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夜雨秋灯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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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癞子

现在有这样的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四通八达的大路上,公然攫取财物,却又能使路上行人耳朵像听不见,眼睛像看不见,这是谁有那么大本领呢?那就是北方称作剪绺,南方称作扒儿手的人。

在扬州东门就有个小癞子,在扒儿手这门行当中可称得上首屈一指。他的癞母,本是学习猴婆技的。他的癞父,也靠骗术在江湖上混,遇到猴婆两人臭味相投,于是结为夫妇,不久生下小癞子。十五六岁时,他的父母靠着混骗之术已经能吃得饱穿得暖,也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不想让儿子走老路,就出钱送癞子到乡村教师那儿去读书。可是小癞子本性聪敏,咿咿呀呀读书后的闲时间,总是练习和摆弄好身手,害怕丢掉了行骗的家风。

一天,小癞子的父母庆贺六十岁大寿,满座客人正举杯祝福,小癞子突然跪下请求仍然从事父亲的事业。父亲叹息着说:“孩儿能继承父业,本是件大好事,可是这行当学起来容易,但要精通却很困难。所谓精通,就要像佝偻丈人捉蝉一样十拿九稳,像匠石运斧砍掉郢人鼻尖上的白粉一样万无一失,又如神箭手甘蝇射箭一样百发百中。要做到胸有成竹,目无全牛,做起来轻松得像是游戏,能够左右逢源,俯拾即是。正所谓像宋代大画家文与可画竹,落笔迅疾,兔起鹘落,美妙意境稍纵即逝那样。否则拖泥带水,就会动不动遭到辱骂,甚至会被捉到官府去,断送性命,很是危险。从事这一行要炼目炼心炼手,用眼睛去盯住对方的眼睛,用心去印对方的心,用手去扒对方的手。要做到对方迟钝而我灵敏,对方疲劳而我安逸,对方下垂而我挺起,这仅是下等的手段;对方灵敏而我故作迟钝,对方安逸而我故作疲劳,对方挺起而我故作下垂,这算得上是中等的;对方灵敏我就应之以灵敏,对方安逸我就应之以安逸,对方挺起我就应之以挺起,这才算得上精妙绝伦的上等的手段。你还没有学到真传,就妄想胜过你老父,轻举妄动,这不是徒增我的担忧吗?”小癞子说:“孩儿也在认真领悟真谛。还请大人看看行不行,然后再出门去取行路人。”

癞父犹豫迟疑,众人在旁极力怂恿,小癞子更不禁自我吹嘘。癞父说:“那就让我试你一试。”癞父癞母登上厅堂侧边的小楼,倚靠栏杆朝下看,叫小癞子骗他们下楼。小癞子故意做出搔头挠耳,无奈徘徊的样子,对众人说:“从高到下确实不简单。如果二老走下堂,我就是骗他们登上顶峰也易如反掌,更何况是区区的一层楼呢?”癞父听说,就一级级踏着楼梯而下,说:“这不是一样不容易吗?又为何要骗老人上楼?”小癞子再拜说:“既已骗下楼了,那为何还要上呢?”父母和众人都大笑不已,称赞小癞子的手法灵妙。反复试了多次,小癞子都有奇巧应付的办法,于是就任由他去,每日收获很多。

当时有个盐商江某,年老好淫,喜欢在外广泛搜寻大脚女人陪他睡觉。一天,江某穿着华丽的便服坐在小店门口,在眺望街上来往的行人,泡一壶茶自得其乐。小癞子在店前嬉耍,看见江某,一下子跪倒在地请安。江某笑骂道:“你这秃贼两只眼睛像尖椒一样,是不是在打我手上东西的主意?”小癞子连称不敢,可是也不走开。正好店里伙计在清点元宝,江某笑着举起一锭元宝对小癞子说:“我早就知道你神通广大。现在我把元宝放在桌上,我亲自坐着看守,众人眼睛也都瞧见,如果你能在一顿饭的时间内公然攫去元宝,而让我和众人都不知不觉,我就把元宝赏给你。否则让我以后再在店门前看到你,一定用大棍子把你的狗腿敲断。”小癞子笑称不敢。江某又重说一遍。小癞子稍微观察了一番,突然屈膝跪下抬头说:“你真能慷慨惠赐小人吗?”江某说:“我说话算数。”小癞子说:“那如果是这样,我就预先谢谢你的赏赐。”说完就走得无影无踪。

