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溯江纪源
本篇导读
《溯江纪源》又称《江源考》，选自今本《滇游记十三》，原文有前后两段批注，如下：
甲、冯士仁曰：谈江源者，久沿《禹贡》“岷山导江”之说。近邑人徐弘祖，字霞客，夙好远游，欲讨江源，崇祯丙子（一六三六）夏，辞家出流沙外，至庚辰（一六四〇）秋归，计程十万，计日四年。其所纪核，从足与目互订而得之，直补桑《经》、郦《注》所未及。夫江邑为江之尾闾，适志山川，而霞客归，出《溯江纪源》，遂附刻之。（这段文字出自冯士仁崇祯版《江阴县志》）
乙、陈体静曰：此考原本已失，兹从本邑冯《志》中录出，非全文也。前人谓其书数万言，今所存者，仅千有余言而已。考内“北龙亦只南向半支入中国”下注云：“俱另有说。”其说必甚长，乃一概删去，殊为可惜。（明崇祯流传《游记》版本为陈体静和杨名时抄本）
这篇地理科学论文是徐霞客几十年游历探险的结晶，尤其是生命最后一次长途游的总结。他在崇祯九年（一六三六）出发，崇祯十三（一六四〇）年瘫痪由人抬回老家，四年间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云南等西南行，一年多在云南，徒步寻找长江源头。这篇可能完成于崇祯十三年，原有万字，只剩千把字传下。文章论述中国三大龙脉（北、中、南龙）的水系脉络，以“河源唯远”（长度）的原则，不同意历代以来岷山是江源的观点，鲜明提出金沙江是长江源头的观点，在清初引起激烈讨论，众多文化人士参与这个讨论，包括康熙帝。
通过在云南一年多的考察和丰富的地理著作阅读，徐霞客在《溯江纪源》里详细描述金沙江、岷江和大渡河的水文情况。这部分先述黄河、长江的支流流域范围：河流经明代五省，江流经十一省，故江水大于河水。其次述长江、黄河主干水文脉络，江河两源头的关系。还提出大渡河和岷江的水文关系，得出大渡河比岷江长、比金沙江短的观点。通过论述长江和黄河的源头水文脉络、流域范围和长度后，徐霞客明确提出“金沙江是长江源头，岷江是长江支流”的观点。这个观点在清初有很多人参与讨论，五四后又有一批知识分子（丁文江、梁启超等）重新提及。
徐霞客在这篇里提到《尚书·禹贡》“岷山导江”是错误的，这在当时是挺大胆的。《尚书·禹贡》是汉代以来经书圣典，历代沿用，影响深远。“江源金沙”的观点明确提出后，明末及清一朝相关人士持双重观点的居多：岷江是正源，金沙江是真源。长江源头涉及风水堪舆中国主干龙脉，还有大禹治水等几千年文化认同问题。清人基于文化传统的考虑，对江源问题持温和态度，不肯定也不否定。民国提倡科学主义的知识分子，从科学的角度分析，《溯江纪源》是一个实地科学调查并得出结论的范例，备受推崇。
江、河为南北二经流，以其特达于海也。而余邑正当大江入海之冲，邑以江名，亦以江之势至此而大且尽也。生长其地者，望洋击楫，知其大不知其远；溯流穷源，知其远者，亦以为发源岷山而已。
余初考纪籍，见大河自积石入中国[1]。溯其源者，前有博望之乘槎[2]，后有都实之佩金虎符[3]。其言不一，皆云在昆仑之北，计其地，去岷山西北万余里，何江源短而河源长也？岂河之大更倍于江乎？迨逾淮涉汴，而后睹河流如带，其阔不及江三之一，岂江之大，其所入之水，不及于河乎？迨北历三秦[4]，南极五岭[5]，西出石门、金沙，而后知中国入河之水为省五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南直隶[6]，入江之水为省十一西北自陕西、四川、河南、湖广、南直；西南自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福建、浙江[7]。计其吐纳，江既倍于河，其大固宜也。
