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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土归土(3)

“嘿,莉莎!”经过复印机时他喊道。外交部的年轻女实习生跳了起来,只来得及露出虚弱的微笑,而布兰豪格已消失在下一个转角。莉莎是个刚出道的律师,也是布兰豪格大学时期友人的女儿。她三个星期前才开始上班。从上班那天开始,她就发现外交部副部长——这栋楼房里位阶最高的公务员——认识她。他能不能拥有她呢?也许吧,但也并非绝对必要。

还没开门,他就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他看了看表。七十五秒。然后走进门,将房内快速扫视一遍,确定受到召集的官员全数到齐。

“你就是毕悠纳·莫勒吧?”他高声说,脸上露出微笑,越过桌面,向坐在警察总长安妮·斯托克森旁边的高瘦男子伸出了手。

“你就是PAS,对不对?听说你参加霍尔门科伦区接力赛时负责跑上下坡路段。”

这是布兰豪格爱玩的小把戏,故意对初次见面者随口透露一些对方履历上不会注明的小事,好让对方产生不安全感。使用PAS这个缩写名称尤其令他开心。PAS是机关内部对“Politiavdelingssjef”也就是“犯罪特警队队长”的缩写。布兰豪格坐了下来,向老朋友库尔特·梅里克眨了眨眼,同时细看坐在桌前的其他人。梅里克是密勤局局长,密勤局简称POT。

目前为止,没有人知道谁应该主持这场会议,因为参加者的官阶都一样高,至少理论上一样高。参加者来自首相办公室、奥斯陆警区、挪威密勤局、犯罪特警队和布兰豪格所属的外交部。这场会议是首相办公室召开的,但毫无疑问,安妮代表的奥斯陆警区和梅里克代表的密勤局都希望掌握作业责任,尽管程序上极不可能。首相办公室的副国务卿脸上则写着自己主导一切的幻想。

布兰豪格闭上双眼聆听。

寒暄停止了,叽叽喳喳的谈话声逐渐消退,桌子的一只桌脚发出刮擦声。还不到时候。他听见纸张的窸窣声,圆珠笔的按压声。这些部门首长参加重要会议时,个个都会携带笔记本,以免稍后大家开始把发生的事怪罪到别人头上。有人咳嗽,但咳嗽声来自房间另一端,除此之外,那咳嗽声听起来不像是说话前的清嗓子。尖锐的吸气声。有人说了什么。

“我们开始吧。”布兰豪格说,睁开双眼。

众人转头望向他。每次都如出一辙。副国务卿嘴唇半开,安妮露出嘲讽的微笑,表示她很了解状况。而其他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无迹象显示他们知道战役已经结束。

“欢迎各位参加第一次协调会议。我们的任务是要确保世界上最重要的四个人物进出挪威,基本上毫发无伤。”

桌上传来礼貌的轻笑声。

“十一月一日,星期一,我们将迎接巴勒斯坦解放组织领袖亚西尔·阿拉法特、以色列总理埃胡德·巴拉克、俄罗斯总理弗拉基米尔·普京,最后还有一位同等重要的人物,他就像是蛋糕上的樱桃:就在二十七天后的清晨六点十五分,美国空军一号将载着美国总统降落在奥斯陆加勒穆恩机场。”

布兰豪格的视线在一张张脸上移动,一直扫视到桌尾,停留在新人莫勒的脸上。

“前提是那天不起雾。”他说,赢得了满桌笑声。他看见莫勒暂时忘却紧张,和其他人同声大笑。布兰豪格回以微笑,露出强健的牙齿。他上次去找牙医做过美容之后,牙齿比以前更加亮白。

“目前我们手上没有确切人数,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布兰豪格说,“美国总统访问澳大利亚时带了两千名随行人员,访问哥本哈根时带了一千七百人。”

桌上传出喃喃低语。

“但根据我的经验,预计七百人可能比较实际。”

布兰豪格对他的“预计”怀有沉着的自信,而这个“预计”也很快就会被证实是正确的,只因他在一小时前收到一份传真,上面明列美方来访人数将为七百一十二人。

“在座有些人可能会纳闷,美国总统来参加为期两天的高峰会,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马?答案很简单,这是传统的权力装饰。七百人,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正好是德皇腓特烈三世在一四六八年进入罗马所带的人数,当时他想对教皇展现他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人。”

桌上传来更多笑声。布兰豪格对安妮眨了眨眼。这参考数据是他从《晚邮报》上看来的。他双手合十。

“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们准备时间有多短,这表示我们每天十点都必须在这个房间里开协调会议。在这四个人脱离我们的责任范围前,你们全都得放下一切,包括假日不能去酒吧,不能休假也不能请病假。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谁有问题想提问?”

