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湘江遇盗日记
本篇导读
崇祯九年(一六三六)徐霞客离开江阴,崇祯十年正月初十进入湖南,旅伴有静闻和尚和仆人顾氏,开始为期一百一十三天的“楚游”,传下《楚游日记》一卷,五万字。他在湖南探胜,一行人两次断粮、一次遇盗,着实惊险。在二月十一搭船沿湘江离开湖南衡阳途中,半夜遇盗,行李被洗劫,静闻和顾仆被刺伤。徐霞客只好回衡阳寻朋友借钱。遇盗、借钱时的众生相,徐霞客直述了下来,世道严峻、人情世故,跃然纸上。选文为二月十一到十三的日记,故事性强,跌宕起伏。
二月十一晚上,徐霞客一行人的船停靠在衡阳新塘站。半夜强盗杀上来,徐霞客把贵重箱子扔到了河中。强盗抢东西还想杀人,同船人于是就跳水自救。唯独静闻和尚好心留下来,保护强盗不要的书籍手稿等物什。强盗走之前放了一把火,还刺了静闻和尚两刀。静闻和尚没理会伤口,冒水、冒火、冒寒、冒刀抢救同船,特别是徐霞客的行李,并在河边等同船人回来。
跳水者,有些在江上其他船上藏了起来,捡回一条命,有些已失踪,不知生死。徐霞客行李被洗劫一空,狼狈不堪。二月十二,回原来泊船地方见到了静闻和尚,和尚捞上岸的行李,有人乱认领,还污蔑是静闻引来的强盗。这让徐霞客很是气愤,觉得这些人还不如强盗,强盗还对和尚礼让三分。
洗劫过后,身无分文,衣衫破烂,同伴被刺,徐霞客无奈只得于十三日回衡阳城找朋友救济。徐霞客请老朋友金氏做担保,向衡阳藩府借钱去西南游历,金氏意思是藩府无银可借,徐霞客如果要回江阴老家,可以给他备置物件。徐霞客生怕回家后,家里人因遇盗事故不放他出来,还是希望金氏能筹钱给他去西南。金氏“唯唯”。
钩栏滩—东阳渡琉璃厂—车江云母山—云集潭—新塘站—新塘站上流之对涯—香炉山
十一日 五更复闻雨声,天明渐霁。
二十五里,南上钩栏滩,衡南首滩也,江深流缩,势不甚汹涌。
转而西,又五里为东阳渡,其北岸为琉璃厂,乃桂府烧造之窑也。
又西二十里为车江或作汊江。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
乃折而东南行,十里为云集潭,有小山在东岸。
已复南转,十里为新塘站[1]旧有驿,今废。
又六里,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
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石瑶庭,艾为桂府礼生[2],而石本苏人,居此已三代矣。
其时日有余照,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遂依之泊。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随泊焉。其涯上本无村落,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无参与,乃听其泊。
迨暮,月色颇明。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及入舟前晚,则潇湘夜雨[3],此夕则湘浦月明,两夕之间,各擅一胜,为之跃然。
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若幼童,又若妇女,更余不止。众舟寂然,皆不敢问。余闻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诗怜之,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之句,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亦止虑有诈局,俟怜而纳之,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不虞其为盗也[4]。
迨二鼓,静闻心不能忍[5],因小解涉水登岸,静闻戒律甚严,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呼而诘之,则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发[6],诡言出王阉之门,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静闻劝其归,且厚抚之,彼竟卧涯侧。比静闻登舟未久,则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
余时未寐,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越艾舱,欲从舟尾赴水,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复走卧处,觅衣披之。
静闻、顾仆与艾、石主仆,或赤身,或拥被,俱逼聚一处。贼前从中舱,后破后门,前后刀戟乱戳,无不以赤体受之者。余念必为盗执,所持紬衣不便[7],乃并弃之。各跪而请命,贼戳不已,遂一涌掀篷入水。
入水余最后,足为竹纤所绊,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踊而起。幸水浅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邻舟间避而至,遂跃入其中。时水浸寒甚,邻客以舟人被盖余,而卧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炉山,盖已隔江矣。还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
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8],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乱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间,独一创不及,此实天幸。惟静闻、顾奴不知其处,然亦以为一滚入水,得免虎口,资囊可无计矣。但张侯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一帙,乃其手笔,其家珍藏二百余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抚膺[9]!