注释
[1]大河：即黄河。积石：山名。明代分大积石山和小积石山。大积石山即阿尼玛卿山，在今青海省南部，距黄河源甚近。小积石山在青海省东部，两山如削，黄河从中冲出，明有积石关，今称积石峡，在甘肃、青海界上。附近的循化撒拉族自治县今亦称积石。
[2]槎（chá）：用竹木编成的筏。神话中称乘木排上天河为乘槎。西汉人张骞（qiān）曾被封为博望侯，他出使西域，回来后对汉武帝说：“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这段话出自《史记·大宛传》，是关于黄河源的最早记载。于阗，即今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和田县。盐泽指今罗布泊。
[3]都实：元代人。《元史·地理志·河源附录》综录了元代探河源的成果，也概述了都实探河源的经过。“至元十七年（一二八〇）命都实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西去愈高，四阅月，始抵河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位置以闻。其后，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河源志》。”
[4]三秦：秦亡后，项羽把关中分为三份，封给秦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为王，这就是“三秦”的由来。刘邦建立汉朝后，关中被分为三个郡。现将陕西的陕南、陕北、关中并称“三秦”。
[5]五岭：即南岭，越城、都庞、萌渚、骑田、大庾五岭的总称。在今湘、赣、桂、粤四省区之间，为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分界线。
[6]入河之水为省五：这是按明代的行政区划而言。明代无甘肃省，今甘肃省大部分包入陕西，故不提甘肃。明代黄河往南夺淮入海，故说黄河经过南直隶，即今安徽、江苏两省。
[7]入江之水为省十一：今广东、福建不属长江水系。江西属长江水系，《游记》未列。
译文
长江、黄河分别是南北的主要河流，是因为它们都能通往大海。我们县就在长江入海的要道，县城也因长江而得名，也是因为长江的水势到了这里更加浩大而且将要到头了。生长在这个地方的人，望着浩渺的水流击桨，只知道它浩大却不知道它辽远；溯流穷源，知道它辽远的人，也只是以为它发源于岷山而已。
我最初查考典籍的记载，只知黄河自积石山流入中原。追溯它的源头的人，以前有博望侯乘木筏前往考察，之后有都实佩戴金虎符去查证。他们的说法不一致，却都断定是在昆仑山的北面，估计那地方，距离岷山的西北面有一万多里，为何长江的源头短而黄河的源头长呢？莫非黄河比长江大了一倍吗？直到越过淮河、涉过汴河，然后才看到黄河的水流如同衣带，宽处不到长江的三分之一，难道长江这样大，它汇入的水流，却比不上黄河吗？等到往北经过了三秦地区，往南历尽了五岭，西出石门关、金沙江，然后才知道中国流入黄河的水流有五个省（陕西、山西、河南、山东、南直隶），流入长江的水流有十一个省（西北自陕西、四川、河南、湖广、南直隶；西南自云南、贵州、广西、广东、福建、浙江）。计算水流的吞吐量，长江既然比黄河多一倍，流量大也是正常的。