“呃,我们认为……”副国务卿开口说道。

“也不准情绪低落。”布兰豪格插话。莫勒忍不住爆出大笑。

“呃,我们……”副国务卿再次开口。

“轮到你了,梅里克。”布兰豪格点名。

“什么?”

密勤局局长梅里克抬起他光亮的脑袋,望着布兰豪格。

“你不是要公布密勤局的威胁评估报告吗?”布兰豪格说。

“哦,那个啊,”梅里克说,“我们带了复印件来。”

梅里克来自特罗姆瑟市,说话腔调混杂特罗姆瑟方言和标准挪威语。他向坐在身旁的女子点了点头。布兰豪格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逗留。好吧,她没化妆,一头短发,还别着一枚不体面的发夹,身上穿的是蓝色羊毛套装,乏善可陈到了极点。尽管她让自己看起来素净得过分,就像那些害怕自己不被认真对待的职业妇女一样,但布兰豪格仍喜欢看她。她的褐色眼眸十分温柔,颧骨甚高,让她的容貌散发着贵族气息,几乎不像是挪威人。布兰豪格见过这个女子,只不过她剪了新发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是出自《圣经》,是不是萝凯?也许她最近刚离婚,所以才剪了个新发型。她倾身靠在她和梅里克之间的公文包前,布兰豪格的视线自动搜寻她衬衫上的领口,但扣子扣得很高,没让他看见任何感兴趣的部位。她是不是育有进入学龄期的小孩?她会不会反对白天到市中心旅馆开房?她会不会对权力感到兴奋?

布兰豪格说:“跟我们简短报告就好了,梅里克。”

“好。”

“我想先说一件事……”副国务卿说。

“我们先让梅里克说完好吗?然后你想说多少都行,比约。”

这是布兰豪格第一次叫副国务卿的名字。

“密勤局认为受到攻击的风险是存在的,也有遭受损伤的威胁。”梅里克说。

布兰豪格微微一笑。他从眼角余光看见警察总长安妮同样露出微笑。安妮是个聪明的女人,拥有法学学位和毫无瑕疵的行政记录。也许哪天晚上他应该邀请安妮偕丈夫到他家里享用鳟鱼晚餐。布兰豪格和妻子住在诺堡区绿树带的一栋宽敞木屋里,每到冬天,只要穿上滑雪板,踏出车库,直接就可以滑雪。布兰豪格爱极了那栋木屋,他的妻子却觉得那栋木屋颜色太黑。她说那些深色木头让她感到害怕,她也不喜欢四周全都被森林包围。是的,应该邀请他们夫妇来共进晚餐。实心木材,加上他亲手捕捉的新鲜鳟鱼,这两样东西是他想发出的正确信号。

“请容我提醒各位,历史上曾有四位美国总统死于暗杀。一八六五年的林肯总统、一八八一年的加菲尔德总统、一九六三年的肯尼迪总统,还有……”

梅里克望向那颧骨高耸的女子,女子的嘴唇无声念出第四位美国总统的名字。

“对,还有麦金莱总统,在……”

“一九〇一年。”布兰豪格说,露出温暖的微笑,同时瞥了手表一眼。

“没错。但多年来,试图刺杀美国总统未果的事件层出不穷。像杜鲁门、福特、里根在任时都曾经成为重大攻击的目标。”

布兰豪格清了清喉咙:“你忘了现任美国总统几年前曾遭到枪击,或至少是他的房子被枪击。”

“没错。但我们不考虑这类事件,因为太多了。我怀疑过去二十年来,没有哪位美国总统在任内被暗杀的次数少于十次,而且这些暗杀行动都被破获,暗杀者也都遭到逮捕,但是媒体却一无所知。”

“为什么?”

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才想到这个问题就脱口而出,和其他人一样惊讶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发现众人转过头来,便吞了口唾沫,想把视线牢牢锁在梅里克身上,却情不自禁地朝布兰豪格的方向望去。外交部副部长布兰豪格眨了眨眼,以示鼓励。

“呃,大家应该知道,暗杀未遂最好不要公开。”梅里克说,摘下眼镜。那副眼镜看起来是那种一接触阳光,镜片就会自动变暗的眼镜,是德国老牌男星霍斯特·塔帕特扮演神探德里克时戴的变色眼镜,德国邮购目录上的人气商品。

“暗杀意图已被证明和自杀一样具有传染性。此外,我们的执勤警察也不希望作业曝光。”

“在监视方面呢?我们有什么计划?”副国务卿问。

高颧骨女子递给梅里克一张纸,梅里克戴上眼镜阅读。

“这个星期四美国特勤局会调派八个人过来。我们会开始清查饭店和路线,调查所有可能接触美国总统的人员,并且训练挪威警察展开部署。我们还必须请求鲁默里克区、阿斯克尔市、贝鲁姆市提供警力支持。”

