时,祖父的概念就是苍老的建筑和积尘的古籍,曾祖的概念也不过就是一面陈设于角落的褪色的“树”字营军旗。
新千年时,定居美国多年的张充和又开始怀念起了龙门巷,并对少时诗作自注:
父女师生各不同,前朝学士诲蒙童。
饭前午后昏昏态,粘页《春秋》读不通。
(矮四爷我叫爹爹;粘页,《左传》两页相粘,老师糊涂点下去。)
“人之初”罢说经纶,圣道而今仍未亲。
潜上书楼尘一寸,自藏架后泣香君。
(二爹爹藏有传奇小说等,我偷看。)
三朝联对十朝文,顽叔肠空眉不伸。
呵写冻窗题囚字,师生相与救枯贫。
(我为其对对子,老师为他作文。)
子曰诗云日不穷,层楼高翠出双桐。
前庭去探前朝事,树字军旗掩壁虫。
福祸何关仙与妖,烧香捉捕两无聊。
书声引得狐儿至,但饲刘家玉带糕。
(亲奶奶供狐仙,而朝奉们捉狐妖;刘东泰之玉带糕,至今仍未见他处有卖。)
如非张家知情人,恐怕很少有人看得懂张充和的特指自注。诗中所称“父女”之父,实为识修在收养充和之后又收养了一个侄子,充和称他矮四爷,又叫爹爹。亲奶奶即祖母识修,她心怀敬畏,在张公馆里供奉狐仙,而张家聘任的管事“朝奉”则试图抓捕狐仙。对于供养和捕捉,充和都觉得似乎没有必要,因为保持自然不是更好吗?而她去国几十年还是放不下一味普通的糕点,四处寻觅而不得,就算是觅到了恐怕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味道了。
一九三七年,张充和女士随家人逃往老家合肥,先到城里张公馆,后又去了肥西县乡下的张老圩子。这张照片应该是在那个时期拍摄的。曾听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女士提及,当时去乡下除了轿子就是乘坐这种独轮车,一走就是一天,看上去好玩,实际上乘坐时很不好受。照片中可见天气较热,张充和还是一袭旗袍,风采不减
1972年12月7日,张充和在美国致信大弟宗和提及合肥:“我前日在《重建中国》见到合肥工业发展情形,好不兴奋。照片上有电视及其他轻工业,还有大卡车。”充和已经能够接受一个不一样的合肥了,她甚至觉得这种变化是积极的、理想的、必然的。她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以及对旧地的热切怀念。
只是直到去世的那一天,她却再也没能回到合肥。
欣慰的是,龙门巷的故事还在延续。识修在外面慷慨施舍,在公馆里也是善心十足,她把用不着的房子租给需要的人,对于实在困难的,就免除他们的房租,她还把家里的房子送给红十字会作为救济院。她容许佣人们带着孩子工作,只是一旦孩子大了,尤其是男性,他们就要离开张公馆。张宇祥就是其中的一位——充和笔下久别再见后冲她磕头的男孩,他的母亲张干干照顾充和多年。
抗战胜利后,张宇祥来到了恢复后的苏州私立乐益女中,校长是张充和的五弟张寰和。此时张充和已经去北平工作。张寰和见他书法很好,就安排他在学校当文书,随后他的孩子也进入乐益女中就读。说起他的书法,还得益于充和当年的馈赠。虽然充和不能接受他们之间的身份隔阂,但在他们分别时,她仍旧给了他笔墨纸砚,并赠言他好好练习写字。他回去后把四小姐的话奉若圣旨,潜心练习,成为日后谋求生计的特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后人都会提起这段故事,并感恩四小姐充和的慷慨。
有段时间,汪曾祺先生笑着问张煦和:“你的几位姐姐抗战时在云南,那时就听她们讲家乡话,前几年在美国见到充和,她在那里生活六十多年了,怎么还是讲家乡话?”充和曾自称她的话是“半肥(合肥)半京(北京)”,正如她去国半个多世纪仍保持说汉语一样,这种语言“固执”或许正是她怀乡的一种。
犹记得充和惜别龙门巷张公馆时的场景,她和小伙伴来到私塾先生的寝室,一张空床上结满了蛛丝。三个人只低了头找寻些什么。她们四处走着,想进入一些房间里去,却发现很多房间都进不去了,不是租给了别人,就是送给了别人。门都锁着,只有一条条暗色的缝隙。最后,充和失落地对着黑黑的门缝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就决绝地离去了。
1986年,张充和与张煦和漫步在到处是拆迁工地的苏州街头,有意无意地询问着龙门巷的变化。当消失的必然消失时,铭记也就开始了铭记。“我们在河边慢慢走,看着对岸留下的风景,她很长时间没说话。我对她说:‘有空带汉思回去看看,我陪你们到各处走走。’她说汉思早就想去看看了。这时,她突然停下来对我说:‘煦和,回去看什么呢?过去老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了。老年人大多怀旧,总想看看过去的老东西,总怀念童年、少年生活过的地方。’”
时光再倒回1930年,那时充和从合肥回到苏州家中,她写了“破题儿第一遭五律”:
黄叶乱飞狂,离人泪百行。
今朝同此地,明日各他方。
默默难开口,依依欲断肠。
一江东逝水,不做洗愁汤。
*说明:书中所引诗文、书信、日记等均存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