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号于邻舟。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俱为盗戳,赤身而来,与余同被卧,始知所谓被四创者,乃余仆也。前舱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邻舟,其三人不知何处。而余舱尚不见静闻,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亦无问处。
余时卧稠人中,顾仆呻吟甚,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无寸丝,何以就岸。
是晚初月甚明,及盗至,已阴云四布,迨晓,雨复霏霏。
注释
[1]新塘站:即今衡南县南的新塘站村。
[2]桂府:即衡阳桂王府。明天启七年(一六二七)封明神宗第七子朱常灜于衡州(今衡阳),是为桂王,其子桂王朱由榔即南明永历帝。礼生:祭祀时赞礼司仪的执事。
[3]潇湘夜雨:潇湘,湖南或湘江代指。夜雨落湘江,烟雾迷离,两岸秀山凄迷。相传舜丧湘南,娥皇、女英寻夫至此,泪洒斑竹,故潇湘夜雨也喻伤怀、落泪。自古以此为母题的诗歌、绘画、音乐等作品甚多。
[4]不虞:没预料到。
[5]静闻:和徐霞客共游天台的莲舟僧人的徒弟,江阴迎福寺僧人,禅诵二十载,血书《法华经》,后与徐霞客一同前往云南。在湘江因保护同伴行李被刺,病逝于广西南宁崇善寺。徐霞客带着他的骨灰和血书抵达云南鸡足山悉檀寺,完成了静闻的心愿。现鸡足山有修复后的“静闻墓”。
[6]未受全发:未成年。古时男子二十行盘发的冠礼。
[7]紬(chóu):粗绸布。
[8]相公:古时对读书人的敬称。
[9]帙(zhì):用布帛制成的包书套子,因称书一套为一帙。罹(lí):遭遇不幸的事。膺(yīnɡ):胸。抚膺:气愤。
译文
十一日 五更时又听到雨声,天亮后渐渐放晴。
走了二十五里,往南走到钩栏滩,它是衡州南面的第一个河滩,江流到这里变深,水面变窄,水势不算汹涌。
折往西边,再走五里是东阳渡,它的北岸是琉璃厂,是桂府烧造的窑坑。
再往西走二十里是车江(或作汊江)。它北面的几里之外就是云母山。
而后折往东南,走十里是云集潭,有座小山在潭的东岸上。
随后又转往南边,走了十里是新塘站(以前有驿站,今已废弃)。
再走六里,停泊在新塘站上游的对岸。
同船的是衡州府的艾行可、石瑶庭,艾某是桂府祭祀时的司礼者,而石某本是苏州人,移居此地已经三代了。
当时太阳还有余晖,而那里只有两艘运谷的船,于是靠拢停在一起。不久后,同是往上航行的船又有五六艘,也都停在那里。岸边本无村落,我想石某与前舱中搭乘的徽州人都惯游江湖,而艾某又是本府人,去哪里我都无需干预,于是任凭船只停泊。
