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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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佛识真如

当充和稍微长大一些时,识修开始为她四处物色好的老师,其中有六安的才子、举人左履宽,有考古专家朱谟钦,前者曾教授充和古文、诗词,后者是吴昌硕的弟子,负责教授充和书法。当她的三个姐姐已经接触数学、英文、政治、美术等现代课程时,充和仍在学习如何为古文断句,如何临摹各种派别的古老碑帖,如何读准一句诗词的音律。

识修为了请到名师,不惜多花几倍的薪金,她要确保他们真心教授;她对充和寄予厚望,她不希望充和因为被自己抱养而在学业上落后。朱谟钦曾在政府博物馆工作,但识修给了他足以养活全家的薪金。当他听说哪里又发现了什么古碑时,就会跑过去拓回来,他要让充和临摹第一手的拓片,确保古色古香的笔法神韵。

初始,充和并不是那么热衷习字,她常常捡起墙壁上脱落的白粉块在方砖上写字、绘画,她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她甚至一度不喜欢陈旧的私塾先生念叨的旧词:“吟余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而这正是昆曲《牡丹亭》里陈腐的私塾先生陈最良的台词。这句台词萦绕在充和耳畔足足大半生。

看轻归看轻,但充和从来没有停止对古典事物的好学。不到十岁她就跟着识修学吹箫,尽管她的小手指还够不着。识修拿出自己吹了二十七年的箫,把工尺谱一个个标注上去,在教她吹箫的同时还为她讲“吹箫乞食”和“吹箫引凤”的典故。这或许就是充和日后结缘昆曲的发轫,只是她自己当时还不知道,这些启蒙学习会为她带来多大的推力。正如同她当时也想不到,她所学的古文、诗词、书法会为她带来多大的助力,她成功获得代表着现代教育模式的最高学府的录取名额,正是得益于这些看似不合时宜的“旧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充和索性心安理得地爱上了一切的“旧物”,而且一旦决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朋友说:‘什么时候我跳到一个更新的世界里去。’我说:‘我要回到更旧的世界里去。’两个人做朋友若是永远在一个世界里,那趣味就永远是透明无色淡而无味的白开水了。我时常找朋友,向线装书中,向荒废的池阁,向断碣残碑中去找朋友,他们会比这个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东西。在夕阳荒草的丛中,我读着那残缺的碑文,仅仅只有几个字,我读来读去,比读一首最美的诗句还感动。”张充和:《凋落》,《中央日报》,1936年12月26日。

距离张公馆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寺庙——明教寺,整座寺庙就坐落在数米高的古教弩台上。充和仰着头,望着寺门,听大人为她讲述久远的战争史。寺后有一地名逍遥津,古为淝水渡口。相传曹操大将张辽在此击败孙权,此前孙权率军十万攻打合肥不下,退兵而去,后有“张辽威震逍遥津”。前有教弩台,充和写道:“一见到凋残与破落,我便觉得拉不回来的一切过去都离我仅仅咫尺了。”张充和:《凋落》,《中央日报》,1936年12月26日。让充和感兴趣的是寺内听松阁的楹联:“教弩耸高台不为炎刘消劫难,听松来远客谁从古佛识真如。”后来,充和作文时曾以“真如”为笔名。大殿内两侧的十八罗汉塑像也令充和好奇,祖母曾告诉她数罗汉算命的秘术,既可以看到前世,也可以看见来生。只是充和带着孩子的好奇默默验证之后,还是觉得这种模拟穿越不过是一种心理把戏,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主动权还是在于自己。

但是充和也会相信一些东西,充和曾在佛门见过一位年轻女子,她已经修行了十二年。在她十四岁那年的一天夜里梦见了未婚夫来向她辞行,次日早晨她就换上了素衣孝服,当晚就得到了未婚夫的死讯。她心如死灰,从此遁入佛门。但在这年的春天,她突然开悟,“这天她又把主位送回堂前,同祖宗打伴儿去了,她竟忘了法师的话,不,她竟不信法师的话,只由于一点小小的嫉妒心,她把什么都忘了。或曰‘风动’,或曰‘幡动’,或曰‘风动幡’,佛曰‘非也,仁者心自动耳’”张旋(张充和笔名):《她》,《中央日报》,1937年2月20日。

因识修常常走进佛门,充和得以接触到更多的修行人,其中有一个小盲女还成为她的挚友。位于今天桐城路的月潭庵,虽然早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古朴,但禅意还在,一代代修行人积累的善业慈悲还能依稀找到些许踪影。庵内楹联上依旧写着:“月光皎洁禅心寂,潭影澄清色相空。”只是询问师傅何在,答曰:“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小盲女是一个没有来路的弃婴,而弃婴也常常成为传奇、神话的开端。1918年腊月,五六岁的充和正在张公馆里享受温暖的时候,一个几乎与她同龄的小女孩却被人丢弃在了张家祠堂前的雪地里,她冻了两天两夜都没有死去,也没有被饿死。她天生佛相,吉人自有天相。张家人发现后把她抱进屋里,喂养她,给她人间温暖,可是这个小女孩只是哭,好像是在渴求另外一种什么。她需要妈妈,她的双手在空中乱抓,她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物质,一点点阳光都看不到。

