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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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鼻

提起禅智内供[3]的鼻子,池尾无人不晓。鼻长五六寸,从上唇直搭至颔下。形状上下一般粗细。就是说,一段细细长长的灌肠样物件从面部正中晃晃地垂将下来。

内供已年过半百,从当小沙弥的昔日直到升任宫内道场御用高僧的今天,内心始终为鼻所苦。当然,表面看去,至今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也不仅仅由于他身为一心向往西方净土的僧侣自知不该对鼻子耿耿于怀,而更是因为他不愿意被人看出自己苦于鼻子一事本身。日常闲谈,内供最怕遭遇鼻子一词。

他所以为鼻子苦恼,原因有二。一是鼻子长带来的实际不便。首先一条是吃饭时,一个人招架不住。独自用餐,鼻端必然掉入铁碗。故而吃饭时只好让一弟子坐于对面,用一块长二尺宽一寸的木板托起鼻子。但是这种就餐状态,不论对托鼻的弟子还是对被托的内供,都决非轻松之举。一次,一个替代那个弟子的童僧打了个喷嚏,结果手一抖,鼻子掉进了粥碗——当时在京都传得满城风雨。不过,对内供来说,这点决不是为鼻子折磨的最大原因。内供的苦恼其实是来自被鼻子刺伤的自尊心。

池尾一带的人都说,生出如此鼻子的禅智内供幸好不是在俗之人,否则那副尊容断然找不到老婆。甚至有人议论他是因那鼻子才出家为僧的。但内供自己并不觉得因是僧人而多少减轻了鼻子带来的烦恼。他的自尊心委实太敏感了,忍受不住没有妻室这种结果与事实。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恢复被摧毁的自尊心。

他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如何使长鼻显得短些。趁没人时,他脸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照来照去,百照不厌,费尽心机。有时候,光是变换面部角度难以使他尽兴,便手拄脸颊或指按下巴,不屈不挠地对镜观摩不止。然而,鼻子看上去短得至少令自己满足却是一回也不曾有过。有时甚至觉得越是煞费苦心越是显得长了。每当此时,他就把镜子收进盒内,仿佛新发现似的喟叹一声,怏怏返回经房桌旁继续看《观音经》。

同时,内供还总是关注别人的鼻子。池尾寺院常有讲经说法等活动举行,且寺内僧房栉比鳞次,净身房里天天有人烧水。因此出入这里的僧俗十分频仍。内供坚持不懈地打量这些人的面孔,只为找出一个长有类似鼻子的人来,也好聊以自慰。故内供眼里自然进不来什么青衫、白幔。至于柑色帽子浅黑法衣之类,亦是由于司空见惯,更是有而若无。内供目中无人,唯有鼻子。问题是,鹰钩鼻倒是有的,而自己这样的鼻子却是绝无仅有。如此一来二去,内供心里渐渐又生不快。同人交谈时不由抓起摇摇欲坠的鼻头而羞红老脸也完全是这不快所致。

后来,他竟至心生一计,企图从佛家经典和其他古籍中觅出长有同样鼻子之人,以多少求得几分宽慰。然而,任何一部经书都未提及目连和舍利弗的鼻子如何之长。当然,龙树和马鸣也是鼻子与常人无异的菩萨。从震旦的故事中倒是听说过蜀汉刘玄德的耳朵大。当时他想,如若长的是鼻子,自己不知会感到何等心怀释然。

无须说,内供在苦心孤诣进行如此消极探索的同时,也曾通过积极的尝试促使鼻子变短。这方面他也堪称无所不用其极。熬过乌爪汤喝,往鼻头抹过老鼠屎。但无论怎样施展伎俩,鼻子都依然故我,依然以五六寸的长度从上唇赫然下垂!

不料,某年秋天,一个顺便进京为内供办事的弟子带回一个整治长鼻的秘方。秘方是一位知己医生所授。那医生来自震旦,在长乐寺为僧。

内供一如平日,做出一副对鼻子不屑一顾的神气,故意不提赶快试用那个秘方。但另一方面,吃饭时每每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起不忍总给弟子添麻烦云云。内心自然期待弟子劝说自己一试该法。弟子也并非不明白内供的用心。较之反感,弟子莫如对内供的如此煞费心机深为同情,于是迎合内供心理,百般劝说内供何妨一试。这对内供可谓正中下怀,终归言听计从。

秘方其实十分简单,只消将鼻子泡入热水,之后让人践踏即可。

净身房每天都烧热水。弟子当即用水桶提了热得几乎伸不进手指的沸水回来。但若直接将鼻子投入水桶,热气势必灼伤面孔。于是,便用方木盘开了个孔以为桶盖,从孔中将鼻子探入桶内——只将鼻子浸入沸水,却是一点也不热的。片刻,弟子道:

“煮得可以了吧?”

内供沁出苦笑:光听这句话,任凭谁都觉察不出洗的是鼻子。那鼻子被热水泡得阵阵发痒,一如跳蚤叮咬。

一等内供将鼻子从孔内提出,弟子马上两脚使足力气践踏依然热气蒸腾的鼻柱。内供侧身躺着,把鼻子抛在地板上,看着弟子双脚在眼前上窜下跳。弟子时而露出不忍的神情,向下看着内供的秃脑袋说:

“疼不疼?大夫叫狠命踩来着。可还是疼吧?”