等到暮色降临,月色很明亮。我想起入春以来还没看到月亮,到登船的前一晚上,潇湘江下了一夜的雨,今夜湘江岸边却月光明亮,两夜之间,各欣赏一种江上的优美夜景,心中为此感到愉悦。
不久忽然听到岸边有啼哭声,像是幼童,又像是妇女,一更多还未停止。四周的船都静悄悄的,都不敢问。我听到哭声不能安睡,便在枕头上作了一首诗抒发怜悯之情,诗中有“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两袖湿青衫”的句子,又有“滩惊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鹃更已三”等句。然而我也只是怕有骗局,等人可怜他而收留他时,便有人尾随其后,挟持诈骗,却没料到是盗贼。
到两更时,静闻于心不忍,于是趁涉水登岸小解的机会,(静闻恪守教中戒律,吐痰及大、小解等,一定要上岸,从不在水里解决。)他呼唤并询问那啼哭的人,原来是个小童,十四五岁,还没有留全发,谎称是王宦官门下,刚满十二岁,因为王宦官常常酗酒,拿大棍子打他,因此想逃跑。静闻劝他回去,并且还好好地抚慰他,他却躺在岸边。等静闻上船不久后,就见一群盗贼喊叫着冲上船,火把刀剑交错落下。
我当时还未睡,急忙从铺板下取出装着旅费的匣子,转移到其他地方。我越过艾某所在的船舱,想从船尾跳水,但船尾有盗贼正挥剑劈着船尾的门,不能出去,于是用力掀起船篷,莽撞地将匣子投到江中,又跑到睡觉的地方,找了衣服披在身上。
静闻、顾仆和艾某、石某主仆,或光着身,或裹着被子,都被逼聚在一起。有的盗贼从船头往中舱,有的在船后破坏后门(往前),前后刀戟乱刺,船上的人无不赤身露体地捱打。我想我肯定会被盗贼抓住,拿着绸缎的衣服不便行动,于是通通丢掉。人人都跪在盗贼前请求保全性命,盗贼却砍戳个不停,于是大家一拥而起,掀起船篷跳水。
我是最后一个跳水的,脚被船上的竹片绊着,竟然同船篷一起翻了下去,头先碰到江底,耳鼻都灌了水,才迅速向上跃起。幸好水深只到腰部,于是逆流走在江中,见到邻船为了逃避盗贼开了过来,便跃入船中。我当时被水浸得全身十分寒冷,船上的乘客将船夫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我便躺在船上。逆流朝上行驶了三四里,停泊在香炉山下,这里已经是湘江的另一岸了。回看被抢劫的船只,火光熊熊,众盗贼齐声喊叫一声作为信号,就走了。
不久,先前一同停泊的各船都驶到香炉山下停泊,有人说南京的读书人被刺伤四处,我听了暗笑他话语虚妄。幸运的是我赤身混在乱刀棍剑之下,竟没有一处受伤,这实在是天幸!只是不知道静闻、顾仆在哪里,也以为他们一旦掉进水中,就能免于虎口,至于钱财就不去计较了。只是张侯宗琏著述的一套《南程续记》,是他的手迹,他家珍藏了两百多年,而一到我手中,便遭此等厄运,怎能不痛惜!
