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1)
The Rising
作者/[美]伊恩·特里吉利斯 翻译/朱佳文
当然,献给萨拉。
第一部分 局中的朋友
仅仅德行高尚的人,肯定不如在局中有朋友的那些人成功。
——荷兰西印度公司的创始人与董事之一,基利安·凡·伦斯勒的经营理念。
托[1]:根据此处的记载,科尼利厄斯之子惠更斯为荷兰人制造了一条隐形的鳗鱼一名金属人,让它游到潜入敦刻尔克港河口,凿沉了停泊在那里的所有船只。
便士小子二世:可它是怎么做到的?
欣布尔:我会演示给你看的,先生。它是一台自动……
——本·琼森,《新闻合订本》,1631年初版;大合并后版本初次出现于1693年左右(作者不详)。
问:为什么我的机械人必须在船只出海前接受修改?我严格遵守了租约,我的喀拉客也状况良好!
答:很多租赁人在初次带着机械仆从前往海外时,都会因为这项要求吃惊和困惑。请放心,这项要求并不是在控诉作为租赁人的你。这是海洋法的要求,最初出现于1831年颁布的皇家法令。这是一项特别的预防措施,其唯一的目的是确保你自身的安全,其他乘客的安全,以及船舶的完整。在某些罕见的情况下,标准的船上作业也许会导致你的机械人陷入标准阶层式超禁制——那是在它们铸造之初就嵌入体内的——无法涵盖的状况。航海超禁制是临时的附加物,能够确保船上的所有喀拉客在一切情况下正常运作,无论哪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多低,又有多不寻常。
问:我这次只是短途旅行。我不希望我的喀拉客被过多超禁制影响行动和效率。
答:不会的。在目标港口上岸的同时,所有非船员机械人体内的超禁制会自动在瞬间恢复到旅行前的状态。
问:我租这些机械仆从用的是我自己的钱。它们应该听我的话!
答:它们会的,而且始终都会。航海超禁制不会改变租约的条款。然而,正如出于安全考虑,人类乘客需要遵守船长与船员的指示那样,船上的机械仆从也要遵从船员施加的禁制。在为数不多的情况下,你的指令也许会因此延后履行。
——摘录自《给租赁者新手的航海超禁制指南》,蓝星公司的北大西洋航线发给乘客的小册子,由鹿特丹造船同业公会发行(1919年)。
第一节
作为新近养成的晨间习惯,雨果·隆尚——西方马赛的卫兵队长——开始攀登新法兰西最高的塔楼,以便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末日来得很慢。队长开始不耐烦了。
冻结的气息让他的胡须挂上了银霜,让他每迈上一级台阶都显得苍老一岁。透过从他睫毛垂下的冰粒看去,照在积雪的带状楼梯上的火光多出了万花筒般的美丽色彩。随着昨晚的降温,风也停了。因此,尽管隆尚在踏出户外的同时就被冻住了鼻孔,迫使他像漏气的茶壶那样用嘴呼吸,但他至少用不着对抗在高塔周围打转、不断摇晃楼梯的微风了。还是说天气太冷,聚合物楼梯没法维持弹性了?化学家和技术人员才有资格下定论。隆尚两者皆非。他是个军人。
闪烁的星光缓缓消失在黎明前的铁灰色天空中。地平线处升起了一条玫瑰色的光带:他每绕着螺旋楼梯转上一圈,光线就愈加明亮,而星辰也愈加黯淡。但有颗星辰不会闪耀:它悬在金星带的上方,散发出石榴石般的光彩。那是火星。
他停下脚步,欣赏着铺展在眼前的西方马赛的灯火:它们看起来就像圣施洗约翰大教堂前厅里的许愿蜡烛。火把的光芒点缀着这座城市,照在细长的林荫道与马车道上,从厨房与面包房的窗户上反射回来,令喷泉池里结冰的水面闪闪发亮,又让圣劳伦斯河的河岸熠熠生辉。在城市与航道交汇之处,清晰的阴影界线劈开了灯火的织锦。黑暗跨过漆黑的水面,包裹了新尼德兰与远方土地的边界。即便是现在,那里的敌人也正蠢蠢欲动。
橘色的闪光短暂地照亮了河面上方的天空。煤气喷灯喷出的火焰烧热了空气,让观测用气球能够悬停在空中。火光照亮了气球的球茎状顶篷,让它仿佛一盏纸灯笼。片刻过后,在其下游的一英里远处,另一道火光穿透了黑暗。今天早上很冷,那些气球驾驶员应该会消耗很多燃料。在隆尚的想象中,那些疯狂的杂种正在厚厚的毛皮下面发抖,并庆幸能有火焰来暖和冻僵的手指,哪怕只有一瞬间。
