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夜雨秋灯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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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雁高翔

苏北有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叫沈筠,字青士,年方二十三岁,考试屡屡受挫,至今还是个秀才。生活也很窘迫,以教授童蒙为生,但是生性仗义,而且十分喜欢吟诗作赋。虽然生活十分清苦,但仍能看见他时常背着手,拈着髭须踱来踱去在思考,好像有所领悟,十分悠闲。曾为自己的书斋写下两句诗:

月转松阴亦零碎,风欺柳絮却温柔。

又在眺望山野时对所见的景物吟诗道:

蝶扶残醉飞应倦,燕喜新晴语更柔。

又吟咏自己的情怀说:

琴逢中散弦应语,剑遇风胡铁始柔。

当时人们对这些诗句也很喜爱,称他为“三柔”秀才。沈筠每次想到了好句子,都苦于没有像唐代诗人李贺那样的锦囊来装它,就请制陶工人做了一只形状像藏钱的扑满的大陶罐,把些零章断句写好都放进里面。过了一段时间,见陶罐满了就取出这些诗句,又投进新的,所以他为自己的诗集取名为《扑满吟》。

一天教学后,学童都回家了,他顿时感到百无聊赖,就到野外去散步,见夕阳从乌桕树林间射进,异常红艳,此景触动了他的诗兴。这时忽然听见林中有男子的呼救之声。赶紧走过去一看,见一个乞丐被人用绳索捆住手脚正吊在树上,地上到处是零零星星的鞭子棍棒之类的东西,乞丐遍体是被打过后的伤痕。虽然这乞丐面色枯槁,但躯体却十分高大,沈筠心里感到很奇怪,就问他:“好一条莽撞汉子,你是从哪儿来的?犯了什么罪竟要遭此鞭打?”乞丐叹气说:“唉!秀才能救我吗?如果能,我就说给你听,不然你就走吧。”沈筠更加好奇说:“你不妨先说说看。”

乞丐说道:“我本是中州人,因为逃荒,到这里讨饭。白天沿门乞讨,晚上就睡在土地庙里。由于食量和酒量都很大,乞讨的东西不能满足我的胃口,就做了点偷鸡摸狗的事,已多次被乡长团头抓住鞭打。昨天恰巧从福建来了个朋友,苦于没法招待,于是我就在晚上到东村李大户家去行窃。偷得五百文大钱,就想拿钱去买点牛肉白酒招待客人,结果被团头调查到了,就趁我酒醉时抓来吊在这里鞭打,把我打得体无完肤。现在这些人去吃晚餐了,说等会儿要在今天结束我的性命。”沈筠说:“天地这么大,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地?竟能甘心被他们残杀?”乞丐说:“我有一个山东的朋友可以去投奔,只可惜身无分文,想去却不能行。”沈筠说:“如果我现在救你下来,你仍旧走偷盗的老路,不是把我这穷秀才也连累了?”乞丐说:“天哪!如果我能活下来,怎么敢连累救命恩人呢?”说着就对天发了誓。

沈筠赶紧回到家中,带了短刀将绳子割断,然后把乞丐带到书塾中,与他推心置腹地交谈了一会儿,只觉得此人性情十分豪迈,就问他的名姓。乞丐说:“恩人,你叫我雁高翔就行了。”接着两人点灯对饮。团头侦察到乞丐的行踪,就跟到了沈筠家中,在外大声叫骂。沈筠袒护雁高翔说:“他正准备离开这里,不会再做偷鸡摸狗之事,如果明天早晨再见到他人,那请先用铁链套在我头颈里。”团头咬牙切齿地走了。村里已敲三更了,可是书童还在为他俩来来去去打酒,家里人都暗笑沈筠,可他不予理会。

喝酒间隙,雁高翔起身翻阅桌上的《扑满吟》诗稿,十分欣赏,说:“这可以做下酒的菜肴。”沈筠问:“你识字吗?雁高翔说:“我还能赋诗呢。”沈筠对他更觉奇异,就叫妻子把老母鸡杀了去煮,下汤面,要让他吃个够,果然他的食量能顶好几个人。雁高翔吃得酒足饭饱后,便取笔蘸酒写诗,诗道:

