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信国学大典:文学经典(下册)(套装共6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规箴第十

本篇导读

规箴,指的是以好言规劝以改过。此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桓玄的两个例子。桓道恭将红色棉绳缚于腰中,以此规劝虐待下人的桓玄“好缚人者必被缚”。出乎意料的是,正在兴头上的桓玄竟没有不高兴,甚至因此而改过(第二十五则)。而更甚者,在于桓玄竟想将谢安之宅改为营房,这就不是无意的举措,而是对世家大族的刻意挑衅,而竟又在谢混之规劝下顿生愧意而作罢(第二十七则)。然而,由此两则故事可见,桓玄之胸襟并不足以成就帝业。

更为精彩的,莫过于以王衍之拔萃超然,竟娶贪渎的妻子,一连三则(第八、九、十则),垂臭千古;或是洞烛世情,戏演人生?王衍千载而下,始终令人难以捉摸,确为高手。

最为可叹的莫过于一直以慧童、孝子形象出场的陈元方在守丧期间,“哭泣哀恸,躯体骨立”(第三则),他的母亲趁他睡着时,偷偷地以锦被为他覆盖身上。殊不料此时却来了道德卫士郭林宗(郭泰),以孔子居丧期间不应衣锦食稻之论斥责他,还拂袖而去。去也就罢了,郭氏四处播散陈元方之不孝,自此一百多天也再没有吊丧的了。如此严重的伤害,实非规箴,而在直斥其非时亦没听对方有何申辩,就此毁了一代德高望众的陈寔的丧礼,亦损了陈元方的名声。类似郭泰的僵化与鲁莽,足引以为鉴。

不受规劝而铸成数百年动荡的,莫如晋武帝终不悟太子(后来的惠帝)的愚笨,不理卫瓘之喻(第七则),铸成大错。这是魏、晋时代,错中之最错,应列第一。

陈元方遭父丧1,哭泣哀恸,躯体骨立。其母愍之,窃以锦被蒙上。郭林宗吊而见之2,谓曰:“卿海内之隽才,四方是则;如何当丧,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锦也,食夫稻也,于汝安乎3?」吾不取也。”奋衣而去。自后宾客绝百所日。

1 陈元方:陈纪,字元方,陈寔长子。其父陈寔(一〇四至一八七),字仲弓,东汉颍川许县(今河南许昌东)人。曾任太丘长,故称“陈太丘”。党锢之祸,被牵连,不逃亡而自请囚禁。党禁解,辞征辟。卒后,赴吊者三万余人。
2 郭林宗:郭泰(一二七至一六九),字林宗,东汉太原介休(今山西介休)人。东汉末太学生领袖。家贫,然其博学而为李膺所赏识。知人善论,奖拔士人,反对宦官,不受征召。闭门授学,弟子上千。据《后汉书》,郭泰比陈寔早死近二十年,故此坏陈纪名声及其父之丧者,非其所为。
3 “衣夫”句:出自《论语•阳货》,原文作“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孔子的弟子宰我认为,为父母守孝三年,时间太长,孔子以为不到三年期满,吃大米饭,穿绸缎,心里不安。

译文

陈元方遭遇到丧父的不幸,哭泣悲恸,身体骨瘦如柴。他母亲心疼他,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地用条锦缎被子给他盖上。郭林宗去吊丧,看见他盖着锦缎被子,就对他说:“你是杰出人物,人所景仰,以为法则,怎么能在服丧期间盖锦缎被子?孔子说:‘穿着那花缎子衣服,吃着大米白饭,你心里踏实吗?’我不认为这种做法是可取的。”说完就拂袖而去。自此以后有百来天宾客都不来吊唁了。

晋武帝既不悟太子之愚1,必有传后意2,诸名臣亦多献直言。帝尝在陵云台上坐3,卫瓘在侧4,欲申其怀5,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抚床曰:“此坐可惜!”帝虽悟,因笑曰:“公醉邪?”