后来小盲女被送进了残破城墙下的月潭庵,自此她成了四十岁当家尼姑的弟子,她也有了自己的“家”。

充和常常随着祖母进入月潭庵,她把小盲女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小我们是朋友。朋友并不需要两对眼睛互相对着啊!她穿我的衣服,玩我的玩具。她摸我的手自不会说是别人,摸到别人的手再不会说是我。就是这一点,我们够朋友。”张充和:《扇面》,《中央日报》,1937年1月21日。

她们一起攀爬山坡、城墙,充和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引着她。她们在一起讨论最多的是颜色。小盲女知道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知道充和的衣服是紫罗兰色的。这些颜色都是充和告诉她的,但是她从来不会弄错颜色,在她心里早已经为这些丰富的色彩分门别类,清晰如在眼前。因此充和总也弄不懂:“一个生下来就瞎的人会知道什么颜色呢?”

每次跟在祖母后面来到庵堂,充和默不作声,悄悄地把手伸给小盲女,她一摸就知道是充和。充和带着一把小团扇,她拿着小盲女的手指触摸着画面,一一介绍着流水、山石、云、童子与客人。每当有人来,小盲女便会拿出充和送她的团扇一一指点,介绍流水、山石、云、童子与客人,每次她都要纠正别人说画面里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在云深处。在充和离开合肥很多年后,小盲女不论冬夏都要去频繁地抚摸那把团扇,只是她不再轻易去触摸别人的手,生怕摸到一只有点像好友的手。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史学家杨联陞辗转海外多地,偶与充和来往偈语。充和曾有“人生若相见,相见海成桑”之句,她的偈语令众多学者惊叹2013年,翻译家、合肥人刘文飞在美国拜访张充和,说到兴起,年近百岁的充和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佛诵,唱了好几分钟。“她吟唱的佛教诵经声让我震撼:震撼之一是,一位近百岁的老人竟有如此温润、纯净的嗓音,宛若天籁;震撼之二在于,常在佛教寺院听到录音机反复播放那枯燥诵经声的我,一直无知地以为佛教音乐难以称之为真正的音乐,但听充和先生吟唱她童年偷学到的诵经声,却顿时让我对佛教音乐刮目相看。”(刘文飞:《耶鲁访张充和》,《文汇读书周报》,2014年3月7日。),有人赞她“忽叩禅关,诸天震掉”。而这一切,得益于充和儿时与小盲女的游戏,当时她以讲述颜色故事置换小盲女唱佛诵的声音,所谓“颜色同声音的贸易”,彼时的《香赞》《八仙》一直融入到充和的寻常生活和艺术血脉里,为她看似单调、孤寂的童年平添了些许的禅意。而那些隐藏在充和稚嫩声音里的颜色,也久久地释放在小盲女的心里,释放在瞬息万变的月潭庵和合肥城内外的山山川川。

识修为充和精心构筑着一个固定的课堂,也无意中为她开辟了移动的第二课堂。识修的信仰无意中给了充和哲理、禅意和悲悯。与此同时,充和在汲取这一切的时候,也在释放一些什么,那些释放的,或许也可以称为修行。

充和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一生行善的识修去世,享年六十七岁。张充和:《二姐同我》,其中记述“一九三〇年,祖母春天过逝”。

识修给充和留下了不菲的遗产,其中就包括充和从来没有动过的土地田产,而她自己是否知道,她才是祖母最宝贝的遗物?

龙门巷突然惆怅起来。张公馆突然空了,那些原本由充和与祖母识修点滴积累的人间填充突然坍塌了。尚未成年的充和无所适从。她只能跟着浓郁的惆怅走向未知。但有一条是清晰的,她要离开这里了,要回到久违的“家”去,一个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将成为故地就此隐去。

时间总是一拖再拖,离别前的几天,一两个难得的小伙伴为充和饯行,充和借此以酒消愁,却带来更多的愁绪。谁都不敢提到祖母识修。“头一天的晚上,有两个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朋友在我的床上睡,三个人何曾合一合眼,谈心也没有谈,不过可以明白,各人都是一腔惆怅。”张充和:《别》,《乐益文艺》,1933年。

一大早起来,三个小影子游荡在偌大的庭院,熟门熟路,却像是故地重游。一切植物是盛夏前的欣然,看上去却过早地显露出了颓唐。就连一只呆头鹅也像是知道了什么,盲目地伸长了脖颈,却不发出一声哀鸣。

看门的老头儿依旧起得很早,他无意中长叹几声,一如平时的表情,但那叹声里分明是有了清晰的方向。古木屹立,树影婆娑,时光就像是充和刚来的样子,如梦如幻,梦幻难分。三个孩子悄悄地立在晨曦初破的花影下,默然地诉尽了各人的惆怅。

 

我写的许多字都凌乱一地,一个钟也停住了。张充和:《别》,《乐益文艺》,193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