月黑天边叫鬼车,平原美人泣头颅。一腔热血向谁赠,剑花欲落心胆殊。

村柝沉沉三四转,请君痛饮碎碟碗。举世谁怜方朔饥,街头濯濯侏儒短。

瑶琴一再弹,弦断不复安。倒曳珍珠履,横被芙蓉衫。

天吴紫凤太娇懒,鞭龙欲走浮云端。今夕何夕夜向午,饮君酒兮食君脯。

撑肠拄腹锦绣才,聊向君家雪壁吐。掉头一笑出门行,高谊茫茫自千古。

沈筠见此诗文采真是惊喜不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

天色发白,雁高翔起身告辞说:“天快亮了,就此告辞吧。”沈筠殷勤挽留,他也不肯再留。沈筠拿出一件布袍赠他,还给了他三串大钱,送出门来。临分手时,沈筠说:“雁啊雁啊,快点展翅高翔吧。以你这样的文才,一定能飞上青云大展奇才,怎么会如今为了生活要常遭到弓箭的威胁呢?”雁高翔说:“先生的教诲,我一定谨记于心。”说完就大踏步走了,不知去向。沈筠回家后把雁高翔写的诗藏进书箱,像宝玉一样珍爱。

又过了一年,沈筠中了举人,整理好行装,别过妻儿踏上了上京赶考的路。经过泰山脚下时,忽然遇上一伙盗匪,仆人和骡夫都被吓得惊魂失魄。一名强盗手拿利刃威胁沈筠下车,赶着车朝西北方向去了。沈筠跪在地上向他哀求说:“我行囊中盘缠不多,但愿意都送给大王,只请求你把赶考要用的文凭还给我,我可以步行乞讨进京参加进士考试。”强盗并不理会他。沈筠带着仆人拼死拼活地追赶,边走边不断哀求。

没过多久,夕阳西下,四周乱山重重,山路渐渐狭窄,路边卵石磷磷碰到脚趾,走路都变得异常艰难。一会儿,天就暗了下来,此时此景,沈筠不觉失声痛哭。哭了一会儿,情绪稍稍稳定一点,见树林中有一丛灯火,灯光摇曳,知道前面一定是一座村庄,就打算前去投宿,并问路。走近看时,却是一片古树林子,中间是座很大的宅院,朱漆大门,旁边清溪环绕,水流发出潺潺的响声,溪上的桥已经断了,无法渡过。他们就隔溪大呼,并诉说了自己的苦难遭遇。

一会儿,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三个拿着火把的男子来,看见沈筠他们在隔溪呼喊,诧异地说:“哪来的行人?昏夜之中到此,是活得不耐烦来找死吗?不然为什么自投罗网来踏老虎尾巴呢?”仆人们一听,知道闯到贼巢里来了,想快点逃走,沈筠说:“与其死于虎狼之口,还不如死在绿林强盗的手中,最起码还能有一线生还的希望。”于是就陈述了自己的情况,求他们怜悯借宿。那几个男子悄声商量了一会儿,就拿两块木板搭个简易的木桥横在溪上,并打起火把照他们过桥。之后把他们带进了庄门,只见屋舍气派华丽,又带他们进入门旁一个喂养马匹的小屋,房内铺着草作卧铺。那人对沈筠等人说:“你们今夜可以像狗一样在这里蜷伏,但可千万别惊动了我家主人。”沈筠又乞求能否给点饭吃,隔了一会儿,果然送来了糙米饭,只能勉强下咽。不久,又来了三四个身材魁梧、虎躯猿臂的男子,低声和沈筠说话。知道沈筠是举人后,就说:“既然你是读书人,那么一定能说古道今,那你讲几则故事听听,来打发这漫漫长夜。”沈筠本就善于言谈,随口就娓娓道来《水浒》中的故事,说得眉飞色舞,令英雄好汉扬眉吐气。几个人都听得入神,不一会儿聚集了很多人,都团团围坐在沈筠身边,让本就狭小的屋子快要被挤爆了。

忽然听见这班人传话说:“大哥来了。”众人都屏住呼吸,双目低垂,靠墙肃立,没人敢高声说话。只见一位身材高大、卷胡子、绿眼睛、脚穿皮靴、身穿锦衣、披着紫貂大衣的男子慢慢地大步走来,问众人在笑什么。众人不敢作答,有个白衣男子屈着一膝禀告说:“刚才有个苏北的举人迷路到此,还没来得及向大哥通报。他们这些人正在听他讲故事,所以嬉笑不已。”那人问:“他盘缠多不多?”白衣男子走近那人身边悄声说了几句,他听了微微一笑,正想走出去,忽然又回转身来说:“去取蜡烛过来,我倒要看看这书呆子长什么样。”

沈筠知道这人是个头儿,就赶紧向他下拜,忽听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认识‘三柔’秀才吗?”沈筠哭着说:“我就是的。”那人说:“可真险啊,差一点错过了恩公!”就张开两臂把沈筠抱进厅堂中,里面四周都是灯烛,把厅堂照得像座火城。两名大汉扶沈筠在当中坐定,那人就跪倒在地,众人也都挨着跪下,咚咚咚地磕头。那人说:“沈君,沈君,你是我的大恩人啊!如果不是你,我怎得今天的富贵?你的大恩大德,不是我这一拜就可以报答的。”沈筠不明所以问:“壮士是谁?可别认错了人。”那人说:“你仔细看看,我就是当年的雁高翔啊。”沈筠想回拜,却被身旁的两名大汉按着不能动弹。