江某端端正正坐着,眼睛时时瞄着元宝。忽然见一个妖艳美丽的大脚女郎,年龄才十六七岁,里面穿着绮罗,外头罩着素色布衣,头上插满了花朵,鬓发乌黑如云,裙下是一双崭新的绣花鞋,上身套一件雪青背心,缠一条月白绣花汗巾,挽着一只柳条篮筐,里面盛着一斗左右的面粉,从东边姗姗走来。只见她走得粉汗淋漓滴,樱口喃喃,好像在埋怨柳筐太重。走到店门口,看见江某手搁在桌上坐着,大脚女郎故意止步笑道:“我先稍微休息片刻,估计也不会耽误午餐吃汤饼的时间。”不久,又有几个妇女陆续从店门口经过,问女郎道:“巧姐竟然亲自操劳,也不怕闪坏了嫩腰肢,让主人心疼。”女郎嗔怨道:“没有办法。阿六官突然想吃汤饼,幸好我大脚能走,就算踏破了大街也要找到。”

江某看到女郎容貌妖艳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又听到她娇声柔语更加心动,情不自禁,突然发问道:“小大姐,你的主人是谁啊?”女郎收敛笑容,庄重地说:“兜兜巷东首罗大官。”江某说:“哎?那是我的至亲,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女郎笑道:“奴婢可是记得您的面容,只是不知道姓名。您老是贵人,怎么会把眼睛朝下看看贱婢呢?”江某谦逊一番,渐渐地就和女郎调起情来,女郎也不生气,只是含笑小小应酬几句。

江某叫女郎辞去罗家,到自己这儿来干活,女郎似乎同意了。稍后女郎问道:“奴婢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你不要生气。您老是发痴了吗?这么打开门坐着看守元宝,是想向过路人炫耀吗?”江某说:“不是的。”于是就把和小癞子打赌的事情讲出来。女郎听后嗤的一声笑道:“您老还是不要逗人玩耍,我猜这一定是假元宝,不然即使您老再富有,也不会用它来孤注一掷。”江某极力辩解这是真元宝,并拿起元宝让女郎亲自鉴定。女郎果然靠着桌子捧起元宝仔细察看,江某笑道:“这东西我家里面有很多,如果你愿意来,何愁没有几十个。”女郎听了大笑,一失手把元宝误落在柳筐面粉中,大惊失色道:“糟了!”赶紧从面粉中捧出元宝,取袖中罗帕擦拭干净,然后放在江某面前说:“幸好没有跌损,不然我就要罪大了,可把我吓死了。”说完拍拍胸。江某笑说:“你这个傻妮子,你什么时候看见元宝会跌损?”女郎说:“光顾着在这贪看元宝了,我已经在此停留多时,恐怕六官要着急了,我还是快走吧。”说完匆匆挽起柳筐向西而去。

江某正和众人对大脚女郎评头品足,相貌如何,说话如何,衣饰又如何。小癞子忽然含笑而来,直接走到江某面前,跪在地下拜谢厚赠。江某不明所以,说:“我的元宝还在呢。”小癞子说:“您老的元宝现在已变成铅的了,还要多谢您的真元宝赏赐,小人的父母已经把它牢牢锁在箱子里了。”江某细看桌上粲粲发亮的元宝,果然是铅铸的,惊问小癞子是怎么办到的。小癞子说:“刚才来的漂亮女人其实是小人的妻子,和您老喋喋不休时已从面粉中把真元宝调换去了。”江某这才恍然大悟,只得尴尬地干笑着说:“真是太便宜你这秃贼了!”

到咸丰四年,太平天国军攻占扬州时,小癞子的父母已经去世,妻子和妹妹都送到乡下躲避。小癞子经常孤身潜入城里探听虚实,企图趁机刺杀杨秀清,可最终没有达到目的。多亏小癞子设奇计,许多富贵之家的眷属也都逃出扬州。他了解到杨秀清差不多是三江人,就和他们普遍结交,稳妥地设下里应外合的计谋。他出城投奔清军大营,向营中主将详细报告计划,当权的人不相信,反把他骂出去,又说:“如果你再敢乱说,一定砍你头颅。”小癞子大惊逃走,仰天大哭道:“都怪我小时候不学好,学做扒儿手。现在年纪大了,想粉身碎骨为国捐躯都无门。我还有什么脸面和三江人共同生活呢?”于是带了家眷去到遥远的地方,也不知结局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