内供想要摇头否定。无奈鼻子在人脚下,摇头不得,只好向上翻动眼珠,盯着弟子满带红裂纹的脚,俨然气呼呼地答道:

“不疼!”

由于被踩的是发痒部位,心里反倒有些舒服,并无痛感。

踩了一会儿,谷粒样的颗粒开始从鼻体排出,形状活像整个烤焦的脱毛小鸟。弟子见了,停住脚,自言自语地说:

“大夫说要用镊子夹出。”

内供意犹未尽地鼓着腮,默不作声,任由弟子处置。他当然不是不领会弟子的好意,只是不情愿自家鼻子被当成什么物件弄来弄去。那神态活像接受技术可疑的医生做手术的患者,老大不高兴地注视弟子用镊子从鼻体毛细孔中剔除脂粉颗粒。颗粒四分多长,状如鸟的羽根。

如此告一段落,弟子舒了口气:

“再来一次就可以了。”

内供依然蹙起八字眉,满脸不悦地听从弟子的安排。

第二次拿出泡过的鼻子一看,果然短得今非昔比,竟同普通的鹰钩鼻大致无异。内供摸着变短的鼻子,对着弟子递过的镜子,难为情似的犹犹豫豫地往里看着。

鼻子——原来一直垂到颔下的鼻子,居然魔术般地收敛起来,勉强得以在上唇部位沮丧地苟延残喘。那斑斑点点的红痕,想必是践踏留下的遗迹。如此状态,定然无人再嘲笑了——镜中内供的脸看着镜外内供的脸,满意地眨着眼睛。

蓦地,他又担心鼻子某日故态复萌。因此,不论诵经还是吃饭的时候,一有时间就伸手轻触一下鼻尖。好在鼻子好端端地趴在上唇上,并无蠢蠢下垂之势。一夜睡过,翌日大早醒来,第一动作便是摸鼻。鼻依然短小无恙。内供于是大为畅快,有如抄罢《法华经》而功德圆满之时。如此心境可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岂料两三天后,内供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一个来池尾寺办事的武士,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却一味盯住内供的鼻子不放,神情比以前显得更加莫名其妙。不仅如此,一度把内供鼻子抖进粥碗的那个童僧在禅堂外走碰头时,起始还低头强忍不笑,随后终于忍俊不禁,噗哧笑出声来。那些前来请示的僧众,面对面时尚能乖乖倾听,而内供刚一转身,便马上吃吃窃笑,且不止一次。

一开始内供还以为是自己面部发生变化之故。但这种解释总好像不够充分。诚然,童僧和其他僧众发笑的原因无疑是在这里。问题是尽管同样发笑,笑法却与鼻长的往日多少有别。如果说尚未看惯的短鼻子比早已看惯的长鼻子显得滑稽,事情倒很简单。可其中原因似乎不仅如此。

以前的笑不曾如此怪模怪样呀!

内供放下刚刚念的经文,歪着秃脑袋不时自言自语。每当此时,可爱的内供必然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画像发怔,回想四五天前鼻子长时的光景,心情十分沉重,“恰如今朝破落户,回首往昔荣华时”。遗憾的是,内供不具有解答这一疑问的天赋之明。

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无疑,没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对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而产生若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的敌意。不知个中缘由的内供之所以怏怏不快,无非是因为他从池尾僧俗的态度中,隐隐觉察出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因此,内供的情绪每况愈下。亦不管对谁,开口说不上两句便恶狠狠地横加训斥。以致后来就连为他治过鼻子的弟子也开始暗地里讲他的坏话:“内供那么恶语伤人,可是要遭报应的哟!”尤其使内供气愤的,是那个淘气鬼童僧。一天,听得狗叫得厉害,不由出门察看。只见那童僧挥舞二尺多长的木片,正追赶一只长毛狗。光是追赶倒也罢了,还边追边喊什么“看我打你的鼻子,喏,看我打你的鼻子!”内供从童僧手中一把夺过木片,狠狠朝他脸上打去。原来竟是原先用来托鼻子的木片。

一来二去,内供反倒对鼻子的变短有些悔恨起来。

事情发生在一天夜里。日暮时分,晚风骤起,塔上铃声令人心烦地传来枕畔,加之寒气袭身,年老的内供实难入睡。辗转反侧之间,忽觉鼻子有奇异的痒感。伸手一摸,湿乎乎地膨胀起来,似乎正在发烧。

毕竟是强行弄短的,很可能出了毛病——内供用给佛烧香般谦恭的手势按住鼻头喃喃低语。

翌日,内供一如往常早早醒来。寺内银杏树七叶树一夜落叶飘零,院落一片金黄,灿烂生辉。塔顶大约挂了层银霜,九轮在迷蒙的晨光中闪闪耀眼。禅智内供站在挂起吊窗的檐廊,深深吸了口气。

正当此刻,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

内供慌忙摸鼻。摸到的并非昨晚的短鼻,而是以前的长鼻:长达五六寸,从上唇一直垂至颔下。他明白,鼻子一夜之间恢复如初。与此同时,一种如释重负的心绪也仿佛失而复得,就像鼻子变短时那样。

这样一来,肯定再无人发笑了——内供在心中自语。

长长的鼻子,摇晃在秋日的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