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土归土(4)
哈利一脚踹向他桌旁的垃圾桶,垃圾桶撞上爱伦椅子旁的墙壁,滚倒在铺了油地毡的地板上,里头的垃圾散落一地:包括丢弃的报告(艾克柏区命案);一包二十支装的空烟盒(骆驼牌,贴有免税贴纸);绿色“早安”牌酸奶罐;一张撕过的电影票(《恐惧拉斯维加斯》);一张用过的游泳池优惠券;一本音乐杂志(MOJO,第六十九期,一九九九年二月,封面是皇后乐队);一瓶可乐(塑料瓶装,五百毫升);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写了一组电话号码,他想打这个电话有好一阵子了。
爱伦的视线离开电脑,细看散落地上的垃圾。
“哈利,你把MOJO杂志丢掉了?”爱伦问道。
“靠!”哈利又骂了一声,奋力脱下他那件稍紧的西装外套,挥手一掷。西装外套飞越他和爱伦共享的二十平方米办公室,击中衣架,滑落地面。
“怎么了?”爱伦问,伸手扶住晃动的衣架,以免它倒地。
“我在我的信箱里发现这个。”哈利挥舞手中一份文件。
“看起来像是法院判决书。”
“没错。”
“丹尼斯汉堡店那件案子?”
“对。”
“然后呢?”
“他们重判斯韦勒·奥尔森三年半。”
“天哪,那你应该高兴得不得了才对。”
“我是高兴了大概一分钟,然后我看到了这个。”哈利举起一张传真。
“怎么了?”
“孔恩今天早上收到判决书之后做出了响应,他发给我们一份传真,警告说他要申诉程序错误。”
爱伦做了个鬼脸,仿佛吃到了难吃的东西。
“嗯。”
“他要推翻整个判决。你一定不会相信,那个狡猾的孔恩抓住宣誓这个把柄,将了我们一军。”哈利站在窗前说,“陪审法官只要在他们第一次执行职务前说一次誓言就可以了,但一定要在案件开始审理前在法院宣誓。孔恩发现其中一个陪审法官是新来的,而且她没在法院宣誓。”
“那叫宣读誓词。”
“对。结果根据刑事判决证明书,主审法官是在他的办公室替那个陪审法官宣读誓词的,就在这件案子开庭之前。主审法官把这件事归咎于时间紧迫和规定太新。”
哈利把传真捏成一团,掷了出去,纸团画出一个大弧线,掉落在爱伦的废纸篓前,只差半米。
“最后的结果呢?”爱伦问,把纸团踢到哈利那半边的办公室。
“判决会被视为无效,斯韦勒至多十八个月就能获释,除非本案再审。根据经验法则,判决将会轻很多,这是因为等待时间对被告造成了压力,诸如此类的鬼话。斯韦勒已经被拘留八个月,该死!很可能他已经被释放了。”
哈利并不是在对爱伦说话,爱伦对这件案子知之甚详。他是对着自己在窗户中的影子说话,把话尽可能说清楚。他的双手交叉在汗湿的头顶,原本中分的金发最近才刚剪短,根根直立如刺。他之所以把头顶的头发也剪短,原因很简单:上星期他又被认了出来。一个头戴黑色羊毛帽、脚穿耐克球鞋、裤子又大又垮、裤裆几乎悬在膝盖之间的年轻男子,走到哈利面前,他的同伴在他身后不断窃笑。年轻男子问哈利,他是不是“澳大利亚那个像布鲁斯·威利斯的家伙”。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当时哈利的脸部照片登上各大报纸头版,另外他还上了电视节目,谈论他在悉尼射杀的连环杀手,让自己出糗。事后哈利立刻剃光头发。爱伦则建议他把胡子刮掉。
“最恶劣的是,那个浑蛋孔恩在判决出炉前一定就已经准备好上诉书了。他大可以提出来的,让那个陪审法官在法庭上宣读誓词,可是他只是坐在那里,搓着双手等待。”
爱伦耸耸肩。
“这种事就是会发生。被告律师干得漂亮。总有些东西会在法律圣坛上被牺牲。哈利,你振作一点。”
爱伦的语气夹杂了讽刺和理性的事实陈述。
哈利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今天又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温暖十月天。他不禁纳闷,怎么爱伦这个长着白皙如洋娃娃的甜美脸蛋、樱桃小嘴、眼睛浑圆像弹珠的清新女警,竟然筑起了这么坚固的盔甲。爱伦来自中产阶级家庭,根据她自己所说,她是个被惯坏了的独生女,曾经就读于瑞士的寄宿女校。天知道?也许那的确是个十分严酷的成长环境。
哈利仰头呼出一口气,解开一颗衬衫扣子。
“然后呢,然后呢?”爱伦轻声说,双手拍掌表示鼓励。
“在新纳粹圈里,大家都叫他蝙蝠侠(Batman)。”
“原来如此,挥舞球棒(Baseball bat)的蝙蝠侠。”
“蝙蝠侠不是指斯韦勒那个新纳粹分子,而是指那个律师孔恩。”
“了解。很有趣。这表示他长得帅、富有、疯狂、有六块腹肌和一辆很酷的车子喽?”