当时船夫父子俩都被刺伤,在邻船哀号着。另一艘船上又有石瑶庭、艾行可的仆人和顾仆,他们都被盗贼刺伤,光着身体来到我停留的船上,与我同盖一床被子躺着,我这才知道所说的被刺伤四处的是我的仆人。原来乘搭那只船上前舱中的五个徽州人都是做木活的,其中两个在邻船上,其余三人不知在哪里。而我那个舱中还不见静闻,后舱则是艾行可与他的曾姓朋友,也没有打听的地方。
我当时躺在众人中,顾仆呻吟得很厉害,我心想行李虽然全被焚烧抢劫了,而投到江中的钱匣子或许可以在江底找到。只怕天亮后被见到的人拿了去,想黎明时就去寻找,但身无寸缕,何以上岸。
当晚,月色初时明亮,等盗贼来时,已经阴云四布,到天亮时,雨又纷纷地下了起来。
湘之北东岸—焚舟(处)—汊江—东阳渡—铁楼门
十二日 邻舟客戴姓者,甚怜余,从身分里衣、单裤各一以畀余[10]。余周身无一物,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11],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吴门,念二十年前从闽返钱塘江浒[12],腰缠已尽,得髻中簪一枝,夹其半酬饭,以其半觅舆,乃达昭庆金心月房。此行因换耳挖一事,一以绾发[13],一以备不时之需。及此堕江,幸有此物,发得不散。艾行可披发而行,遂至不救。一物虽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问其姓名而别。时顾仆赤身无蔽,余乃以所畀裤与之,而自着其里衣,然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一幅畀予[14],用蔽其前,乃登涯。
涯犹在湘之北东岸,乃循岸北行。时同登者余及顾仆,石与艾仆并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晓风砭骨,砂砾裂足[15],行不能前,止不能已。
四里,天渐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诸舟,见诸人形状,俱不肯渡,哀号再三,无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静闻,徽人亦呼其侣,各各相呼,无一能应。已而闻有呼予者,予知为静闻也。心窃喜曰:“吾三人俱生矣。”亟欲与静闻遇。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及焚舟,望见静闻,益喜甚。
于是入水而行,先觅所投竹匣。静闻望而问其故,遥谓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资已乌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统志》犹未沾濡也。”
及登岸,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笈犹救数件[16],守之沙岸之侧,怜予寒,急脱身衣以衣予。复救得余一裤一袜,俱火伤水湿,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
其时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虽伤亦在,独艾行可竟无踪迹。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余辈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时饥甚,锅具焚没无余,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复没水取湿米,先取干米数斗,俱为艾仆取去。煮粥遍食诸难者,而后自食。
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土舟颇大,而操者一人,虽顺流行,不能达二十余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东阳渡,已深夜。时月色再明,乘月行三十里,抵铁楼门,已五鼓矣。
艾使先返,问艾竟杳然也。
注释
[10]畀(bì):赐与、给予。
[11]髻(jì):盘结于头顶或脑后的头发,有各种形状。
[12]吴门:苏州别称,为春秋吴国故地。浒:水边。
[13]绾:系,盘结。
[14]衲:原指僧衣,常用许多碎布补缀而成,此处引申为补丁衣服。
[15]砭(biān):古代治病的石针,引申为刺。砾(lì):小石子。
[16]笈(jí):书箱。
译文
