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布里特-玛丽在一间屋子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有人低头对她说了些什么,可此时她最担心的是地板脏不脏,还有别人会不会以为她死了。不是经常有人突然倒在地上死掉吗?真是太可怕了,布里特-玛丽想。死在肮脏的地板上更可怕,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难听的呢。
“嘿,你——该怎么说来着,你是去世了吗?”有人问,但布里特-玛丽还在专心想着地板的事。
“嘿,女士?你,那个什么,你死了没有?”对方又问了一遍,似乎还吹了声口哨。
布里特-玛丽讨厌口哨声,而且她的头还疼着呢。
地板上有股披萨味。闻着披萨味,头疼着死掉,这样的下场实在悲惨。
她一点都不喜欢披萨,因为肯特每次从德国开会回来时浑身都是披萨味,布里特-玛丽记得与他有关的每种味道,印象最深的是医院的病房味,虽然病人收到的鲜花的香味占了很大比例(不知怎么,人们总喜欢给犯过心脏病的人送花),但布里特-玛丽仍然记得肯特丢在床边的衬衣上飘出来的香水和披萨味。
那时他正在睡觉,微微打着呼噜。她没有叫醒他,最后一次握了握他的手,叠起那件衬衣,放进自己的手提包。回到家,她用小苏打和醋搓干净衬衣领口,又把整件衣服洗了两遍,这才挂起来晾干。然后她用菲克新擦了窗户,清理了床垫,把阳台上的花盆收进来,打包了行李,平生第一次打开手机,她以为孩子们会打电话来询问肯特的情况,可他们没有,只是发了一条短信。
孩子们刚成年的时候,曾经保证每年圣诞期间来看望肯特和布里特-玛丽,后来便假装有事,找理由不来,最后连理由都懒得找,索性直接不来。人生都是这样。
布里特-玛丽一向喜欢看戏,演员虚情假意的一通表演,竟然能在谢幕时赢得观众的掌声,这令她着迷。然而肯特的心脏病发作,还有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的声音迫使她再也无法假装下去,既然在电话里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你就不能假装她不存在。既然演不下去,布里特-玛丽就失去了获得掌声的资格,所以她离开了那间病房,带着一件有香水味的衬衫和一颗破碎的心。
还是别指望什么掌声和鲜花了。
“我操!你……你不会是挂了吧?”有人焦急地问。
布里特-玛丽发现,打断别人的死亡过程是非常失礼的行为,让濒死者听到粗俗可怕的语言更是不敬,况且,除了“我操”这样的字眼儿,还有许多更得体的词语足以表达说话者当下的感受。她抬眼望着站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对方也在低头看她。
“请问这是哪里?”她疑惑地问。
“嘿!你醒啦?这里是医疗中心。”对方高兴地说。
“怎么有股披萨味?”布里特-玛丽问得有气无力。
“是啊,医疗中心也是披萨店。”对方点头道。
“那怎么能保证卫生呢?”布里特-玛丽虚弱地嘟囔道。
对方耸耸肩:“这里本来就是披萨店,他们把医疗中心给关啦,都怪经济危机,那可真是一泡屎,所以你瞧,现在我们只能凑合着过日子。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想感受一下医疗急救吗?”
布里特-玛丽觉得对方好像是个女的,只见这个女人快活地指了指一个打开的塑料箱子,箱盖上有个红十字标记,写着“急救”字样,她又举起一只臭烘烘的瓶子晃了晃。
“其实根本不是急救,顶多算‘慢救’!你不试试吗?”
“您说什么?”布里特-玛丽捂着被撞的额头,痛苦地叫道。
她起先以为女人是站着的,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她坐在那里。女人递给布里特-玛丽一杯不明液体。
“他们把卖酒的商店也关了,所以我们只能另想办法。拿好!听说这是爱沙尼亚的伏特加,可上面的字母有点怪,八成不是伏特加,不过至少也是和伏特加差不多的狗屎玩意儿,喝着辣舌头,但你会适应的,这玩意儿治发烧时烧出来的水疱特别管用,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流感水疱?”
