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怀境界
《儒林外史》在精神探索上不仅是呐喊冲破,而且要寻找精神安顿,到底精神何处归宿?吴敬梓通过一系列形象进行探索,其中最重要的形象是虞博士。
虞博士是传统文化的人物标本,每个细胞都充盈着传统文化。在传统文化占主导地位的传统社会,他备受尊崇,被称为“书中第一人”,是“上上人物”。在传统文化被批判的年代他也挨批判或遭冷落。如今,以上两种年代都过去了,我们可以比较客观公允地评价他。这里仅从他的乐天乐道和执中贵和之斑,藉以窥豹。
乐天乐道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在茫茫宇宙、茫茫人海中,“我”在什么位置,需要有个体系、有个坐标,给自己找个定位,精神才有地方安顿。作为传统文化主干的儒家,有自己的体系,儒家不是宗教,但也有某些准宗教的东西:最高主宰是“天”,人间要奉行“道”,在“天人合一”宇宙观内,人跟天是相通的,孔子说自己“五十知天命”,天命需要人去体察,孔子到五十岁才能体察到天命。天命还包含着宇宙人生的一种规律,接近于无法抗拒、无法回避的客观必然性,人在这种客观必然性前,既要顺应它,又不能完全消极无所作为。孔子所说的知天命,不是要你消极地听天由命,而是要“尽人事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首先要“尽人事”,竭力“谋事”,把应当做和可能做的都做了,至于结果达到何种程度,那就“成事在天”,只有听凭客观必然性——“天命”的许可了。这是对客观条件的限制持一种旷达的态度,在这里,与道家的顺乎自然相通互补了。
虞博士的人生哲学就是这样的,既然等级结构包括科举制度改变不了,为避免其负面效应,就要调节好自己的心态。他也考童生、考秀才,坐馆教书,到32岁那年没馆可坐了,他妻子就问怎么办,虞博士说不要紧,我自14岁出来坐馆,每年大约有三十两银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说定了,只得二十几两,我心里焦不足。到了四五月的时候,少不得又添两个学生,或是来看文章,又有几两银子来补足这个数。假使那年正月多加得几两银子,我心里欢喜,今年多一些了吧,偏偏家里遇到什么事情,把这几两银子用完了,可见有个一定,不必管它。
虞博士的乐天精神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落实到心态上的一种表现,所以虞博士被评论为“天怀淡定”。这里强调“天怀”是有讲究的。在中国的传统宇宙观里,包括人在内的整个宇宙是一整个有机的生命过程,人的生命是构成宇宙生命过程的一个有机部分,是天地生身为人,不是上帝造人。人跟天应当契合、谐调、融通。沟通天和人中间的桥梁是诚。心诚则灵。诚,既是君子追求的道德境界,又是达到天人合一的天怀境界,是虞博士的重要禀性。虞博士先在山东巡抚衙门做幕僚,这时候正好天子求贤,就是“征辟”,要有人推荐。有个同僚劝他请巡抚推荐,这在古今的士人中是很常见的。虞博士认为求人举荐是没有品行,不愿意做。同僚又劝他,就算你不想做官,推荐上去以后,或者去见皇帝,很荣耀;或者你不去见皇帝,辞了官不做回来,也是你的高明。虞博士很严肃地说:这样一来,要他推荐我,不是真心;辞官,又不是真心。这叫做什么呢?他还是不愿意做。
虞博士五十岁时中了进士,别的年岁偏大的人都少报年龄,只有虞博士如实填写。他明知填写五十岁会得不到重用,也在所不惜。结果真被派到南京的国子监当教授。到了国子监,他的两个助手劝他做个生日,收几份礼,好过春天。当时这种风气很盛,习以为常。虞博士回答我的生日是8月,这时怎么做啊。那个助手就说这个不要紧啊,你现在2月做了,8月再做一次嘛。虞博士说岂有此理,这就是笑话了。可见虞博士诚以待人,诚以律己,光明正大,绝不弄虚作假,耍乖作巧。
古代的人很推崇“孔颜乐处”:孔子的学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颜回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于贫者,独何心哉?”周敦颐说,因为他心中有至高的“大”,也就是“道”,人生有这个大目标就会达到与道为一包罗万象的和谐,所谓“孔颜乐处”就是乐在处于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所带来的内心充实,尽管生活清贫,但内心是平静快乐的。这不是感性的愉悦,而是内心享有的精神上的和乐,物质上相对的困顿不足以影响这种高级精神享受,这已经是一种准宗教式的体验了——虽然清贫,但是在奉行自己的“道”。虞博士就是这样,他40来岁中举,中举以前,虞博士也是过着像周进那样乡村塾师的清苦日子,妻子有病,他无钱买药,每天只吃三顿白粥,他安贫乐道,心泰无不足,而安详和乐,颇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的心态,跟周进完全不一样。虞博士达到这样的精神状态和修养功夫,这是作者为超越世俗功名、超拔世人的灵魂而探求的一片精神家园。虞博士同样处于周进的境况,他怎么就能摆脱周进的那种精神状态呢?这需要一种超拔的精神,把知识分子的精神超拔到一定高度。如果能像虞博士这样人格自足,就不会为了追求功名富贵而发疯而痛哭,就不会寡廉鲜耻。