1 晋武帝:司马炎。太子之愚:指司马衷乃痴呆者,即后来的晋惠帝。
2 传后意:指武帝准备死后将帝位传给太子的心意。
3 陵云台:台名,故址在今河南洛阳东。
4 卫瓘:卫玠的祖父,字伯玉,河东安邑(今属山西)人,官至尚书令、太保。晋惠帝时,为贾后和楚王玮所陷,被杀。
5 怀:想法,心意,指规劝武帝废太子之意。

译文

晋武帝对太子的愚痴没有醒悟,有一定要将帝位传给他的意思,诸位名臣也多直言进谏。武帝曾坐在陵云台上,卫瓘陪在旁边,想要申说自己的心意,便装作喝醉跪在武帝前,用手抚摸武帝的坐榻说:“这个座位多么可惜啊!”武帝虽然明白他的意思,却笑着说:“你喝醉了吗?”

王夷甫妇1,郭泰宁女2,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豫人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时其乡人幽州刺史李阳3,京都大侠,犹汉之楼护4,郭氏惮之。夷甫骤谏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郭氏为之小损。

1 王夷甫:王衍。
2 郭泰宁:郭豫,字泰宁,西晋太原(今属山西)人,仕至相国参军。早卒。王衍的妻子和晋惠帝皇后贾氏是表姐妹,她倚仗贾后的权势,所以王衍无法制止。
3 李阳:字景祖,西晋高平(今山东巨野南)人,晋武帝时为幽州刺史,崇尚侠义,为世所重。
4 楼护:字君卿,汉代游侠,西汉末为京北尹、天水太守。

译文

王夷甫的妻子是郭泰宁的女儿,才智笨拙而又性情倔强,贪得无厌,喜欢干涉别人的事。王夷甫对她很伤脑筋却又制止不了。当时他的同乡、幽州刺史李阳,是京都的一个大侠,如同汉代的楼护,郭氏很怕他。王夷甫常常劝戒他妻子,就跟她说:“不只我说你不能这样做,李阳也认为你不能这样做。”郭氏因此才稍收敛了一点。

王夷甫雅尚玄远1,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谓婢曰:“举却阿堵物2!”

1 王夷甫:王衍。玄远:玄妙高远,指超凡脱俗的境界。
2 阿堵:这个,六朝人口语。

译文

王夷甫向来崇尚玄妙超脱,常常厌恶他妻子的贪婪聚敛,口中从来不说“钱”字。妻子想试探他,便命婢女用钱围绕在床边,让他无法下床行走。王衍早晨起床,看见钱阻碍他走路,就叫来婢女说:“拿开这些东西!”

王平子年十四五1,见王夷甫妻郭氏贪欲,令婢路上儋粪。平子谏之,并言诸不可。郭大怒,谓平子曰:“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2,不以新妇嘱小郎。”急捉衣裾,将与杖。平子饶力,争得脱,踰窗而走。

1 王平子:王澄,字平子,王衍之弟。
2 小郎:称丈夫的弟弟为小郎,即小叔子。新妇:已婚妇女的自称。

译文

王平子十四五岁时,看见王夷甫的妻子郭氏很贪心,竟叫婢女到路上挑粪。平子劝阻她,并且说明这样不行。郭氏大怒,对平子说:“以前婆婆临终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并没有把我托付给你。”说完就一把抓住平子的衣服,要拿棍子打他。平子力气大,挣扎开,才得以脱身,跳窗而逃了。

谢鲲为豫章太守1,从大将军下,至石头2。敦谓鲲曰:“余不得复为盛德之事矣!”鲲曰:“何为其然?但使自今已后,日亡日去耳3。”敦又称疾不朝,鲲谕敦曰:“近者明公之举,虽欲大存社稷,然四海之内,实怀未达。若能朝天子,使群臣释然,万物之心于是乃服。仗民望以从众怀,尽冲退以奉主上,如斯则勋侔一匡4,名垂千载。”时人以为名言。

