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棒棰岛·“金苹果”文艺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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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苦乐人生(2)

公元2003年秋天,大弟开车拉着母亲和媳妇进城了,新家在大连丽景春天小区。他没有像我的先祖和族长们那样,即使逃离也只是让一个新的村子发生,而是干脆就向城市逃去,而且就在城市安家。

当然,村子和城市没什么不一样,不是最后的终点,而是逃亡者的驿站。因为所有的逃亡者,都回不到逃离的原点,只能永远走在逃亡的路上,并且永远不知所向。

家族

大荒地。这其实是我偶尔听说的名字,说这话的人不是本家长辈,而是一个在村里当过教书先生的申姓老者。他说,咱们这地方原来叫大荒地,不叫黄土岭,你家老祖宗是大荒地的开拓者,对俺们后来者有大功啊。

这是2000年年初的某一天,我在街上与申姓老者不期而遇,他知道我发表了许多文章,正在帮助族里的长辈和晚辈续写家谱,就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意外收获。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出生的村子叫黄土岭,王姓家族也从未有人说过这里还有另外的名字。可以想见,这里原本没有名字,因为是一片傍河而生、尚未开垦的荒凉之地,王姓族长就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大荒地。

亮上,李刘沟,大荒地,构成一幅王姓先祖在辽东半岛的迁徙路线图。前面两个地名,如今还这么叫,只有大荒地改成了黄土岭。

在大荒地,开始的日子是孤独的。河东岸无人收割的芦苇丛中,只有王姓先祖们搭盖的一片茅草房。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沿着河摸索着走来。他们看河东岸炊烟袅袅,就在河西岸悄悄地住了下来。

这就叫不约而同。后来者与王姓来自同一个方向,而且也是偷渡客、逃亡者。于是,同病相怜,彼此支撑,东岸西岸,不用说什么,已然是默契相守。王姓因为早到,且已耕耘出大片肥沃的土地,出于悲悯和体恤,只以不多的价钱,就把熟地卖给了晚到者,让他们初来大荒地就能吃上新鲜的玉米和高粱。当然,如果没有晚到者,大荒地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子。

有一件事是不能动摇的,王姓是先来的,所以王姓是大荒地的大姓,后来者则都是杂姓或小姓,且统统叫外姓。不论后来者是否承认,王姓尽管给了他们许多优待甚至救助,举止言谈中却不免带有些大姓“沙文主义”。

九道河东岸最大的那一片芦苇荡,将最早来到的王姓团团围住,他们十冬腊月坐在炕上吃饭,白色的芦花能飞进碗里。然而,开垦到最后,王姓像是要故意给自己留个念想,要求子孙永远留下家门口的那一大片芦苇荡。所以,要是河西那几家杂姓小姓来河东王姓家串门,一般不说上谁谁家坐一会儿,而是说上大苇园坐一会儿。大苇园,彼时已成王姓家族的别称。

夏天一下大雨,九道河就要发大水。大水下来的时候,老远就能听见呼嗵呼嗵沉闷的响声。整个村子就像听到了敌情,人们披上蓑衣,戴上草帽,一个扯着一个站在自家房顶上。不一会儿,黄浆浆的大水就冲下来了。水头的样子像一群疯牛,它们很快就漫上河岸,漫进王姓四周那一大片苇园,而且撞开后门,毫不客气地从后门蹿进去,又毫不客气地从前门蹿出来,横行霸道,如入无人之境。大水过后,就有许多房子被水拉走了。奇怪的是,河东的大姓和河西的杂姓都忠贞地守着这条害河,房子一次一次被大水淹没或冲倒,水退了,再盖,村子始终是村子,房子越盖越多,人口也越来越多。

王姓是大姓,大姓必然派生出许多支系,有的留下来守着祖业,有的搬到别的村子另盖房宅、另起炉灶,有的就走远了,走到柳条边外的吉林、黑龙江。走远的就很难再回来,搬到别的村子的还是一家人。

族里有人老了,全族的男女老少都来戴孝帽子、穿孝衫。祖茔地在三四十里远的一条山沟里,出殡时要八帮人换着抬杠。女眷坐车,男人骑马,背着水和干粮,浩浩荡荡上路。

每逢过年,不论出门在外的还是守家在地的,都要到大苇园来敬老宗谱。老宗谱平时装在一只枣木匣子里,各家各户过年供的宗谱是老祖宗之下一支一份的祖宗。族里谁家嫁女娶媳,必是到大苇园去请来宗谱匣子,把它放到堂屋正北的供桌上,点着香,磕了头,才拜天地、入洞房。