布里特-玛丽痛苦地摇摇头,突然一眼瞥见自己的外套上有些红色的污渍。
“我流血了吗?”她震惊地喊道,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要是血流到这个女人的地板上,那就太丢人了,无论后来擦没擦干净,都极其不妥。
“不!不!那他妈根本不是血!虽然你的脑袋确实挨了一下,不过这只是些番茄酱,你瞧!”女人嚷道,急忙抄起一张纸巾,要把布里特-玛丽衣服上的污渍擦掉。
布里特-玛丽这才注意到(其实很难注意不到),女人坐在一辆轮椅上,似乎还喝醉了——这是布里特-玛丽不带任何偏见、冷静观察得出的结论:首先,她身上有伏特加味;其次,她拿着纸巾抹了半天,愣是没擦对地方。
“我刚才一直守着,让你看上去不那么像死人。后来我饿了,就吃了点午饭。”说到这里,女人指着凳子上半块吃剩下的披萨,嘿嘿傻笑起来。
“午饭?现在这个时候吃午饭?”布里特-玛丽喃喃自语,还不到十一点呢。
“你饿了吗?来块披萨吧!”女人说。
布里特-玛丽突然想起对方刚才说过的一句话。
“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脑袋挨了一下?打中了没有?”她惊叫道,摸着头皮寻找脑袋上的弹孔。
“对对对,你的脑袋被足球砸了。”女人点点头,往披萨上浇了点伏特加。
见到这一幕,布里特-玛丽露出宁愿吃枪子儿也不愿吃披萨的表情,在她的想象中,枪子儿至少没那么脏。
坐轮椅的女人四十来岁的样子,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两人合力把布里特-玛丽扶起来。女人的发型……布里特-玛丽从没见过这么丑的发型,大概是受了惊的猫帮她抓出来的。女孩的头发稍微像样些,可牛仔裤却碎成一条一条的,露着大腿上的肉。很可能是为了赶时髦。
女人又自顾自地傻笑起来,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怎么想。
“天杀的小杂种,天杀的足球!不过你别生气,他们不是故意的!”
布里特-玛丽碰了碰额头上的包。
“我的脸脏不脏?”她问,语气里充满了谴责和焦虑。
女人摇摇头,摇着轮椅去拿她的披萨。
布里特-玛丽的目光自动落在墙角的一张桌子上,那儿坐着两个留连鬓胡子、戴帽子的男人,桌上摆着咖啡和晨报,想到自己刚才无知无觉地躺在准备喝咖啡的顾客面前,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可那两个人看也没看她。
“你不过是昏睡了一小会儿。”女人把整块披萨塞进嘴里,轻描淡写地说。
布里特-玛丽从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开始揉额头。虽然她觉得晕倒在地很丢人,但醒过来之后还顶着一张脏脸更丢人。
“您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她问,这次只带着一丝谴责的语气。
“因为球砸中你了啊!”女人笑道,胳膊比划着,“要是他们故意瞄准你的脑袋踢球,肯定踢不中!这帮小杂种根本不会踢球。”
“哈。”布里特-玛丽说。
“我们其实没那么差劲儿……”一直站在她俩身旁的那个小女孩说,看上去受到了冒犯。
布里特-玛丽发现她手里捧着个足球,从捧球的姿势看,似乎随时都想把球抛起来,开个大脚。
女人朝小女孩做了个鼓励的手势。
“我叫薇卡,我在这里工作!”小女孩说。
“你不应该去上学吗?”布里特-玛丽问,眼睛始终盯着那个球。
“您不应该去上班吗?”薇卡反问,像抱着自己喜欢的人那样抱着足球。
布里特-玛丽紧抓着提包的手又紧了紧。
“告诉你吧,我正要去上班,谁知被球砸了。我是娱乐中心的管理员,这是我第一天上班。”
薇卡惊奇地张开嘴巴,仿佛布里特-玛丽的话拥有改变一切的魔力,但她没出声。
“管理员?”女人问,“你为什么不早说?女士!我这儿有给你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挂号信!里面装着钥匙!”