十二日 邻船姓戴的客人,非常同情我,从他身上分出内衣、单层裤子各一件给我。我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摸摸发髻中还有一个银耳挖,(我向来不用髻簪,这次到苏州时,想起二十年前从福建返回钱塘江边,用尽随身财物,从发髻中摸到一枝簪,剪下一半付了饭钱,用另一半雇了轿子,才到达昭庆寺金心月房。所以这次换了一个耳挖,一是用来束发,一是用以防不时之需。这次落入江中,幸亏有这耳挖,头发得以不散开。艾行可披发而行,以至于无救。一件物品虽然微小,也是天意啊。)便用它酬谢他,匆匆问了他的姓名就告别了。当时顾仆光着身子没有衣物遮蔽,我便把戴某给的裤子送给他,而自己穿着那件内衣,然而内衣仅到腰间。旁边的船夫又给我一块有补丁的布,我用它遮着前面,就上岸了。
陆地仍然在湘江北部的东岸,于是沿岸往北走。当时一同登岸的有我和顾仆,(还有)石瑶庭、艾家仆人和两个徽州人,一行六人,个个都像是囚犯鬼怪一样。拂晓的风寒冷刺骨,碎石刺破了脚板,不能前行,也不能停下。
走了四里,天色渐亮,望见被焚烧抢劫的船在江的对面,四周的船家,看到我们的样子,都不肯载我们,再三哀求,都没人相信。艾家仆人隔江呼叫他的主人,我隔江呼喊静闻,徽州人也呼喊他们的同伴,各自呼唤,都没人应答。不久听到有喊我的人,我知道是静闻。心中暗喜道:“我们三人都还活着。”极想与静闻相会。隔江的当地人划船来接我,到了焚毁的船边,看见静闻,更加欢喜得不得了。
于是涉水而行,先寻找投入江中的竹匣。静闻看见后问我原因,远远地对我说:“匣子在这里,匣中的财物已经没有了。你亲手临摹的《禹碑》和《衡州统志》还没有沾湿。”
等上岸,见到静闻还从燃烧的船上救出衣服、被子、竹箱和书籍等物品,守在沙岸边,他怜惜我寒冷,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我穿上。还救出我的一条裤子和一双袜子,都遭到了火烧水浸,于是再拿些焚船的余火来烘烤。
此时徽州的五个乘客都齐了,艾行可等四人,他的两个友人和一个仆人虽受伤却都在,只有艾行可竟然毫无消息。他的友人和仆人恳求当地人分别乘船沿江逐处找寻,我们在沙地上烘烤衣服,等候音讯。当时非常饥饿,但锅具在焚船时没入江中,静闻下水捞到一个铁锅,再次下水捞起些湿米,(先是弄到几斗干米,都被艾家的仆人拿走了。)煮了粥分给各个遭难的人吃,自己最后才吃。
直到下午,还没有艾行可的消息,徽州人先乘船返回衡州,我们三人和石某、曾某和艾家的仆人也找到一艘当地人的船,同返衡州。我还假设说艾行可或许先回城了。当地人的船很大,但撑船的只有一人,虽然是顺流而行,驶了不到二十几里路,才到汊江就已经是傍晚了。再驶二十里到东阳渡,已是深夜。当晚月色更加明亮,乘月行驶了三十里,抵达铁楼门,已经五更了。
艾家的仆人先回桂府打探情况,结果艾行可竟然全无消息。
先是,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彼念经笈在篷侧,遂留,舍命乞哀,贼为之置经。及破余竹撞,见撞中俱书,悉倾弃舟底。静闻复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盗亦不禁。撞中乃《一统志》诸书,及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与余诸手柬[17],并余自著日记诸游稿。惟与刘愚公书稿失去。
继开余皮厢,见中有尺头,即阖置袋中携去[18]。此厢中有眉公与丽江木公叙稿,及弘辨、安仁诸书,与苍梧道顾东曙辈家书共数十通,又有张公宗琏所著《南程续记》,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予苦求得之。外以庄定山、陈白沙字裹之,亦置书中[19]。静闻不及知,亦不暇乞,俱为携去,不知弃置何所,真可惜也。
又取余皮挂厢,中有家藏《晴山帖》六本,铁针、锡瓶、陈用卿壶,俱重物,盗入手不开,亟取袋中。
破予大笥,取果饼俱投舡底[20],而曹能始《名胜志》三本、《云南志》四本及《游记》合刻十本,俱焚讫。其艾舱诸物,亦多焚弃。独石瑶庭一竹笈竟未开。
贼濒行,辄放火后舱。时静闻正留其侧,俟其去,即为扑灭,而余舱口亦火起,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贼闻水声,以为有人也,及见静闻,戳两创而去,而火已不可救。
时诸舟俱遥避,而两谷舟犹在,呼之,彼反移远。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亟携经笈并余烬余诸物,渡至谷舟;冒火再入取艾衣、被、书、米及石瑶庭竹笈,又置篷上,再渡谷舟;及第三次,则舟已沉矣。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四件,仍渡谷舟,而谷舟乘黑暗匿紬衣等物,止存布衣布被而已。静闻乃重移置沙上,谷舟亦开去。
及守余辈渡江,石与艾仆见所救物,悉各认去。静闻因谓石曰:“悉是君物乎?”石遂大诟静闻,谓:“众人疑尔登涯引盗。谓讯哭童也。汝真不良,欲掩我之箧。”不知静闻为彼冒刃、冒寒、冒火、冒水,守护此箧,以待主者,彼不为德,而反诟之。盗犹怜僧,彼更胜盗哉矣,人之无良如此!