这是王姓家族自己的宗教。族亲们创造了各种各样的仪式,不论做什么,都可以套进一个相应的仪式,让所做的一切隆隆重重、堂堂皇皇。日子是复杂的,讲究排场的,有风有俗有繁文缛节的,初来时的惶然和窘迫,经过了二百多年的挣扎,已经被铺垫得从从容容。

王姓在我太爷这一代,发生过三个不大不小的事件。一件是我的一个本家太爷在州衙里当上了税官。大荒地本家有人在复州城里卖烟叶和柴草,城里某位霸爷买了东西不给钱,本家就去找州衙税官,因为衙里有人,那霸爷立刻乖乖地把钱如数交出。大荒地的王姓以此为荣,在城里做买卖再也不用担心被抢,抢了也能要回来。

另一件是我的一个本家太爷考上了庠生,也就是秀才,他是文章高手,虽处乡间一隅,却名播远近。母亲说,我能写文章像本家这位太爷。

还有一件是本家的另一个太爷被人勒死。大苇园王姓从不提这一节,认为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这个太爷好赌好嫖,他的死是因为嫖了河西申姓家的一个小媳妇,有一天夜里,他让人勒死在南窑。究竟是不是申姓干的,王姓一直没有追究。

以上发生的事件,是王姓注定要经历的悲喜交加。但是,在最后一个事件里,我格外注意到了南窑这个地方。母亲说,咱们家不光有南窑,还有北窑呢。

原来如此,北窑和南窑都坐落在九道河东岸,王姓以大苇园家族居住群落为中心,在向南向北目光所及之处各建了一座土窑。这两座土窑其实就充当了两块地界石,当千顷良田垦出之后,北窑所在地就叫北洼,南窑所在地则叫南洼。洼即洼地之意,与洼地对应的叫山地,区别是山地土薄,洼地土厚。在淳朴的田园牧歌时代,王姓是大荒地最大的地主。

南窑和北窑最后一任继承者是我爷。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时,大荒地在明清时代留下的驿路上,看不见百里之外爆发的战争,却看得见兵过马走。战争的阴影伴随了我爷整个的童年和少年时代。20世纪30年代,复县(1913年复州改称复县)与金县(1913年金州改称金县)已是两个世界,以石河驿为界,南为日本的“关东州”,北为伪满洲国。我爷的乡绅身份,让他不得不担当个甲长。我知道,伪满实行保甲制,甲长是一个村子的头领,像后来的生产队长,保长是几个村子的头领,像后来的生产大队的头。这说明我爷不过是沾了大姓的光,又因为地多,混上了这个差事。甲长的形象在电影里常见,一般都是带着伪军挨家挨户动员出钱出粮出壮丁什么的,不知我爷当年是不是也这么干。

听母亲说,我爷的原配早逝,她给我爷生了大伯父和二伯父。我奶是我爷的续弦,她嫁给我爷之后,一口气生了十六个孩子。母亲说,她都嫁进门了,我奶还在生。母亲还说,她没见过我奶这么心狠的妈,孩子生下还有口气,只是看上去活不长,我奶却叫接生的老娘婆给扔了。那年冬天,我奶又生了一个,母亲早上开门去院子抱草做饭,见门口扣了一个大筐,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上前打开一看,又是被我奶扔掉的孩子,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没冻死。这个情景,让母亲记了一辈子,她跟我奶也因此永远亲近不起来。这十六个孩子有男有女,最后只活下来两个儿子,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小叔。母亲跟父亲说,你的命真大,你妈怎么没把你也扔了喂狗!

家里人都说我爷是个福将,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跑肚拉稀,不出几天就撒手人寰。他走后的第二年,家里就遭土改。母亲说,如果你爷还在,肯定逃不过枪毙。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一场不治之病帮了他大忙。

我爷去世后,大伯父接替我爷做了当家老爷。听说土改,大伯父、父亲和小叔都跑了,母亲也抱着我姐跑了,全家就剩我奶和伯母没跑。南窑和北窑之间的大片良田,已经成为大苇园王姓的重大罪状,好在大苇园在村子里名声不臭,在长工心里是个仁善之家,农会带着“红缨枪们”来抄家时,大苇园只是被没收了全部家产。“红缨枪们”没有严惩我奶,但把大伯母打得几个月下不来炕。

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斗争”那年,我大伯母的后背被打成了紫茄子色。母亲总是把土改说成“斗争”,而且从来不说咱家什么成分,只说咱家是被斗户。

二伯父是大伯父的亲弟,因为自小丧母,出生不久就过继给我爷的一个叔父。二伯父管我爷的叔父叫“爷”而不是“爹”,这叫孙子给爷爷续香火。二伯父在他的爷家是独苗,没人跟他争家产,“斗争”那年,他爷已经不在了,全部家当都落在他名下,二伯父直接就被划了个富农。