雁高翔命人奏乐设宴,叮咚呜呜的乐声响起,各种美味菜肴搬上桌来,沈筠此时好像是在梦中,吃惊不已。沈筠的仆役们也被安排在别的房内款待。雁高翔说:“自从蒙你的厚恩,我就步行来到这里,不再做乞丐了。原先的大王去世后,因为我不独吞好处,不避危险,赏罚公正,众人都很服从我,就推我为此山头领。今天你的车马也是他们这些人赶来的,不小心冒犯了您,我将重重处分他们。”沈筠说:“你应该加以奖赏他们,如果不是这一次惊吓,还不能见着我的老朋友雁高翔呢。”众人也都大笑起来。

接着又叫来几位打扮很漂亮的女子助兴,沈筠看这些女子都姿色貌美,尤其是其中一个穿紫裙子的女子更是美艳,不禁盯着她看得入神。雁高翔见状说:“这几位都已不是处女了,不能侍候你这有道君子。昨天我得到一位还未破身的美人,臂上的守宫砂还在,就把她献给你。”沈筠拱手感谢。鸡叫两遍,撤去筵席,两名女子举着红烛引导沈筠进入寝室休息,室中的摆设都是沈筠从未见到过的。雁高翔亲自过来替他铺床,拿便壶,虽然沈筠一再阻止,但仍是亲力亲为。雁高翔又把江云儿叫来陪沈筠睡觉。只听一阵佩玉清脆的声响,闻到一阵香气,就见一位绝色佳人款款而来。雁高翔介绍说:“这是我的大恩人,沈郎,你要好好侍候。如果能得他欢心,就让你和他一同回去,免得在此做贼婆,不是很好吗?”

雁高翔走后,沈筠见江云儿生得美艳动人,心中冲动难以控制,就紧挨着她坐下,关心地问她的身世。江云儿说:“我本是青州贾知府的女儿,还没定亲,今年十六岁。父亲生性贪婪,但擅长捕捉盗贼,因此和他们结下了冤仇。有一天深夜,父亲正坐在厅上,忽然头掉了下来。我赶忙上去看望,就见一只大手从屋檐上伸下来,抓起我放在背上,向空中飞去,大概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这里。大王很怜悯我,不让我与其她女子为伍,所以如今仍保持清白之身。”沈筠要替她脱衣服,江云儿脸上绯红一片,说:“我如今是俘虏不敢违背你,但如果你不打算娶我为妻,就请你别乱来。”沈筠说:“我家中已有妻房了,这可怎么办呢?”江云儿说:“做小妾我也愿意。但是如果你先和我欢爱,然后又把我遗弃,让我抱恨终身,你也不是真君子。所以还请你好好考虑。”沈筠说:“能有你这样的人做小妾,我一生也就无憾了。”他发了誓,然后与她同房。江云儿一夜之间便由处女变成了妇人。

早晨起身,雁高翔已恭敬地立在房门外问好。接着众人簇拥着沈筠来到一处地方看戏,只见地上都铺着地毯。又摆上宴席,杯来盏去,非常热闹欢乐。此后沈筠白天和雁高翔饮酒作乐,晚上就和江云儿同床欢愉,流连忘返,几乎把赶考的正事忘了。江云儿不仅生得美艳,还很有才情,精通各种游戏,所以两人在一起很是欢乐。转眼之间考期快到了,江云儿温柔地劝沈筠动身说:“郎君你可千万别忘记了自己的正事,不能因为这里快乐就忘了赶考的事,请不要为了我而耽误了你的前程。但我要和你一起去,省得我在这艰难的环境中抱恨终日。”沈筠眉头紧锁,很是为难,江云儿见状很是害怕沈筠会忘恩负义。沈筠解释说:“我因为在京城中父亲面上的朋友很多,如果把你带去,一定会遭到人们的议论。还请你在此等候,等我考试结束,不管是考中还是落第,我都绕道来这里,接你同车回乡。”为此沈筠又发了毒誓。

第二天他和雁高翔商量,雁高翔知道留不住沈筠,就设盛宴为沈筠饯行,问道:“要带江云儿一起吗?”沈筠把和江云儿的约定告诉了他。雁高翔说:“时间也不长,等你衣锦还乡时,也不过三个来月就可以重新团聚了。”次日清晨,雁高翔率领众人举着旌旗,敲锣打鼓送沈筠下山,将原物归还,并没有赠送什么。江云儿也身穿丽服坐着小车把沈筠送到山谷口,偷偷伤心流泪。沈筠也是恋恋不舍,两人互道珍重后离开。一会儿,就来到大路。一路之上所住的旅店陈设都非常华丽,供应的饭菜也很丰盛,给店主钱,他们却不接受,说:“前一天已有人为沈举人付过了。”到了京城中也是一样,沈筠很是好奇。

