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2)
瑟瑟发抖的新兵在加农炮周围转着圈,在扫过尖塔又掠过外堡城墙的第一缕阳光中,他们的气息组成了一排银色的三角旗。这些新兵软弱得就像蛋白霜。在他看来,就算只有四分之一的新人能派上一丁点用场,他也该谢天谢地了。商贩是最没用的。渔夫稍微强一些:他们熟悉辛苦的工作,而且不会因此却步。丛林旅者更好。这些奔走于森林的人像驼鹿肉干那样坚韧,而且了解何谓艰苦。他们甚至乐在其中。他真希望国王通过法兰西的水路和森林尽快发出号召令,让它传到王国内每一位皮草船夫、丛林旅者和捕猎者的耳中。有些人也许会视若无睹,或者置若罔闻。但隆尚了解这些人:他曾是他们的一员。没几个人愿意在回到文明聚落时,发现自己的合同已经作废,凭证被机械恶魔的黄铜拳头捏烂,而他们辛苦赚来的钞票还不如荷兰人的一泡尿值钱。
低挂空中的太阳照耀着圣劳伦斯河南岸的森林和田野,而那里没有传来暴露行踪的反光。没有征兆。那好吧。看起来玛格丽特女王和新尼德兰的马屁精总督还不打算杀戮新法兰西的善良百姓们。隆尚还有锻炼几个废物的空闲。
他转身背对太阳,开始走下楼梯,朝着尖塔下方的内堡前进。
到达塔底花了十分钟。他又花了十分钟穿过迷宫般的路障和壕沟,然后踏上了内城墙的墙头。喀拉客能够跳过几乎所有障碍物:这些花招只是为了拖慢他们的速度,让炮手击中他们的几率像滚雪球那样增大。或者把他们聚到一起,以最大的效率夺走他们的行动力。部分壕沟和护城河里含有腐蚀性物质,能够摧毁较为脆弱的机械装置。另外几条护城河里注入了某种化学试剂,只需少量催化剂就能引发连锁反应,让整条护城河在瞬间凝固,而正在渡河的喀拉客会被困在里面,就像圣诞蛋糕上的葡萄干。隆尚恨透了葡萄干。
正如他恨透了“内堡的防御工事能派上用场”这个念头。因为如果郁金香们的机械人奴仆攻到了内堡,这场仗就已经输了。障碍物和后卫战术只能拖慢他们最后进军的脚步,而且或许——只是或许——能给国王逃脱的时间。但等荷兰真正统治全世界以后,他能去哪儿也是个有待解决的问题了。或许他会前往北方,成为北极熊的国王。
等到终于抵达外城墙,他绕到那群新兵的身后,尽量不让靴子踩到冰霜的嘎吱声暴露他的到来。就算只是平民,在察觉他的目光时也往往会缩起身子:他们同样听过那些传闻。克雷蒂安中士看到他偷偷藏在人群后面,却继续向新兵们高谈阔论,没有向上尉打招呼。这批刚刚加入的新兵像中了风那样发着抖,他们用袖子擦拭鼻子,一边拖着脚走动,一边低声嘀咕,对中士的话几乎没听进半个字。他们之中的半数看起来也就只能勉强举起酒杯,锤子和铁镐就别提了。基督啊!他们的前臂还没有隆尚的手腕粗!看在七层地狱的份上,他们要这么一群蹩脚透顶的杂牌兵能有什么用?这群人里不到四十岁的或许只有两个。
卫兵队长很想知道:如果把这些废物的身体丢在机械人大军的必经之路上,能否拖慢他们的脚步?想象的画面给他带来了少许满足感,虽然他清楚这么做毫无意义。军用喀拉客根本就是行走的镰刀,会像带着刀刃的龙卷风那样席卷而过。他们的身后只会留下尖叫、残肢、内脏和喷洒而出的鲜血。单纯的血肉之躯不可能阻挡他们。
隆尚很清楚。他不止一次见过这些嘀嗒人动手时的模样。他见过友人倒在炼金利刃的切割与劈砍之下。他见过内堡喷泉在区区一名喀拉客的肆虐下染成红色的情景。他摇了摇头。但无论他多么努力驱赶这些记忆与恐怖感,它们仍旧像沾灰的蜘蛛网那样挥之不去。
“好了,”克雷蒂安说,“让我瞧瞧你们这些菜鸟有没有听进我说的哪怕一件事。”他随便选出了三个男人。“你,你,还有你。恭喜,你们现在是炮兵小队了。出列!”
两个男人拖着脚前进了几步,不情愿的样子堪比走向绞架的罪犯团伙。第三人畏缩不前,也许希望中士指的是他身边的其他人。他花白的鬓角,外套厚实的环状领子,再加上隐约可见的双下巴,都足以证明他是个做买卖的生意人。经商的成功已经让他变成了一副软骨头。隆尚抓住他毛皮衬里的衣领。
“我敢发誓,中士说过让你出列了,”他说,“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干吗还磨磨蹭蹭的。像你这样的绅士,能做到的事就肯定会去做。所以你有什么问题,朋友?腿断了?还是有只小恶魔把你的脚钉在石头上了?”