我爷的四个儿子,后来就数过继出去的二伯父过得最穷,也数父亲和母亲对他最好。我见到二伯父的时候,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妻子带儿女改嫁了,他是个地道的光棍儿。二伯父的个子又瘦又高,因此得了个外号:大个子。记得母亲当面叫他二哥,背后却叫他大个子,或者西山大个子。冬天下大雪,母亲就说,大个子会不会冻死啊?然后,马上就打发大弟带着吃的上山探看,或领他来家里喝口热汤。

二伯父喜欢到我家吃饭,而不去大伯父家坐,每次看到他走到院子里,母亲就说,西山大个子来了,晌饭马上就带他一份儿。二伯父寡言少语,喜欢抽烟,菜叶子都能当烟抽。他也喜欢喝酒,那是年轻时练的,后来只能偶尔在我家喝上一盅两盅。

他一直住在西山,生产队叫他看庄稼,就在西山搭了一间窝棚。上西山剜菜时,我去他的窝棚玩过,下半截是石头墙,上半截盖着玉米秸。他去世时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在西山窝棚里,很久了才被发现。

回头再说窑事吧。土改以后,大荒地改叫黄土岭,北窑在黄土岭北边田屯境内,田屯和黄土岭各是一个生产大队,比生产小队大一级,比公社小一级。“文革”后期,公社成立了社办工厂,最早的社办工厂一个是机械厂,一个是缸瓦厂,缸瓦厂就是当年的北窑。我们生产小队的一位政治队长后来升了官,职务就是在缸瓦厂当厂长。厂子主要出产砖瓦和陶泥质地的器皿,十里八村的酸菜缸、洗菜盆,全都是它的产品。

南窑当年也有类似的产品,由我那个太爷主管经营。因为他不得善终,南窑随即变成了一座废墟。20世纪60年代,我和小伙伴们去南窑玩的时候,它就剩下一个窑的外壳,上面露着天,下面是一个大坑,夏天有水,冬天结冰,窑内长满了野草,梯形的壁墙上还残留着一圈儿可以走人的通道。看过电影《地道战》之后,我们这些小孩子经常学游击队的样子,让一个人扮鬼子,大家一起朝他打枪。

彼时,我家在道东生产小队(道东也就是河东)。南洼在道东,南洼就属于道东队。南洼仍然那么肥沃,许多人家在这里都有自留地,垄多垄少主要看家里有几口人,只要是好地一定要人人有份儿,否则就摆不平。我家人口少,在南洼只能种五垄地,但是,我和别的孩子一样可以享受种地或秋收的热闹,因为每逢这个时节,南洼就会聚集几乎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而且我家那几垄地距南窑很近,趁着大人不注意,我们小孩子一溜烟就跑到南窑去玩打鬼子游戏了。

也许南窑占地太大,留着也没用,包产到户以后,不知被谁给铲平了,铲得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北窑的烟火一直烧到20世纪90年代,原因是社办工厂被个人买断,人家只要地盘,不要这个老掉牙的传统企业,北窑很快就和大荒地这个地名一样,变成一段不为几人所知的如烟往事。

不论叫大荒地,还是叫黄土岭,两个名字都很一般,后者比前者看上去文了一些,但也只能说明土地不如先前那么肥沃了。这是时间和人口一起造成的退化和贫瘠。我经常回头去想,我的先祖当年迁来迁去,目的是找对地方,在这里建一个幸福而且富裕的家园,可是直到现在,公社即使改叫了乡,生产大队即使改叫了村,我的所谓的老家,还是大连市一直挂名的贫困乡和贫困村。如果最后一次迁居决定留在大荒地的先祖天上有知,一定会为他当年这个错误的决定汗颜吧。

父母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出生于1926年,那一年出生的男人女人属相是虎。很早就听母亲说,她嫁给父亲完全是由我爷和我姥爷包办的。

我姥爷是个皮匠,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蓄一副山羊胡子,穿一身黑家织布衣裤,戴一顶黄毡帽,走南闯北,说话做事都是一股江湖气。那时候,东北荒凉,东北野兽也多,东北的男人女人在冬天里都穿得像夹皮沟里的常猎户和小常宝。所以,我姥爷的皮匠生意一直不错,出去转一圈儿,就能收回不少皮子。

我姥爷和我姥生了七个闺女、两个儿子,我母亲排行老大。她说,小时候家里有好几口泡皮子的大笨缸,整得到处都是火碱味儿,到处都晾着刚刚熟好的皮子。我姥爷不抽烟,却爱喝酒,酒足饭饱之后,手里握着一把刮皮刀,经常咯吱咯吱刮到下半夜。一批皮子熟好了,我姥爷就要出去转一圈儿,给客户送皮子,赚到了钱,再去收新的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