1 谢鲲:见《言语第二》第四十六则注2。
2 大将军下,至石头:指晋元帝永昌元年(三二二)王敦以诛刘隗为名,起兵反,攻陷石头,杀戮大臣,自为丞相,谢鲲被逼同行。石头:即石头城,在建康西,是当时的军事重镇。
3 日亡日去:指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渐渐忘记君臣之间不愉快之事。
4 勋侔一匡:意谓功同管仲。侔:等同。一匡:指辅佐王室,匡扶天下。《论语•宪问》:“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此处用“一匡”代指管仲。

译文

谢鲲担任豫章太守,随从大将军王敦沿江东下到石头城。王敦对谢鲲说:“我不可能再为皇上效命了!”谢鲲说:“为什么会这样呢?只要从今以后,渐渐忘掉过去就可以了。”王敦又称病不去上朝,谢鲲劝王敦说:“近来您的举动,虽然想用力保存国家社稷,但在四海之内,你的真实心意并未表达出来。如果你能去朝见天子,让群臣的疑虑消除,万众之心就会敬服你。倚靠百姓的愿望顺从众人的心意,竭尽谦和退让的态度来侍奉主上,这样你的功勋就与一匡天下的管仲相等,名垂千古了。”当时人都认为这是至理名言。

谢中郎在寿春败1,临奔走,犹求玉帖镫。太傅在军2,前后初无损益之言。尔日犹云:“当今岂复烦此!”

1 谢中郎:谢万。
2 太傅在军:太傅,指谢安。当时谢万的哥哥谢安还没有出任官职,只以平民随军,帮助谢万对各将领做了很多工作。

译文

西中郎将谢万在寿春溃败了,临逃跑时,还要讲究用贵重的玉帖镫。太傅谢安跟随他在军中,始终也没有提过什么意见。这时仍然只说:“现在还需要劳烦寻找这东西吗?”

桓南郡好猎1,每田狩,车骑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蔽隰,骋良马,驰击若飞,双甄所指2,不避陵壑。或行陈不整,麏兔腾逸,参佐无不被系束。桓道恭3,玄之族也,时为贼曹参军4,颇敢直言。常自带绛绵绳著腰中,玄问:“用此何为?”答曰:“公猎,好缚人士;会当被缚,手不能堪芒也。”玄自此小差。

1 桓南郡:桓玄,袭爵为南郡公。
2 双甄:左翼右翼,合称双甄。甄,军队的两翼。
3 桓道恭:字祖猷,桓彝从弟,官淮南太守。桓玄篡位时,官江夏相。
4 贼曹参军:军府中掌管盗贼事务的属官。

译文

南郡公桓玄喜欢狩猎,每次出去打猎,随从的车马非常多,绵延五六十里,旌旗遍野,良马驰骋,奔走如飞,左右两翼所向之处,不避山陵沟壑。有时行列队形不整齐,或獐子、兔子逃跑了,僚属就都要被捆绑起来。桓道恭是桓玄的族人,当时担任贼曹参军,很敢直言。他常常自带深红色的绵绳系在腰间,桓玄问他:“你带这个干什么?”桓道恭答道:“您打猎时喜欢捆绑人;轮到我被捆绑时,我的手可不能忍受绑绳上的芒刺啊。”桓玄的脾气从此以后略有好转。

桓玄欲以谢太傅宅为营1,谢混曰2:“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3;文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4!”玄惭而止。

1 “桓玄”句:桓玄得势时,谢安已死,他想把谢安旧宅夺过来,遭到谢安孙子谢混的反抗。
2 谢混(?至四一二):字叔源,谢安孙,谢琰子。尚晋陵公主,历官中书令、中领军、尚左仆射。后以党附刘毅,为太尉刘裕所诛。
3 “召伯”句:召伯,即召公,周文王的儿子,封于召地,和周公一样成为一方的首领,所以又叫召伯。召伯巡视南国,住在甘棠树下一所房子里处理政事。他走后,百姓想念他的恩德,就不忍损伤那棵树。
4 文靖:谢安的谥号。

译文

桓玄想把太傅谢安的住宅要来修府第,谢混对他说:“召伯的仁爱,尚且能给甘棠树带来好处;文靖的恩德,难道再也保不住五亩大小的住宅吗?”桓玄听了很惭愧,就不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