执中贵和
在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乐天乐道的世界观的框架里,虞博士的处世态度是执中贵和。在儒家思想中,中庸之道已成为人生准则。虞博士既不像范进、周进那样受利益驱动热衷于功名富贵,又不像杜少卿对科举制度和人物嫉恶如仇。他是持中的态度,不对功名富贵耿耿于怀,也始终不放弃举业,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都做。他不追慕做官,但也不拒绝做官,他以仕代农——以做官代替务农,活着总得吃饭啊;欲而不贪——有欲望而不贪婪。他既不是追权谋利的禄蠹,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是个平凡人物,他只是天怀淡定,真实本色,做到儒道互补。
儒家要入世,道佛(禅)讲超脱,这二者看起来是对立的,实际上是人生的两种需要,所以在士大夫精神层面,儒道佛常互补合掺。一个人要干事业、做事情,必须要有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志向;但是作为一个自然人,要求人相对独立和自由,要求超越社会的繁琐事务,以求得心态平衡,这就有道家禅宗的因素。这不仅是得意失意两种境况的两面,这是人生的两个方面,人的精神两个方面的需要。人在世上总得做事,但也要有超越,能进得去也要能出得来,钻进去而跳不出,执而迂,就会像范进、周进那样了。要能跳出生活,站在更高的境界俯瞰生活,这样才有余暇来品味美好的人生,这时才有艺术。虞博士以儒道互补,求得了心态的平衡、平和。
虞博士有一次看见一个农民跳水自杀,如果要写虞博士英雄行为的话,这是个好机会,可是虞博士嘱咐船家去救人,救起后问其自杀原因,农民说父亲死了,没钱下葬。虞博士悯其孝心,就资助他葬了父亲。面对这情况,如果是吝啬汉,一毛不拔,我救了你了,你自己走吧;如果是杜少卿,又会倾囊相助。虞博士都不是,他没有一毛不拔,也没有倾囊豪举,是量力行善,老老实实地告诉被救的农民说:我这里有十二两银子,是坐馆的酬金,但是我不能都给你,我还要留作几个月的家用开支,我送你四两银子,你回家买棺木下葬父亲。虞博士的做法很适中,无过无不及。后来人家问他姓名,他也如实回答,压根儿也没有施恩不望报做无名英雄的想法,一切都很自然,仿佛是性之所至,天性的流露,毫不留意。这是一种清醒冷静、天人合一、灵肉合一的中庸心态,不重欲、不狂暴、不分裂、不惨厉,但也没有崇高精神,缺乏冲破平衡宁静、发愤追求的内在动力,一切是平淡、平和的,连写虞博士的文笔也是平平淡淡的叙述。
中庸追求以自然的生命节律来控引人的欲望,追求自然、社会、个人三者和谐的状态。虞博士也中举了,但反应和范进截然不同,他听到报喜后,很平静,和娘子商议拿几件衣服去当点钱,托邻居打发报喜的人。他没有像杜少卿那样不屑一顾,也没有欢喜得失去平衡。遇到最可气的事情,他不动气;遇到最可喜的事情,他也不大喜。以理节情,如同深澈明净的井水,没有波澜。要保持心理的平衡,就需要保持人际的和谐,保持人与外在自然的和谐、人内在身心的和谐(也就是自我的和谐)。
从表征的文化精神说,虞博士的执中贵和,让人把心中的块垒搓碎揉平,自我节制,一切都消融在安宁的超越之中,保持情与理、灵与肉、身心与自然的中和、统一、稳定、和谐,这是好的一面;但也有缺陷,它缺乏内在的冲击力、爆破力和崇高性。年轻人会觉得这里老人气太多,缺乏刚气、锐气、猛气。就像传统文化很复杂一样,作为其表征的虞博士形象也颇复杂,其中积淀着传统文化的许多优点和弱点、积极因素和消极因索,需要我们作两重性的剖析,既不能简单否定,也不可盲目肯定。虞博士精神大体上可以说:利于矛盾的统一,不利于矛盾的斗争;适于维护稳定发展,不适于激励竞争拼搏;适于协调群体和谐,不适于激发个体奋进;适于保养身心康泰,不适于激扬刚猛蹈厉。或者说,在推进社会变革、个体进取等方面,它缺少驱动作用,显得保守;而在抑制贪欲、促进和谐、讲求德性、平衡身心等方面,它有可汲取的合理养分,所以吴敬梓悬以为镜,来照射科场仕途势利场中狼奔豕突之辈。这个形象,植根于传统文化的土壤中,在传统社会里是容易为人体认的,于今显然已生疏,但在今人的客厅里,还常见到“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难得糊涂”之类的格言,宴席上也常听到“平平淡淡总是福”,“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之类的高论。丰子恺的格言有:“凡事顺其自然,遇事处之泰然,得意之时淡然,失意之时坦然,艰辛曲折必然,历尽沧桑悟然。”它们难道就没有“虞博士精神”的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