赏析与点评
这小节先讲文章缘起和总观点，接着是对所见长江、黄河源文献的怀疑，从干流和支流的流域面积、长度来分析比较长江、黄河的异同，得出对江河源古文献的质疑。
按其发源，河自昆仑之北，江亦自昆仑之南，其远亦同也。发于北者曰星宿海，佛经谓之徙多河[8]。北流经积石，始东折入宁夏[9]，为河套，又南曲为龙门大河，而与渭合。发于南者曰犁牛石，佛经谓之殑伽河。南流经石门关[10]，始东折而入丽江，为金沙江，又北曲为叙州大江，与岷山之江合。
余按岷江经成都至叙[11]，不及千里，金沙江经丽江、云南、乌蒙至叙，共二千余里，舍远而宗近，岂其源独与河异乎？非也！河源屡经寻讨，故始得其远；江源从无问津，故仅宗其近。其实岷之入江，与渭之入河，皆中国之支流，而岷江为舟楫所通，金沙江盘折蛮僚溪峒间，水陆俱莫能溯。在叙州者，只知其水出于马湖、乌蒙[12]，而不知上流之由云南、丽江；在云南、丽江者，知其为金沙江，而不知下流之出叙为江源。云南亦有二金沙江：一南流北转，即此江，乃佛经所谓殑伽河也；一南流下海，即王靖远征麓川，缅人恃以为险者，乃佛经所谓信度河也[13]。云南诸志，俱不载其出入之异，互相疑溷[14]，尚不悉其是一是二，分北分南，又何由辨其为源与否也。
既不悉其孰远孰近，第见《禹贡》“岷山导江”之文[15]，遂以江源归之，而不知禹之导，乃其为害于中国之始，非其滥觞发脉之始也。导河自积石，而河源不始于积石；导江自岷山，而江源亦不出于岷山。岷流入江，而未始为江源，正如渭流入河，而未始为河源也。不第此也，岷流之南，又有大渡河，西自吐蕃，经黎、雅与岷江合[16]，在金沙江西北，其源亦长于岷而不及金沙，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
注释
[8]“佛经谓之”句：古代印度传说，以为地面各大河都是从雪山（指今喜马拉雅山西部一带）四向分流，因称四河。往北流出的一条称徙多（sī tā）河，后有人以今叶尔羌河和塔里木河为徙多河，并误认为它是黄河上源。东面流出的一条称殑伽（jìnɡ jiā）河，指今印度恒河。南面流出的一条称信度河，即今巴基斯坦的印度河。西面流出的一条称缚刍河，应为今阿姆河。在此篇，霞客对以上各河多有自己的解释。
[9]宁夏：明置宁夏卫和宁夏镇，隶陕西省，治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
[10]石门关：明设石门关巡检司，在今丽江县西一百二十里石鼓稍北的金沙江西岸，地当吐蕃、么些界上。
[11]叙：明置叙州府，在今四川宜宾市。
[12]马湖、乌蒙：马湖，四川凉山境内，金沙江河谷之一，高山湖泊。乌蒙，乌蒙山脉，云贵高原主要山脉之一，金沙江和北盘江分水岭。
[13]信度河：即今之印度河。古时入印度，不论中国、希腊、波斯等必经此河，遂以此为国名，称身毒或印度。此河发源于青藏高原，西南穿喜马拉雅山，经巴基斯坦入阿拉伯海。
[14]溷（hùn）：肮脏，混乱。
[15]《禹贡》：《尚书》里面的一篇，中国最古老而系统性的地域地理经典，古人认为是大禹亲笔、孔子修订，影响至深。现今一般认为是战国时作品，历代诸儒有所修订。里有“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岷—岷江、沱—沱江，认为岷江是长江源。
[16]黎：明置黎州安抚司，治今四川汉源县九襄镇。
译文
