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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诋第二十六

本篇导读

轻诋，即稍加诋毁。诋毁，就是批评或毁坏他人名声，而细品此中故事，又未必无因。王眉子轻视叔叔王澄的终日胡言乱语（第一则），事实上王澄正是如此放荡不羁的人。竺法深评庾亮虽是名士，实则胸中城府极深（第三则），可谓一语中的。王导之所以以扇拂尘说“元规尘污人”（第四则），因为他感受到了庾氏在政治上的威胁。

其中泾渭分明的是名门与寒素以及南人与北人之争。谢安的妻子是大名士刘惔之妹，自以名门自居，鄙视孙绰兄弟的胡言乱语，亦间接贬低了与此等人物来往的谢家（第十七则）；太原王氏家族请孙绰为王濛撰写祭文，王恭却斤斤计较，甚为不屑，流露的也就是世家大族的倨傲不逊。推而及之，地域方面则有南人与北人之争，故而南方人顾恺之不屑作老婢声的洛生咏（第二十六则）。最为可叹的，一向傲视他人的王献之兄弟，因说吴语，却竟为支道林视为“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第三十则）。

人的相轻互诋，以至于此，自古至今，千载不易，如此教养，又何以以名士、名门自居！撕破文明的外衣，呈现于世人面前的，亦不外是人间另一种形式的弱肉强食。

王太尉问眉子1：“汝叔名士2，何以不相推重？”眉子曰：“何有名士终日妄语！”

1 王太尉：王衍。眉子：王玄，王衍子。

2 叔：指王澄，王衍之弟。

译文

王衍问王玄：“你叔父是名士，为什么不推重他？”王玄说：“哪有名士整天胡说八道的！”

深公云1：“人谓庾元规名士2，胸中柴棘三斗许3！”

1 深公：竺法深，晋高僧。

2 庾元规：庾亮，字符规。

3 柴棘：枯枝和荆棘，比喻有心计，胸怀不坦荡。

译文

竺法深说：“有人评论庾元规是名士，可是他心里隐藏的荆棘，恐怕有三斗之多！”

庾公权重，足倾王公1。庾在石头2，王在冶城坐3。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

1 庾公：庾亮。王公：王导。

2 石头：城名，故址在今南京西。

3 冶城：冶城属于丹阳郡，王导在西晋末年曾任丹阳太守。

译文

庾元规权势很大，足以超过王导。庾元规在石头城，王导在冶城坐镇。一次，大风扬起了尘土，王导用扇子拂去尘土说：“元规的尘土玷污人。”

王右军少时甚涩讷1。在大将军许2，王、庾二公后来3，右军便起欲去。大将军留之，曰：“尔家司空、元规，复可所难4！”

1 涩讷：说话迟钝不流利。

2 大将军：王敦。

3 王、庾：王导、庾亮。

4 尔家司空：指王导，官至侍中、司空。王羲之与王导同族而低一辈，故称“尔家”。

译文

右军将军王羲之少年时很不善于说话。他在大将军王敦府上，王导和庾亮两人后到，王羲之便站起来要走。王敦挽留他，说：“是你家的司空，还有元规两人，又有什么为难的呢！”

王右军在南，丞相与书1，每叹子侄不令，云：“虎、虎犊，还其所如2。”

1 王右军：王羲之。丞相：王导。

2 “虎”句：虎是王彭之小名，官至黄门侍郎。虎犊是王彪（三〇五至三七七）之小名，王彭之的三弟，历康、穆、哀、海西、简文、孝武诸朝，官至尚书令。两人均为王彬之子，王导的族人。的原义是猪，犊的原义是小牛。这句指两人才质低下，正如各自的小名一样。

译文

右军将军王羲之在南方，丞相王导给他写信，常常慨叹子侄辈才质平庸，说：“虎豚、虎犊，正像他们的名字一样。”

桓公入洛1，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2！”袁虎率尔对曰3：“运自有废兴，岂必诸人之过？”

桓公懔然作色，顾谓四坐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4？有大牛重千斤，噉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5，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意以况袁。四坐既骇，袁亦失色。