在这场清晨的守望中,他并非独自一人。除了观测气球和气球上的哨兵以外,他知道在下方的某处,看守们正在河岸某栋屋子的百叶窗后面瑟瑟发抖,他们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扫过河面,努力寻找郁金香们入侵的迹象。他甚至有些期待随时可能刺穿黑暗、代表警告的尖锐哨声。剧痛从他的肩胛骨之间传出。尽管这只是徒劳地压抑颤抖而产生的症状,那种痛楚却挥之不去。即使在最温暖的兵营里,他的肩膀也会下意识地耸起。凭借意志力与多年从军养成的纪律观念,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有傻瓜才会在没法左右的问题上浪费精力。
敌人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前来。不会早也不会晚。他们的回归如同天主的回归:就像夜里的毛贼,再睿智的人也无从知晓他们到来的日期和时间。
隆尚立刻为这番想法感到后悔,随后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只有与生俱来的邪恶冲动才会促使凡人将复活的基督与身为异端的荷兰人——以及他们亵渎不朽灵魂的作品——相提并论。他并非圣徒。他和所有人一样,只是个背负着累累罪孽的罪人。他暗自决定要在本周的告解中提起这桩过错。他用指尖碰了碰挂在腰带上的念珠,向圣母做了番简短的祈祷,恳求她替自己说情。
在攀爬途中,他的膝盖发出需要上油的停柩门[2]那样的嘎吱响声。以前可没发生过这种事。也许衰老并不完全是幻觉。
等隆尚在螺旋楼梯井里又绕过一圈以后,天色已经相当明亮,足以让他熄灭火把。他从最开始就不该点燃火把:这座要塞很快就会执行围城战时的规定,然后他们就都得习惯摸黑工作才行。但即便在最理想的情况下,看门人祷文之塔的楼梯也算得上棘手,更别提因为寒霜而光滑的现在了。如果他的双腿摔得粉碎,就没法侍奉王室和教会了。
楼梯从尚未完工的吊架框架与新近建造的缆车轨道下方经过。隆尚的呼吸令金属轨道裹上了白霜,就像包裹水管的黑色隔热层那样。那条水管输送的是上行缆车与下行缆车之间的分流压舱水。他不禁好奇——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是如何防止压舱水冻结的。新法兰西的传奇化学家们拥有上千种小花招。
几个世纪以来,正是这些花招将郁金香和他们的机械恶魔拒之门外。单凭这点就堪称奇迹了。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占据上风。这才是最让人恐惧的念头,而他一直努力藏在心底:作为法兰西悠久传统的化学革新会落入低谷,或者陷入长时间的停滞,而对他们与荷兰之间长达数世纪的军备竞赛来说,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将会无可避免地崩溃。不久后的某天,发条的浪潮会再次拍打在西方马赛的外堡城墙上:或许这一次,他们会被大浪卷走。
又转了一圈之后,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大片朝西方与北方延伸的休耕农地,边缘则是绵延数里格、因入冬而枝丫光秃的黄色桦树林。圣劳伦斯河流向罗亚尔山的东方与南方,而西方马赛就铺陈在山坡上,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猫儿。站在尖塔的塔顶时,隆尚总觉得他仿佛能看到全世界:觉得他的目光能跨越新法兰西,跨越大海,直到欧洲和旧法国。当然了,隆尚从没见过巴黎。他听过的只是家族故事而已——是从为流亡前的路易十四战斗过的曾曾曾——省略若干字——曾祖父流传下来的家族故事。
到了这时候,黎明前的光线已经相当明亮,足以让他看见在几百英尺下方由沃邦建造的防御工事的星形边缘处踱步的哨兵。他的部下,那些在上次围城战和随后的城墙内大屠杀中幸存,数量少得可怜的士兵们,正在外堡和内堡走动。他们看起来就像一把胡椒粒,被人洒在法兰西流亡国王的最后堡垒冰封的周边。他们的数量太少,而堡垒的周长又太长。强制征兵令补充新兵的速度也不够快。隆尚在心中决定了另一件事:去找手持元帅杖的蒂雷纳伯爵谈谈。
重新刮起的微风吹动了隆尚的胡须,让他眼睛泛出的泪水蜿蜒流下,穿过衣服的纽扣孔和缝合线。但刚才辛苦的攀爬已经让他的身体变得温暖,冰冷的水流不会让他起鸡皮疙瘩。等他披盔戴甲,为自己的生命——为他的同胞和国王的生命——战斗的时候,他会又热又累,根本感觉不到寒冷。等他脆弱的人类身躯屈服于嘀嗒作响的金属大军的无情进军以后,寒冷才会到来。他把针织帽往下拉,用它盖住额头,遮住双耳,擦掉迎风流下的泪水。他眯起眼睛,看向东南方。寻找抛光金属那泄露天机的反光。寻找战争的开端。或者说是终结的开端——如果隆尚有心情考虑宿命论的话。