考察它们的发源地，黄河来自昆仑山的北面，长江也来自昆仑山的南面，它们的长度也相同。发源于北面的叫星宿海，（佛经称之为徙多河。）往北流经积石山，才向东转入宁夏，形成河套，再向南弯成龙门峡的大河，然后与渭水汇合。发源于南面的叫犁牛石，（佛经称为殑伽河。）往南流经石门关，才向东转入丽江，成为金沙江，再向北弯成叙州府的大江，与源自岷山的江水合流。
据我考察，岷江经成都到叙州，不到一千里，金沙江流经丽江、云南、乌蒙府到叙州，共二千多里，舍弃远的却把近的当做本源，难道是它的源头特别与黄河不同吗？不是！黄河的源头经过屡次探求，所以才找到它远处的源头；长江的源头从来无人问津，所以才把近处的支流作为源头。其实岷江流入长江，与渭水流入黄河一样，都是中原地区的支流，而岷江是船只通行的地方，金沙江曲折地盘绕在蛮僚聚居之地，水陆两路都无人能追溯到源头。（在叙州府的人，只知江水源自马湖府、乌蒙府，却不知上游流经云南、丽江；在云南、丽江的人，知道它是金沙江，却不知下游流到叙州府成为长江的源头。云南也有两条金沙江：一条往南流然后向北转的，就是此江，也是佛经所称的殑伽河了；一条往南流向大海，就是王靖远征讨麓川时，缅甸人依仗为天险的江水，也就是佛经所说的信度河了。云南各种志书，都没有记载它们出入的不同处，互相疑惑混淆，还没弄清楚它们是一条江还是两条江，分在北方还是南方，又如何分辨它是不是长江的源头呢？）
既然不清楚它们的远近，只见到《尚书·禹贡》中“岷山导江”一句，便把长江的源头归为岷江，却不知大禹疏导岷江，是因为它是中国水灾的祸根，它并不是长江滥觞和起源的本源。疏导黄河起自积石山，但黄河的源头并不始于积石山；疏导长江起自岷山，而长江的源头也不是源出于岷山。岷江流入长江，却不是长江的源头，正如渭水流入黄河，也不是黄河的源头一样。不但如此，岷江流域的南部，还有条大渡河，源起于西面的吐蕃，流经黎州、雅州与岷江汇合，在金沙江的西北方，它的源头也比岷江长，却比不上金沙江，所以推测长江源头的人，必定会以金沙江为第一。
赏析与点评
这小节论述长江和黄河的源头支流的分布脉络和水域范围等情况，并以长度进行对比，首次明确否定地理经典《禹贡》“岷山导江”的“江源岷山”观点，肯定“故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的“江源金沙”观点。几千年来，金沙江为长江源不是徐霞客首次发现，但他首次如此肯定提出金沙江为长江正源，岷山为长江支流的观点。
另外，在论述长江源支流水脉情况时，有此一说：“岷流之南，又有大渡河，西自吐蕃，经黎、雅与岷江合，在金沙江西北，其源亦长于岷而不及金沙。”徐霞客在这里肯定地提出岷山支流大渡河长于岷江、短于金沙江的观点，这是在现存文献中最早的。
中国三大龙脉 北龙 中龙 南龙
不第此也，宋儒谓中国三大龙[17]，而南龙之脉，亦自岷山，濒大江南岸而下，东渡城陵、湖口而抵金陵[18]，此亦不审大渡、金沙之界断其中也。
不第此也，并不审城陵矶、湖口县为洞庭、鄱阳二巨浸入江之口。洞庭之西源自沅[19]，发于贵州之谷芒关；南源自湘，发于粤西之釜山、龙庙。鄱阳之南源自赣，发于粤东之浰头、平远；东源自信、丰，发于闽之渔梁山、浙之仙霞南岭[20]。是南龙盘曲去江之南且三千里，而谓南龙濒江乎？
不第此也，不审龙脉，所以不辨江源。今详三龙大势，北龙夹河之北，南龙抱江之南，而中龙中界之，特短。北龙亦只南向半支入中国。俱另有说。惟南龙磅礴半宇内，而其脉亦发于昆仑，与金沙江相持南下，经石门、丽江，东金沙，西澜沧，二水夹之。环滇池之南，由普定度贵竺、都黎南界[21]，以趋五岭。龙远江亦远，脉长源亦长，此江之所以大于河也。