注释
[17]文湛持:苏州人,即文震孟(一五七四至一六三六),书法家,文征明曾孙,崇祯初拜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黄石斋:黄道周(一五八五至一六四六),号石斋,书法家,福建东山县人,南明吏部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首辅),抗清失败,被俘殉明。钱牧斋:钱谦益(一五八二至一六六四),号牧斋,苏州常熟人。崇祯年间东林党首领,清初诗坛领袖之一,先附南明后降清。
[18]厢:同“箱”。尺头:布料。阖(hé):全部。
[19]眉公:陈继儒,号眉公,上海松江人,明代文学和书画名家。《游记》出版有他一份功劳。丽江木公:即木增,明代云南丽江土司,纳西族作家。徐霞客在云南瘫痪后,他雇人送徐回江阴老家。弘辨、安仁:鸡足山寺僧。张宗琏:字重器(一三七四至一四二七),江西吉水人,明朱棣永乐年间进士,廉吏,常州同知。其丧事千名常州百姓穿白衣送行,并为其建祠祭拜。庄定山:庄昶(一四三七至一四九九),人称定山先生,江苏人,明代翰林四谏之一,吏部郎中,有《庄定山集》十卷。陈白沙:即陈献章(一四二八至一五〇〇),广东新会人,明代硕儒。
[20]笥(sì):装饭食或衣物的竹器,方的称笥,圆的称箪。舡(chuán):船。
译文
先前,静闻见我等赤身跳入水中,他想到佛经和书箱都在船篷旁边,便留了下来,舍命向盗贼乞求,盗贼才丢下经书不理。等到破开我的竹箱,看到箱中全是书籍,就全部扔在船底。静闻又向盗贼哀求,捡起书籍仍放在破箱中,盗贼也没阻止。(箱中是《大明一统志》等书,还有文湛持、黄石斋、钱牧斋给我的众多亲笔信,还有我自己写的日记和许多游记手稿。只有写给刘愚公的书稿丢失了。)
他们接着又打开我的皮箱,看见其中有块绸缎布料,便全装到袋子里拿走了。这个箱里有陈眉公和丽江木公叙事的信稿,还有给弘辨、安仁的几封信件,也有苍梧道顾东曙等人的家书合共几十封,另外还有张宗琏先生写的《南程续记》,这是宣德初年,张侯担任广东特使时亲自撰写的,他的家族珍藏了两百多年,经我苦苦相求才得到。书的外面用庄定山、陈白沙写的字幅裹着,也放在书箱中。静闻不知道这事,也无暇讨回来,都被盗贼带走了,不知丢在哪里,真可惜啊!
盗贼还拿了我的皮挂箱,箱中有我家私藏的六本《晴山帖》,以及铁针、锡瓶、陈用卿的壶等,都是些笨重的物件,盗贼拿到后没打开,赶忙装进袋子中。
破开我的大箱子,取出果饼都抛到船底,而曹能始的三本《名胜志》、四本《云南志》和十本合刻本的《游记》,都纵火烧掉。艾行可舱中的各种东西,大多都被烧毁。只有石瑶庭的一个竹书箱竟然没被盗贼打开。
盗贼临走时,就在后舱放火。当时静闻正好留在旁边,等盗贼一走,就将火扑灭,但我住的舱口也起了火,静闻又在江中取水灭火。盗贼听到水声,以为有人来,发现是静闻,在他身上刺伤两处后离去,而火势已经无法扑灭了。
当时众船都驶到远处躲避,只有两艘运谷的船还在,静闻呼喊他们,他们反而驶向远处。于是静闻到江里捞起掉到水中的船篷作为筏子,赶紧将佛经、书箱以及属于我的各样劫后余生物品放入筏中,划到谷船;冒着火再到船上拿了艾行可的衣服、被子、书箱、米以及石瑶庭的竹书箱,又放在船篷上,再次划到谷船;等到第三次返回时,船已经沉下去了。静闻从水底捞起三四件湿衣服,仍渡回谷船,而谷船上的人乘黑藏起了绸缎衣服等物品,只剩下布衣布被而已。静闻重新将它们移到沙滩上,谷船也开走了。