终结?也许吧。但却是个漫长而缓慢的终结。得来不易的终结。郁金香和他们的发条奴隶得经过一番苦战才能得到胜利。
混杂的气味围绕着他所在的尖塔高处。来自河水的微弱淤泥气息,上百座壁炉里飘出的烟气,以及近在眼前的降雪带来的沉重湿气。微风轻抚他的脸,与码头附近那位曾与他短暂相处的女士的温柔碰触不无相似之处。他很想知道,在杀戮开始前,他是否还有时间再见她一面。不能说杀戮,他这么想着,叹了口气。发条人是杀不死的。只能停止它的机能。他向耶稣以及玛利亚祈祷,希望反过来的情况不会发生。希望他们的防线能在金属人面前支撑下去。
他们上次就办到了,虽然很勉强。但那是新阿姆斯特丹的某个傻瓜毁掉郁金香们崭新的熔炉之前的事了。在新世界建造的第一座熔炉。
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但边境两侧的人都认定这场破坏的背后是法国密探。虽然没人能解释国王或教皇为何会认可这种自杀式的公然宣战行为。法国人安慰自己,如果熔炉的毁灭出自同胞之手,那就肯定是那位近乎神话的塔列朗的命令。聪明、狡猾又勇敢的塔列朗:数十个民间故事,以及两倍之多的歌谣的主人公。在无尽的旅途中,皮草船夫们高唱着赞颂新法兰西的骗术英雄之功绩的歌谣。
塔列朗都安排好了,新法兰西的公民们用这句话互相安慰。
他们说的肯定不是现任塔列朗,卫兵队长心想,没有地图和两加仑的车轴润滑油,他连卧室的门都出不去。如果他们亲眼见到了那个近亲生养的饭桶,就不会向神秘陌生人的诡计寻求虚假的安慰了。
隆尚知道的不比别人更多,但他敢发誓,熔炉的毁灭听起来就像是他熟悉的那位受到流放、以死脑筋而闻名的独眼女子爵的杰作。她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又有严重高估自身才智的倾向。她的傲慢为她周围的人带来了无数麻烦,甚至是更严重的后果。是怎样的疯狂驱使她去捅这个马蜂窝的?她究竟有什么打算?她真的安排好了吗?
但这种推测毫无意义。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隆尚只能向前看,并为将要发生的事做好准备。
太阳在地平线上浮现。河岸处参差不齐的冰面反射着阳光。隆尚寻找着边境方向的闪光,那会是朝阳照在发条人锃亮身体上的反光。当他们到来时,会径直前往河岸,踏入水中,没入水底,跨过河床,随后冲破冰层,登上法兰西这一侧的河岸。他们会不断前进,直到抵达马赛的城墙下。
他们会浩浩荡荡地跨过圣劳伦斯河,占领和焚烧航道沿岸的村庄与农场。他们会声势浩大地通过大西洋沿岸的阿卡迪亚地区的渔村。他们会像疾病那样在五大湖蔓延。他们会扩散到北方,玷污哈德逊湾的海岸。
但不是今天。还没到时候。
升起的朝阳映照出斑斓的色彩。塑料栏杆闪耀光辉,仿佛一串串红宝石项链。在尖塔顶端的大房间里,珠光漆闪耀着彩虹般的光彩,蓝色、绿色和黄色,仿佛雨水坑表面的油光。隆尚调整帽子,拉低帽檐,想要遮挡照向眼睛的强光。枢密院的会议室就在索道尽头的塔尖。而国王的套间就在其上方。
冬天的日出和其他季节不同,听不到总是与清晨相伴的杂乱鸟鸣声。大多数鸟儿已经飞去南方过冬了。没有鸟儿为太阳高歌,有的只是微风的低语,靴底寒霜的嘶嘶响声,以及围巾和胡须的刮擦声。他的目光越过栏杆,看向下方远处的外堡,几十个征召来的新兵正在那里的阴影中瑟瑟发抖。他们的训练在奇妙的寂静中进行,因为叫喊声、碰撞声和咒骂声都被寒风吹散,无法传到隆尚的耳中。即使是环氧树脂加农炮的压缩机那独特的——独特到令人害怕的——突、突、突的响声,在这个距离也同样无法听见。几缕蒸汽从压力阀那边飘出。
需要用到加农炮的日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日子。如果需要加农炮却没有能够操作的人,后果会是一场灾难。所以他们才需要这些新兵。几个世纪以来,新法兰西每个身体健全的男人在成年后都会服三年的兵役。但国王新颁布的法令——将兵役的适用范围扩大到了女性,并在五十岁以下身体健全的公民中强制征召了五分之一入伍——就有些不得民心了。感谢天主,他比他父亲——失陷的法兰西的上一位流亡君主——要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