不第此也，南龙自五岭东趋闽之渔梁，南散为闽省之鼓山[22]，东分为浙之台、宕。正脉北转为小筸岭闽浙界，度草坪驿江浙界，峙为浙岭徽浙界、黄山徽宁界，而东抵丛山关[23]绩溪、建平界，东分为天目、武林[24]。正脉北度东坝[25]，而峙为句曲[26]，于是回龙西结金陵，余脉东趋余邑。是余邑不特为大江尽处，亦南龙尽处也。龙与江同发于昆仑，同尽于余邑，屹为江海锁钥，以奠金陵，拥护留都千载不拔之基以此。岂若大河下流，昔曲而北趋碣石[27]，今徙而南夺淮、泗，漫无锁钥耶？然则江之大于河者，不第其源之共远，亦以其龙之交会矣。
故不探江源，不知其大于河；不与河相提而论，不知其源之远。谈经流者，先南而次北可也。
注释
[17]中国三大龙：即中国三大地脉，土地的骨骼和脉络，包括山脉和水脉，分北龙、中龙、南龙三大干龙，三脉均源自昆仑山，分五脉，其中三脉入中国。古人认为龙脉影响着国运、部落聚居的吉祥，南宋朱熹的概括为后人所推崇。
北龙沿黄河，经青、甘、晋、冀、东三省等地，至朝鲜半岛止，代表城市有北京、天津等。中龙经黄河、长江之间地区，包括蜀、秦、冀、鄂、皖、鲁等地，止于渤海，代表城市有西安、洛阳、济南等。北、中龙古今较统一，南龙古今稍有不同。南龙大致始于岷山，沿长江经滇、黔、桂、湘、赣、粤、闽、浙、苏等地入海而止，代表城市有南京、成都、香港、广州、福州、台湾、上海等。这三大干脉分出支脉，支脉又分支脉，如此下去，遍布华夏大地。反映在华人生活里是观风水择地而居、葬。
[18]城陵：城陵矶（jī），今名同，为洞庭湖口，在湖南省岳阳市北。湖口：明设湖口县，今名同，为鄱阳湖口，在江西省九江市东。
[19]沅：即沅江，发源黔东南斗篷山，经湘地入洞庭湖。
[20]“鄱阳之南”句：渔梁山在福建北隅，仙霞南岭在浙江西南隅，皆位于闽、浙、赣三省交界处。而信丰在赣南，今名同，赣水南源亦称信丰江，与渔梁、仙霞不相值。信丰应为广信、永丰的省称，广信府在今江西上饶市，永丰县在今广丰县。鄱阳东源应指上饶江，即今信江。
[21]普定：今贵州西部安顺普定县，“黔之腹，滇之喉”，处于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分水岭地带，北为长江水系，南为珠江水系打帮河的源头。贵竺：今贵阳市。都黎：今都泥江。
[22]鼓山：今名同，在福州市东郊，闽江北岸名胜。
[23]丛山关：在今安徽绩溪县北三十里。
[24]东分为天目、武林：武林山为灵隐、天竺诸山的总名，在今浙江杭州市西。天目山在浙江省西北部，分为东天目山与西天目山两支，多奇峰竹林，为风景胜地。
[25]东坝：明时又称广通镇，今在江苏高淳县东坝镇。
[26]句（ɡōu）曲：即句曲山，在今江苏句容金坛交界，又称茅山，主峰大茅在句容。道教上清派发源地。
[27]碣石：依文意，此碣石应在古黄河口附近。
译文
不仅如此，宋儒认为中国有三大龙脉，而南方的龙脉，也是起自岷山，临近大江南岸往下延伸，往东经过城陵矶和湖口县之后抵达金陵，这是因为不清楚大渡河和金沙江在交汇处中断了。
不单是这样，他们也不清楚城陵矶和湖口县是洞庭湖、鄱阳湖这两个巨大的湖泽汇入长江的入口。洞庭湖西边的水来自于沅江，发源于贵州的谷芒关；南边的水来自于湘江，发源于广西的釜山、龙庙。鄱阳湖南边的水来自赣江，发源于广东的浰头、平远；东边的水来自信江、永丰溪，起源于福建的渔梁山、浙江的仙霞南岭。南方的龙脉如此盘绕屈曲离长江南部将近三千里，却认为南方的龙脉是濒临长江吗？