哈利大笑:“爱伦,你应该自己做个电视节目才对。那是因为蝙蝠侠总是赢家。再说,他结婚了。”
“扣分的只有这一项吗?”
“除了这一项……还有他每次都把我们当猴耍。”哈利说,给自己倒了一杯爱伦的自制咖啡。两年前他们搬进这间办公室时,爱伦把她的咖啡也一起带来了。如今哈利的味蕾已无法忍受普通的咖啡。
“他会当上高等法院的法官吗?”爱伦问。
“而且不到四十岁。”
“超过四十岁,跟你赌一千克朗。”
“赌了。”
两人大笑,举起纸杯干杯。
“那本MOJO杂志可以给我吗?”她问道。
“里面有弗雷迪·莫库里[4]的十大最糟折页照。露胸、两手叉腰、龅牙突出。简直糟透了。给你。”
“我喜欢弗雷迪·莫库里,真的。”
“我没说我不喜欢他。”
哈利在椅子上坐下,靠上椅背,陷入思绪之中。那把已有破洞的蓝色办公椅,高度一直都维持在最低的一格。哈利坐下时,办公椅发出尖鸣,以示抗议。哈利从面前的电话上撕起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有爱伦的字迹。
“这是什么?”
“你应该识字吧?莫勒找你。”
哈利快步走过走廊,想象他的顶头上司莫勒如果知道斯韦勒再次逃过法律制裁,肯定会噘起嘴唇,双眉深锁。
复印机旁一个粉红色脸颊的年轻女子看见哈利经过,立刻抬起双眼,露出微笑。哈利并未回以微笑。那年轻女子也许是个女职员,她的香水味又香又浓,令哈利觉得不甚愉快。他看了看表上的秒针。
所以说,现在香水开始惹恼他了。他是怎么了?爱伦说他缺乏“天然浮力”,或其他什么名称,大多数人都可以借着它再度浮到水面。哈利从曼谷回来之后,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潮期,让他觉得再也不要回到水面了。他觉得每一件事物都冰冷黑暗,他的每一个感官似乎都有点迟钝,仿佛他深深地沉入水中。那是多么安静美好。人们跟他说话时,话语就像是口中吐出的泡泡,快速向水面浮去。这就是溺水的感觉吧,他心想,并且等待着。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空虚。不过那没关系。他熬过来了。
幸亏有爱伦。
哈利回来后的前几个星期,每当他必须放弃工作回家,爱伦都会伸出援手。她会确定哈利不会去酒吧,当他上班迟到时,她会命令他呼气检查,之后再视情况宣布他是否适合值勤。她曾多次叫哈利回家,但从不声张。这个过程需要时间,而哈利也没别的事好做。在确认哈利连续保持五天清醒状态的第一个星期五,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最后哈利直截了当地问爱伦,为什么警校出身而且拥有法律学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她,要自愿扛下这个重担?难道她不知道这对她的事业没有任何好处吗?她是不是难以结交正常、成功的朋友?
爱伦望着哈利,一脸严肃,说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吸取他的经验,而他是犯罪特警队最优秀的警探。这当然是一派胡言,但她毕竟费了口舌,让他听起来受用。再说,爱伦是个充满干劲和雄心的警探,哈利很难不被她感染。最后六个月,哈利开始有不错的表现,有些表现甚至称得上出色,斯韦勒的案子就是一例。
哈利来到莫勒的办公室门前,从一位便服警官身边经过,对他点了点头,那警官装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