“这些警力要用来做什么?”布兰豪格问道。

“主要是执行监视勤务,部署在美国大使馆、随行人员下榻的宾馆、停车场……”

“简而言之,美国总统不在的地方。”

“密勤局和美国特勤局会负责这个部分。”

“梅里克,我以为你不喜欢执行监视任务。”布兰豪格说,做个假笑。

这唤起梅里克的回忆,使他做了个鬼脸。在一九九八年的奥斯陆采矿大会上,密勤局根据自己做的威胁评估,拒绝提供监视勤务。他们判定奥斯陆采矿大会只有“中度到低度风险”。大会第二天,挪威移民局表示密勤局清查过的一名挪威籍司机其实是波斯尼亚裔穆斯林,而这名司机负责载送克罗地亚代表。这则消息引起大会关注。这名司机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来到挪威,成为挪威公民已有多年。但在一九九三年,他的父母和四个家庭成员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的莫斯塔尔市遭到克罗地亚人屠杀。警方搜索他的住处,发现两枚自制手榴弹和一封自杀遗书。当然了,媒体不曾得知此事,但事件的影响扩及政府层级,梅里克的官位眼看不保,直到布兰豪格的介入。最后负责安全过滤的警监引咎辞职,整起事件才告平息。布兰豪格记不得那个警监的名字了,但那次事件之后,他和梅里克的工作关系良好。

“比约!”布兰豪格拍掌大喊,“现在我们都很想听听你想告诉我们什么,快说吧!”

布兰豪格扫视全场,目光快速掠过梅里克的助理,但还没快到忽略她在看他。也就是说,她往他的方向看来,但毫无表情,眼神一片空洞。他暗想是否该回看她一眼,看看当她发现他在注意她,会露出什么表情。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不是萝凯?

5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皇家庭园。

“你死了吗?”

老人睁开眼睛,身旁浮现一人的头部轮廓。那人的脸庞融合成一团白光。那是她吗?她要来接我了吗?

“你死了吗?”那光亮的声音又问了一次。

他没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睁开,或者自己只是在做梦。又或者,就如同那声音问的,他也许已经死了。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移动头部,老人看见树梢和蓝天。他做了一场梦。梦里有诗。德国轰炸机大军压境。这是诺尔达赫尔·格里格[3]的诗句。国王逃往英国。他的瞳孔开始适应光线,他记起自己坐在皇家庭园的草地上休息。他一定是睡着了。一个小男孩在他身旁蹲下,黑色流苏般的头发下是一对褐色眼眸,这对眼眸正望着他。

“我叫阿里。”小男孩说。

这小男孩是巴基斯坦人?他长着一个奇怪的朝天鼻。

“阿里是神的意思。”小男孩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叫丹尼尔,”老人微笑说,“这个名字出自《圣经》,意思是‘神是我的审判者’。”

小男孩望着他。

“所以说,你是丹尼尔?”

“对。”老人说。

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老人被盯得有点尴尬。也许小男孩以为他是流浪者,裹着所有衣服躺在地上,把羊毛外套当作地毯睡在温热的太阳底下。

“你妈妈呢?”老人问,避开小男孩的好奇目光。

“在那里。”小男孩转过头去,伸手一指。

只见不远处有两个深色皮肤的健朗女子坐在草地上,四个孩童在她们周围打闹嬉戏。

“那我就是你的审判者喽。”小男孩说。

“什么?”

“阿里是神,不是吗?神是丹尼尔的审判者。我叫阿里,你叫……”

老人伸手去拧阿里的鼻子,阿里开心地发出尖叫。老人看见那两名女子转过头来,其中一名女子站了起来,老人松开手。

“阿里,你妈妈。”老人说,转头望向那个朝这里走来的女子。

“妈咪!”小男孩叫道,“你看,我是这个人的审判者。”

那女子用乌尔都语对小男孩喊了几句话。老人面带微笑,但那女子避开老人的视线,目光紧锁在儿子身上。小男孩终于乖乖听话,朝母亲走去。他们转头望向这边时,女子的视线只是扫过老人,仿佛他并不存在。老人想对那女子解释说他不是流浪汉,他曾经参与塑造这个社会。为此他曾投注大量精力,贡献他的所有,直到再没有什么可以付出,除了让步、放手、放弃。但他无法放手,他累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理出头绪。是时候让某些人付出代价了。

他离去时,并未听见那小男孩在他身后喊叫。

6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格兰区,警察总署。

爱伦·盖登抬头望向冲进门来的男子。

“哈利,早安。”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