不但如此，不清楚龙脉，所以不能分辨长江的源头。如今明了三条龙脉的大体趋势，北方的龙脉夹在黄河的北面，南方的龙脉环抱在长江的南面，而中部的龙脉隔在它们中间，特别短。北方的龙脉也只能向南边延伸半条支脉到中原。（全都另有解说。）只有南方的龙脉在半个中原内气势逼人，而且它的山脉也始自昆仑山，与金沙江并列南下延伸，经过石门关、丽江，（被东边的金沙江和西面澜沧江，这两条江水夹着。）绕过滇池的南部，由普定延伸到贵竺县、都黎的南境，直奔五岭。龙脉远，长江也远，山脉长，水源也长，这就是为什么说长江大于黄河的原因了。
不止这样，南方的龙脉从五岭往东延伸到福建的渔梁山，往南分散为福建省的鼓山，向东分成浙江的天台山、雁荡山。正脉向北转为小筸岭（闽浙境内），延伸到草坪驿（江浙境内），耸峙为浙岭（徽州、浙江境内）、黄山（徽州府、宁国府境内），往东抵达丛山关（绩溪、建平境内），向东分散成天目山、武林山。正脉往北穿过东坝，而后耸峙为句曲山，于是龙脉向西盘结为金陵，余脉往东奔向我县。这样我县不仅是大江的尽头，也是南方龙脉的尽头。龙脉与长江一同发源自昆仑山，一起以我县为尽头，屹然成为长江入海的重镇，得以奠定金陵，拥护南京千载不败的基础就凭这一点。怎像黄河下游，从前曲折地往北流向碣石，如今迁到南边夺取淮河、泗水的河道，漫无边际的，没有重镇那样呢？然而长江所以大于黄河的原因，不仅是它们的源头一样远，也是因为它与龙脉交汇了。
所以不探求长江的源头，不知它比黄河大；不与黄河相提并论，不知它的源头远。谈论干流的人，可以先论南方而次及北方了。
赏析与点评
上述提出“江源金沙”观点，这小节对立论进一步论述，然后总结自己寻找水源的要领——谈经流者，先南而次北可也。找大江河的源头很困难，长江流域面积大、支流繁多，一个人怎么能找到江源呢？
论述时，结合中国三大龙脉进行。简单说是就华夏地域山势水脉进行深一层的论述。这里不禁要问，四百年前的古人，地理测绘技术不足，怎么知道那么多的山脉水文？这节密集的地名、山势走向、水势情况，一方面得益于中国地理方志的繁荣，《汉书》以下正史有“地理志”，私撰地理志也很多。另一方面，徐霞客旅行前的准备很充足，写日记时也拿书籍校验。坐在家博览群书的古代文人很多，博览熟读历代地理方志又实地考察全国各地山水情况的，徐霞客为佼佼者。且他敢于否定地理圣经“《禹贡》”，是需要很大学识和勇气的。因这反的不止是学术观点，还有背后的正统文化。
这小节开头就否定南龙首在岷山的说法。岷山在千年文化传统里是大禹治水的地方，南龙的龙头，受这个风水龙头的旺气影响，这片地区才有了那么大的发展。历代相关论述甚多。否定长江源头在岷山，对岷山是南龙首的冲击会很大。清代学者和政府很多人都知道金沙江是长江源头，但是他们绝大部分和稀泥，选择“岷山是长江真源，金沙江是长江正源”的观点，这是从文化传承方面考虑的。五四后基于科学主义，徐霞客的观点慢慢得到重视，翻译《游记》成外文出版。一九七八年，中国组织专家历时两年探测出长江源头在沱沱河（源头——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证明徐霞客所总结的路数是对的。
不过在明末以至清代，徐霞客的观点并没能占上风。也不能苛求古人太多。那时的风水龙脉等，除关系千年的学统圣经外，也关系到国体、文化认同等更多更大的方面。这也从侧面证明徐霞客的伟大，“游圣”的“圣”字除学识外，更多是为人的高贵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