考试结束,沈筠并没考中,他不敢从原路回去,悄悄地乘上海船回到苏北老家。刚走到村子,就见自己的房子焕然一新,就连屋后的围墙厕所都被粉刷一新,家中的仆人都穿上了锦绣衣衫,大吃一惊。见了妻子,才知道两月之前忽然有个山东人带了一笔钱到他家中,大兴土木,造了这个高大的第宅,还给了他家五百两黄金,另外在住宅附近又买了五百亩良田。从此沈筠成了个大财主,生活富裕,也无心去找江云儿。私下他把纳江云儿为妾的事告诉了妻子,他妻子说:“你不能对江云儿变心。”请他派车去接,沈筠不听。

转眼三年过去了,在一个寒冷的月夜,房门已关上,仆妇们都睡了,沈筠正和妻子在围炉旁煨栗子谈家常,忽然从窗缝中吹进来一丝微风,异常寒冷刺骨,突然把蜡烛吹灭了。昏暗中只听屋上瓦片咯嘞一响,接着有声音吆喝道:“大哥派我来向沈先生问好,包袱中的礼物不上台面,还请你笑纳。深更半夜的不敢惊动夫人,我就先走了。”接着就是狂风大作,过了一会儿,声息全无。沈筠将婢女叫起,点上灯拿来,只见房门已经开了,烛花都已经被削去,地上有件用红毡包裹的东西,小心靠近,用手一摸,只觉僵硬滑腻似人的皮肤。打开一看,竟是一个女子的尸体,眼睛闭着,容貌如生,胸口还有点热,正是江云儿。她怀中还有一封书信,信上说:

雁高翔顿首致书沈君阁下:礼部考试落第,急忙回乡,你怎么可以过门面不入?你对老朋友失信,还能原谅,但对江云儿失信,未免也太薄情了吧!小妮子等了你三年,整天以泪洗面,然而却音信全无,昨天竟服药自杀了。我小心地将她尸身送至府上,聊以安抚她一片芳心。如果你有心相救,也有一法:西山有位盲和尚是位异能之士,你可到那儿去求他,那江云儿就可以复活。你倘若硬着心肠忘了誓约,那么不久钢刀就会架到你脖子上来。小心,小心!诸事珍重。

读完信,沈筠吓得牙齿咯咯作响,忐忑不安,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筠的妻子性情贤淑、豪放,向仆人打听了盲僧之事,仆人说:“西山还真有个盲僧,住在伏虎寺。不管什么时候问他,他都一直说自己六十三岁,还没听说他有其他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妻子就说:“这样的美人儿,连我见了都要动心,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于是叫人把尸体抬到床上躺着,盖上绣花被,命小丫头在旁边守着。自己更换了一身朴素的衣饰,带了仆人骑上马,拿着火把进山寻人。

到达伏虎寺时,鸡叫正好三遍,敲门进入方丈室,见盲僧正盘膝独坐做吐纳功。沈妻向他跪下默默祷告,嘴里喃喃念了好一会儿佛。和尚微微一笑说:“我这个又老又瞎的和尚,哪有本事管人家事,更何况是闺房之事?话虽如此,但念你诚心,我尽力而为就是了。”说完又昏昏睡去,顿时鼾声如雷。渐渐天亮了,盲僧忽然大声说道:“夫人快快请回,西山荒僻,不宜久留。”有两个童子就来赶沈妻走。沈妻料想可能事情有了变化,就拜谢和尚,回家了。

刚进家门,小丫头就争着来接她,笑着禀告昨夜的事情,说:“夫人走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来了个身穿红衣服的童子,突然爬上床去,趴在姨娘身上,把舌头送入姨娘嘴里,一吞一吐吸吮咂舌,众人见状呼喊起来要去打他,童子忽然下床跑了,姨娘也醒了过来,能起身站立了。现在正和主人坐在闺房中,又笑又哭,只是身子还像久病刚好的人一样娇弱。”沈妻进入房中,江云儿赶紧下拜,叫沈妻为夫人。沈妻很怜爱她,称她为妹子。妻妾和睦相处,绝不争宠。江云儿写了许多诗词作品,编成诗词集叫《苏娘吟稿》。后来沈筠入山寻访盲僧,寻不到踪迹,只看到佛龛里的一尊古佛和挂在墙上的一只破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