“人家让我去邮局拿钥匙。”
“这儿就是邮局!他们把以前的邮局关了,你明白吗!”女人摇着轮椅钻到柜台后面,手里一直拎着伏特加瓶子。
大家一时间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穿着脏靴子的人踩着没擦过的地板走进来。女人叫道:
“嘿,卡尔!这儿有你的一个包裹,等着!”
布里特-玛丽转过身,差点被新来的人撞倒在地。她抬头向上打量,只看到一蓬浓密的胡须,胡须上方是一顶脏得出奇的帽子。胡须和帽子同时朝她这边转过来,似乎在打量她。
帽子和胡子中间的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咆哮:“看路!”
布里特-玛丽不为所动,深感不解。她使出更大的力气攥紧手提包,然后开口道:
“哈。”
“是你撞了她!”站在她身后的薇卡气愤地说。
布里特-玛丽不喜欢这样。每当有人替她辩解(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她都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替她辩解。
女人拿着卡尔的“包裹”出现了,卡尔愤怒地瞪了薇卡一眼,又带着敌意扫了扫布里特-玛丽,然后气呼呼地朝坐在角落里的两个男人点点头,对方似乎更加生气地点头回应。卡尔迈着大步,慢慢地踱出去,店门在他身后欢快地叮当作响。
女人安抚般拍了拍布里特-玛丽的肩膀。
“卡尔就是个王八蛋。他有点儿……嗯……你们都怎么说的来着?刺儿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人生啦、宇宙啦什么的,他全都讨厌。这里的人不喜欢城里来的人。”她告诉布里特-玛丽,说到“这里的人”时,还刻意朝角落那两个男人抬了抬下巴。那两个人一直低头看报纸,喝咖啡,仿佛眼前的两个女人并不存在。
“他怎么知道我是城里来的?”
女人翻了个白眼儿。“来吧!我带你看看娱乐中心,怎么样?”她叫道,说着便摇起轮椅,向门口滑去。
布里特-玛丽打量着这个既是披萨店,又是医疗中心和邮局的地方,这里甚至还有卖食品和杂货的架子,看来还兼小超市。
“请问,这里还卖杂货吗?”
“他们把超市关了,你知道吧,我们只好另想办法啰!”
布里特-玛丽想起娱乐中心的脏窗户。
“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这里卖不卖菲克新?”
布里特-玛丽没用过菲克新以外的清洁剂,她小时候在父亲读的晨报上看过菲克新的广告,对它一见钟情。那则广告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站在干净的窗口向外张望,下面写着“菲克新带您看世界”。布里特-玛丽喜欢那张图,等她长到拥有自己的窗户的年龄,她就开始用菲克新擦窗,每天都擦,坚持了一辈子,因此从没遇到过看世界方面的问题。
只是这个世界没有看到她。
“我知道这个牌子,可是,现在没有菲克新了……你明白吗?”女人说。
“那是什么意思?”布里特-玛丽问,当然,她的语气里只有一丝谴责的意味。
“菲克新不再属于生产商的——怎么说来着——产品范围了!因为不赚钱,你理解吧。”
布里特-玛丽双目圆睁,微微喘息。
“可是……不过……这样合法吗?”
“不赚钱。”女人耸耸肩。
这也能叫回答?
“现在的人都可以这么干了?”布里特-玛丽忍无可忍地诘问道。
女人又耸耸肩。“别管它了,好吗?我还有别的牌子!你要不要俄国货?绝对的好东西,就在那——”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薇卡跑过去拿。
“当然不要!”布里特-玛丽打断她,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我用小苏打!”
你没法改变布里特-玛丽看世界的方式,一旦布里特-玛丽对世界形成了固定的看法,谁都别想改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