一直等到我们过江后,石某和艾家的仆人见到救出的物件,全都各自认领了去。因为静闻对石某说:“全都是你的东西吗?”石某便指责静闻说:“大家都怀疑是你上岸引来了盗贼。(他指询问童子啼哭的那件事。)你实在是品性不良,想偷取我的箱子。”他不知道静闻为了他冒刀剑、冒寒凉、冒火、冒水,并守护这箱子,以等待主人来领取,他不但不感谢静闻的恩德,反而辱骂他。盗贼尚且同情僧人,这家伙比盗贼更狠啊,人没有良心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赏析与点评
强盗打开了徐霞客的几个行李箱,我们可以见到他出行带了很多地理类书籍,还有朋友来往书信、传家珍藏书。通过这些书信名,我们知道他去往云南前,已经和那边的和尚、土司有书信来往。也可以了解到他的朋友圈里有不少文化名士、廉吏、谏官。
可见,徐霞客出身士绅世家,在当时江南主流文化圈中。
衡阳铁楼门、祥甫寓
十三日 昧爽登涯,计无所之。思金祥甫为他乡故知,投之或可强留。候铁楼门开,乃入。急趋祥甫寓,告以遇盗始末,祥甫怆然。
初欲假数十金于藩府[21],托祥甫担当,随托祥甫归家取还,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询余若归故乡,为别措以备衣装。余念遇难辄返,缺觅资重来,妻孥必无放行之理[22],不欲变余去志,仍求祥甫曲济。祥甫唯唯[23]。
注释
[21]藩府:此处指衡阳桂王府。
[22]妻孥(nú):妻子和子女。
[23]唯唯:恭敬的应答声,应答而不置可否貌。
译文
十三日 破晓上岸,担心无处落脚。想到金祥甫是他乡的故交,投奔他或许可以勉强停留。等铁楼门一开,就进城,急奔祥甫的寓所,将遇盗的始末告诉他,祥甫露出悲伤的神态。
我开始想向桂王府借几十两银子,请祥甫做担保,同时托祥甫回老家时到我家中取了还给桂王府,而我则用借得的费用仍然继续旅游西部地区的心愿。祥甫说桂王府没有银两可借,他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说若回故乡,他替我另外筹钱置办行装。我考虑到若遇难就回家,(有缺文)拿了钱重新再来,妻儿一定不会让我走,于是不愿改变我继续旅游的心志,依然恳请祥甫设法周济我们。祥甫唯唯应声,却不明确表态。
赏析与点评
晚明乱世,盗贼横行湘湖。徐霞客遇盗前,已在湘江他处见到,大白天一艘船头露出来死尸。在选文中当地人戒盗之心极高:江边少年哭,船中人不理睬;盗走后,静闻求其他船帮忙,不肯;徐霞客一行人狼狈如囚徒,求船渡他们过河,不肯。
人与人之间,患难见真情,见人心有善有恶。盗贼来时,其他人都逃了,唯静闻和尚留下哀恳,力图保护众人行李,静闻把从沉船捞上来的行李放在旁边船暂放,被顺手牵羊;静闻在河边捞起来的行李,同船人乱认;有人不知恩图报静闻,却污蔑他引盗上船;徐霞客去衡阳求助,未果。
静闻是这篇选文的主角,他的行为和品格贯穿着遇盗故事,对比着俗世中的各种行为。
图5 《五台归云》 选自《泛槎图全集》(清张宝撰,道光时期羊城尚古斋刊刻)
图6 《桂林泊棹》 选自《泛槎图全集》(清张宝撰,道光时期羊城尚古斋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