那个商人在宽松的毛皮外套里扭动身子。他惊恐地瞥了隆尚一眼。卫兵队长并没有放开双手。
“我发现,”他续道,“你似乎失去了说话能力。你的眼睛还有点凸出。我敢打赌,你这是快被自己的恐惧噎死了。好吧,别担心。这种状况我也见过。战场上时不时就会发生。我们很快就能治好你。”隆尚拍了两下手,示意所有人看向自己,虽然他们早就这么做了。“我们真走运!这下我有了教你们应急外科手术技巧的机会。中士,把你的刀子给我。你,还有你,”他说着,指了指最近的两位看客,“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和腿。都他妈给我把全身重量压上去。刀子一刺进喉咙,他的四肢就会像独木舟上的鳟鱼那样到处乱跳了。”
说到这里,隆尚把手放松到了那个懒惰商人能挣脱的程度。后者匆忙迈开步子,加入了树脂大炮旁边的队伍。
“感谢圣母!”隆尚说着,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她治好了他!真他妈是个奇迹。”他敲了敲旁边那个新兵的后脑勺。“对圣母拿出点敬意来,你这白痴。你们这些白痴。”
新兵们整齐地画起了十字,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克雷蒂安中士让其中一人充当观察员:他蹲在炮管旁边的垛口那里。另外两人,包括先前那个懒惰的商人,负责操纵化学压缩机和击发装置。在观察员的指示下,那两人转动曲柄,为压缩机充电。液压装置那有规律的“突、突、突”的响声高了好几度,也换成了参加过守城战的人都非常熟悉的快节拍:那是环氧树脂大炮击退袭击者的骇人节奏。
中士攀上城垛,将一面黄色旗帜举到腰间。森林边缘的旗手回复了他的旗语,然后另一名士兵从林木线的位置冲了出来。这位新来者飞奔着穿过战场,在森林中以迂回曲折的之字路线前进。隆尚很想知道是哪个倒霉的新兵抽到了这根负责示范的签。
“战场上有敌影!”那位中士喊道,“重复一遍,有机械人入境!”
观察者嘀咕着一连串方位。“东北偏北。不,等等,他往东边转了。我是说他正从东边跑过来。东北偏东……等等,他又转向——”
“我他妈听不见你说话!”隆尚说,“而且到时候不可能这么安静。等城墙上爬满叮当作响的杀人怪物时,这座城堡的每一门大炮都会发出能让烂醉的魔鬼醒来的噪音,所以你最好能让别人听得见你说话!”
在此期间,那个倒霉的士兵离城墙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路程了。比真正的机械人慢很多。但对这些新手炮兵来说,他已经快到让他们没法顾及体面了。
“他越来越近了!”观察员喊道。恐慌的侵袭增加了他的音量和紧迫感,但代价却是判断力。“赶紧开火!看在天主的份上,开火!”
另一个人拨动拉杆,打开了这门双管大炮的加压舱。短暂的汩汩声打断了压缩机的韵律,而环氧树脂和固定剂开始流入。他等待了片刻,直到舱内得到充分的液压,然后关闭了舱口。至少这家伙听了刚才的解说,更让人惊奇的是,他学到了东西。
“他已经跑到一半了!”观察员说。
克雷蒂安问道:“他?他是谁?我只看到一个穷凶极恶的嘀嗒人,再有十秒就会扑向这片城墙,像蜘蛛那样飞快爬上来,然后把我们全杀光。”
“耶稣基督啊,”观察员吼道,他眼看就要陷入真正的恐慌了,“赶紧开火!”
“你把状况简化过头了,中士,我都替你丢人,”隆尚说着,用指甲剔了剔牙,“它不会立刻杀光我们。你知道的,它会先从炮手开始。把他们劈成两半,然后再来我们这边。这么一来,在那个喀拉客把我们大卸八块之前,我们还能有几秒钟时间跟天主道别。”
那个商人蹲在炮身后面,胡乱晃动炮管。“我看不见!它在哪儿?”
“随便哪儿!东北方!到处都是!”
商人炮手用力扣动配有握把的双重扳机,指节比新雪还要苍白。炮管喷出两股蓝色与黄色的液体,越过垛口,在枫树上方汇成一股带着初春色彩的水流。从加压舱释放出的爆炸性压力让大炮像烈马那样扑腾起来。炮管猛地向上抬起,迫使控制装置贴向地面,那股巨力令商人新兵尖叫起来。他松开了手。加压操作员跳向一旁。炮火徒劳地飞向高空,然后狠狠地砸在城垛上,花岗岩的碎片四下横飞。炮管又一次剧烈晃动,打了观察员一个出其不意。芹菜茎折断般的骨裂声传来,而他摊开四肢倒在城墙上。几秒钟过后,那位跑者抵达了墙边,身体连一丁点绿色都没沾上。
中士愤怒地看着上演了壮观惨剧的炮击小队。他用盖过观察员叫声的嗓门吼道:“这他妈算什么意思?”
