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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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功名与学问

《阅微草堂笔记》卷一有一个鄙薄功令文字的笑话。纪昀以光为喻,认为“学如郑、孔,文如屈、宋、班、马者”,其光“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辉。次者数丈,次者数尺,以渐而差,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惟功令文字只是团团黑烟。且看笑话中“老学究”与“鬼”的一段问答。学究问:“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鬼迟疑了好长时间,回答道:“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为黑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在浓云密雾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

所谓郑、孔,指汉代的经学大师郑玄和孔安国;所谓高头讲章,指八股文题库“四书”的讲义;所谓墨卷,指科举考试中考中的原卷;所谓策略,又叫策论,是科举考试中的一种文体。纪昀的意思是:用于求取功名的八股文、策略之类,只是“黑烟”(其中没有真学问);只有郑玄、孔安国等人与功名无关的汉学,才“字字皆吐光芒”(是真学问)。

一心只求功名的人没有学问,这不只是纪昀的看法,明清两代的许多人都持这种见解。比如,明清之际的顾炎武曾在《日知录》卷十六中慨叹:“嗟乎!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即刻板流行的进士考卷)兴而二十一史废”;“此法不变,则人才日至于消耗,学术日至于荒陋,而五帝三王以来之天下将不知其所终矣。”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二引有他同时代人徐灵胎的一首《道情》: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嬉笑怒骂,可谓淋漓尽致。

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写范进不知道苏轼是什么人,马二不知道李清照是什么人,张静斋胡诌刘基“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用意亦同于徐灵胎。写“讲功名”的人没有学问,尤具表现力的是第四十九回。这回的回目是“翰林高谈龙虎榜”。高翰林唯一精通的大概只有八股。如同“文以载道”、“诗言志”、“词缘情”一样,八股文也有自己的基本文体规范,即“代圣贤立言”。“代圣贤立言”,在写作上的限制是:不能引秦汉以后之书,不能引秦汉以后之事。这种限制本来只是针对八股文的,可读书甚少的高翰林却以为适用于别的所有的文体,于是,他拿这做标准,对庄绍光提出批评:

 

敝处这里有一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而今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听见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无论那马先生不可比作亢龙,只把一个现活着的秀才拿来解圣人的经,这也就可笑之极了!

 

“现活着的”自然是秦汉以后的人了,其事自然是秦汉以后的事了,故高翰林振振有词地说庄绍光“可笑”。殊不知“可笑”的正是他本人。吴敬梓不想认真反驳,只让武书跟高翰林开了个玩笑:“要说活着的人就引用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甚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后来孔子为甚么就引用颜子?那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弄得高翰林很狼狈,当下便承认自己学力浅陋。吴敬梓用这个情节表达了和清代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三《科举·立品》一样的意思:科举考试得中与否,与应试者的人品学问原不相干;不是中进士、登高科者,就有学问。

讲功名的人没有学问,讲学问的人又得不到功名,这矛盾该如何处理?

迟衡山的意见是:“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若是两样都要讲,弄到后来,一样也做不成。”迟衡山给我们的印象很迂,这段议论却不失为一种见解。

清代一些学者又有另一种看法。邵长蘅《赠王子重先生序》提出:“成进士始可以为学。”这见地相当通达,因为在成进士前,倘若沉潜于“经史子集、兵农礼乐、天文律历象数诸书”,其八股文绝对写不好;但如果成进士后,还抱住八股文不放,那就只能是高翰林似的陋儒。《红楼梦》第八十一回,贾代儒教训宝玉说: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但要在发达以后。所谓发达以后再学诗词,即意在将人生分为举业和学问两个阶段、两个侧面。举业是进身之道,学问是终身之事;以举业为终身的学问,失之于陋,以学问为进身的举业,失之于迂。不陋不迂,因时制宜,这种人生安排才是恰当的。

读到这里,也许读者会忍不住插入一个问题:既然大家看不起八股文,干吗不取消它,改用别的取士方式?

明清时代实行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其合理性至少有三点(我们讨论学问与功名的矛盾,也正是以承认其合理性为前提的):

一、科举制度比历史上的九品中正制等有较多的合理性,舍此还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拔人才的途径。清乾隆年间的大学士鄂尔泰指出:用八股文取士,自明迄今,近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又守之不变的原因,在于变了以后没有良法以善其后。

二、取消八股文,考试别的内容,也会有流弊,其至流弊更大。唐代的进士考试以诗赋为主,北宋的王安石曾批评道:“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根据王安石的建议,宋神宗年间的进士科以儒家的经典《易》、《诗》、《书》、《周礼》、《礼记》、《论语》、《孟子》为主要考试内容,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则被规定为对经典的权威性的解释。王氏的目的,是要甄拔实用的人才,但事与愿违,应试者却“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义”。这使王安石大为沮丧,感慨说:“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由此一例,不难看出,“官学功令,争为禽犊;士风流弊,必至于斯。即使尽舍‘四书’朱注,而代以汉儒之今古文经训,甚至定商鞅韩非之书,或马迁班固之史,若屈原杜甫之诗骚,为程文取士之本,亦终沦为富贵本子、试场题目、利禄之具而已,‘欲尊而反卑之’矣”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59页。

三、以考试的方式甄拔人才,必须有统一的标准,否则,考生与考官都将无所适从。所以,尽管一些著名学者如纪昀对朱熹的《四书集注》颇有非议,却不赞成在科举考试中脱离朱注而杂采汉学。据清代梁章钜《制义丛话》卷十一记载,有个叫王惕甫的考生,在嘉庆丙午科的考试中,采用汉儒的注而不用朱熹的集注;结果,尽管他文章写得很好,还是被考官纪昀给刷掉了,而纪昀在学术上却正是偏爱汉学、不满宋学的学者。可见,纪昀主张,个人在学术上的独立见解不能影响考试标准的统一性。

面对学问与功名的矛盾,迟衡山主张“讲学问”的与“讲功名”的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以为两者不可兼得;贾代儒则提倡前期攻八股文以求功名,后期读诗古文以求学问,鱼与熊掌,一人兼得。谁的说法更切实可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