1 桓公：桓温。入洛：指桓温于永和十二年（三五六）讨伐姚襄，战于伊水，大胜，收复洛阳。

2 王夷甫：王衍，字夷甫。

3 袁虎：袁宏，小字虎，时为桓温记室。

4 刘景升：刘表（一四二至二〇八），字景升，东汉高平（今属山东）人，汉献帝时为荆州牧，占据荆州近二十年，后病死。

5 魏武：曹操。入荆州：汉献帝建安十三年（二〇八），曹操南征，荆州牧刘表死，其少子刘琮纳表投降。

译文

桓温进军洛阳，渡过淮河、泗水，到达北方，他与僚属登上大船船楼，眺望中原，慨叹道：“最终使中原国土沦丧，百年来成为荒丘废墟，王夷甫这班人不得不承担他们的责任！”袁宏轻率地说：“国运自有其衰落与兴盛，难道一定是这些人的过错吗？”桓温脸色大变，神色严峻，环顾四座说：“诸位听说过刘表吗？他有一头大牛重千斤，吃起草料来比普通的牛多十倍，拉重物走远路，竟不如一头瘦弱的母牛。曹操进入荆州，它煮了犒赏士兵，当时没有人不感到痛快的。”桓温的意思是用这头牛来比拟袁宏。满座的人都感到惊惧，袁宏也吓得变了脸色。

孙长乐兄弟就谢公宿，言至款杂1。刘夫人在壁后听之，具闻其语。谢公明日还，问昨客何似，刘对曰：“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2。”谢深有愧色。

1 孙长乐兄弟：指孙绰和他的哥哥孙统。

2 亡兄：指已逝世的刘惔。

译文

长乐侯孙绰兄弟到谢安家住宿，言谈非常空洞、杂乱。谢安妻子刘夫人在隔壁聆听，全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谢安第二天回到内室，问刘夫人昨晚的客人怎么样，刘夫人回答说：“亡兄家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宾客。”谢安脸露羞愧。

谢万寿春败后还，书与王右军云：“惭负宿顾。”右军推书曰：“此禹、汤之戒1。”

1 禹、汤之戒：典出自《左传•庄公十一年》，说的是上古帝王禹、汤谴责自己，国家就能够兴旺。这里讥笑谢万仍然傲慢，没有真正认识错误。

译文

谢万在寿春失败回来后，给右军将军王羲之写信说：“我很惭愧，辜负了你一向对我的关怀照顾。”王羲之推开信说：“这是夏禹、商汤那种警诫自己的话。”

蔡伯喈睹睐笛椽1，孙兴公听妓2，振且摆，折。王右军闻，大嗔曰：“三祖寿乐器3，虺瓦吊！孙家儿打折4。”

1 蔡伯喈：蔡邕，字伯喈，东汉人。他避难到江南，住在客舍里，观察房上的竹椽子，认为是好竹，就用来做笛子，果然声音美妙。这支笛子一直流传下来。

2 孙兴公：孙绰。听妓：听歌女演唱。

3 三祖寿乐器：留传了三代的乐器，即此笛子。

4 虺瓦吊：骂人的话。虺瓦指毒物和轻贱之物。

译文

蔡伯喈看到竹椽子而用来做成的笛子，孙兴公在听伎乐时用来打拍子，挥动折断了。右军将军王羲之听说，非常生气地说：“祖上三代保存的乐器，没有心肝的东西！竟被孙家那小子打断了。”

谢太傅谓子侄曰：“中郎始是独有千载1。”车骑曰：“中郎衿抱未虚，复那得独有2！”

1 中郎：抚军从事中郎谢万。独有千载：才识冠绝一时，无与伦比。

2 车骑：车骑将军谢玄。虚：指没有欲望。

译文

太傅谢安对子侄们说：“中郎才是才识冠世，独步千载。”车骑将军谢玄说：“中郎胸怀不够开阔，又怎么能算是独一无二的！”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1？”答曰：“何至作老婢声2！”

1 “何至”句：洛生咏的语音低沉粗重，而顾长康是南方无锡人，语音清细，所以轻视洛生咏。

2 老婢声：老婢，骂人用的卑称。

译文

有人问顾长康：“为什么不模仿洛阳书生读书的声音来咏诗呢？”顾长康回答说：“何至于模仿老女仆的声音！”

支道林入东，见王子猷兄弟1。还，人问：“见诸王何如？”答曰：“见一群白颈乌2，但闻唤哑哑声。”

1 王子猷兄弟：王徽之兄弟，即王羲之诸子。

2 白颈乌：比喻王氏兄弟。旧说谓王氏兄弟多服白领，故作此喻。

译文

支道林到东边去，见到王子猷兄弟。回来以后，有人问他：“你见到的王家兄弟怎么样？”支道林回答说：“看到一群白颈乌鸦，只听见哑哑的叫声。”

桓南郡每见人不快1，辄嗔云：“君得哀家梨2，当复不烝食不？”

1 桓南郡：桓玄。

2 哀家梨：传说汉朝秣陵人哀仲家的梨个个大味美，入口即化，时人称为“哀家梨”。

译文

桓玄每当看到别人行事愚钝，就会生气地说：“您得到哀家梨，该不会拿来蒸了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