航道那边的细微动向吸引了隆尚的目光:那是在浅灰蓝色的天空中飘动的灰色和白色。它很快化作了鸽子的形状。这只信鸽低飞在西方马赛的城镇上空。在越过城堡的护墙时,它开始提升高度,随后绕着尖塔转了两圈。鸽舍就位于塔楼的中部附近。
也就是说,下游有消息来了。隆尚叹了口气。也许这次会是好消息。或许郁金香们抓住了破坏者,但没找到与新法兰西的任何关联,也没理由为他们受损的尊严派出大军。飞鸽传书与覆盖新法兰西的老旧旗语信号塔网络相比,送信的速度要快得多,也安全得多。
他用力喷出鼻息,让鼻窦保持畅通,然后将发咸的痰液吐向护墙外。只有乳臭未干的傻瓜才会把希望压在这种美梦上。隆尚重新系紧围巾,又跺了跺双脚,赶走那股蔓延的麻木感,然后转身回到“看门人祷文”所在的那段楼梯的底部,开始了漫长的攀登。
从下游传来的并不是好消息。而是旧约圣经里的天灾。
数十只信鸽占据了尖塔中部那些凹室里成排的笼子。鸽舍比发薪日的妓院还要吵闹,但令人愉悦的程度就比不上了。这儿也比妓院干净:每一盎司的鸟粪都会送去化学家那里。当隆尚从看门人祷文那边的门闯进鸽舍,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的时候,有个养鸽人学徒就在忙着那项工作。男孩吓了一跳;他用来清扫的托盘落在地板上,衣服也沾上了白色与棕色的污点。
“我看到有消息来了,”隆尚喘着气说,“那个小混球去哪了?”
男孩指了指鸽笼另一边的尖塔内部。他握着刷子的手在发抖。隆尚摇摇头,然后沉下脸来,因为这样总比大吼大叫显得友好。自从他在内堡的大屠杀中以古典的方式——用锤子、铁镐和他一辈子的运气——停止那台猖獗的军用喀拉客的机能以后,人们对待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现在街上每个愚蠢的杂种都把他看作英雄,而不是撞了大运的狗崽子,尽管他只是咬紧牙关、做好像烤猪那样被刺穿的心理准备,然后尽了本分而已。隆尚留下那个学徒去跟他不明智的英雄崇拜做伴,然后大步穿过鸽笼之间的过道。
“这边来,上尉。”他认出了当班那位养鸽人的嗓音;他们曾是同学。虽然那都是他被学校开除以前的事了,但在那段时间里,他们曾经偷偷摸到礼拜堂后面,扮演渔夫和渔妇。布丽吉特·拉斐特穿着水獭皮做的防雨披风,披风下面是风格相衬的金盏花色绸缎衬衣和午夜蓝裙子。她看起来就像个小丑。与着装品位的衰退相比,岁月对她的脸孔就宽容多了。她补充道:“如果你几乎比我们还早看到鸽子,那你最近应该都睡在尖塔上吧。”
他循着她的声音来到她和其他养鸽人共用的工作室。布丽吉特一手抓住那位咕咕叫的信使,一手小心翼翼地剥下绑在它腿上的信件胶囊。她瞥了隆尚一眼,而某个学徒——不是他吓着的那个男孩,是个身上沾的鸟粪比较少的女孩——把鸽子装回了笼子里。
“你睡眠不足,”她说,“你的眼睛都充血了。”她低下头,盯着书桌。她再次开口,声音近乎耳语:“你上次好好吃饭是什么时候?我是说像样的饭菜,有像样的食物和甜点,还有人陪你分享。”
“该死。”他说。
他意识到,胶囊只有一个。这是坏兆头。出于节约考虑,这些长羽毛的耗子总是会带上尽可能多的消息。单个胶囊往往意味着紧急事件。而紧急事件多半不会让人欢天喜地。
“考虑到你的年纪,你到现在还没结过婚可真够怪的,雨果·隆尚。”出于某种理由,她的语气比方才僵硬了些。布丽吉特在手里把胶囊转了半圈。“没有特殊标记。没有加密。”
在确认附近的鸽笼边没有逗留的学徒以后,她把胶囊交给了卫兵队长。他说服了大元帅,得到了第一时间察看所有未加密信件的权限。这是他接受卫兵队长一职的条件之一。他本以为对方会讨价还价,但事实上,那位大元帅似乎很乐意把尽可能多的活儿交给隆尚来干。
他说:“你可以跟我一起看。无论是好是坏,这条新闻都会在正午第六声钟响之前传遍这地方。如果消息够坏,那就更快了。”
布丽吉特摊开那卷纸,却又匆忙去书桌里翻出放大镜,这才看起上面的字来。想到她和他是同龄人,隆尚的心中就会浮现出相当程度的沮丧。他的双眼不比她年轻,而且见过更多可怖之物。肚子叫唤起来,他这才意识到,他饿得能生吃下这里的某只鸽子,而且连毛都不用拔。事实上……布丽吉特刚才说饭菜什么来着?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