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值得一读的小说(3)
神经官能症也经常会引起对事件或特征的重要性的夸大。打屁股并不能说明一个人是魔鬼,一次考试失败也不意味着一个人是笨蛋,一次约会上的一个微笑也并不确保是亲密的意思。“生活会继续”是一个简单的教条,用于平衡对各种事件的注意力。尽管这种说法有时可能令人惆怅,不过它终归还是可以令过度反应变得平和些。小说家有时可能为了表现生活确实会继续,而将一个笔下人物写成反社会却依然逃过了惩罚。但是小说里那个浓缩的世界经常包含着尚未揭示的教训、尚未创造的象征、尚未制作的娱乐节目和尚未完成的悲剧。由于有那么多内容会被省略掉,仅仅写下那些所剩无几的可写内容,至少也可成为一个确定的作品,被作者赋予特别的意义,如果写得成功,还会被读者赋予特别的意义。
治疗师和小说家都会从现实发生的所有事件中选择出一些小事件把它放大,他们不仅仅根据事件的缘由选择每个事件,还会考虑该事件在一个放大了的视角下的含义。在参与这些艺术化的夸张时,我们必须牢记,在日常生活中事情并非会像这样恰到好处地运行。遇上老朋友、出门去硬件商店、丢了汽车钥匙,以及忘了预约这样的小事也许会也许不会从头到尾闪过普通人的意识。但是在专业的小说家或者心理治疗师的手中,任何一件这类事件都可能会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或者成功治疗的焦点。每件事都很重要——在日常生活中不存在这种可能。
由于判定任何体验重要与否是件非常主观的事,因而每个人都有可能面临自我膨胀带来的挑战。为了说明这种挑战,我们假设有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与一个十九岁的女子产生了他一生中前所未有的性体验,于是他展开了一段全新的人生。如今,他穿上了紧身牛仔裤而不再穿西装打领带,他醉心于最新的流行音乐而对他的老朋友们不再感兴趣。他离开了他的妻子,想要去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且他还辞去工作去干更独立的自由职业,比如顾问什么的。根据这些最基本的描述来判断,我们可能会说这个男人正在因一个短暂美妙的越轨行为而膨胀。这对于那些思维混乱的疯子来说是很平常的一种膨胀。如果这个男人确实在任由这种体验发展到不值得的地步,那他很快就会受到冷落。
如果这个人是小说家笔下的人物或者心理治疗师的患者,那么小说家可能有必要去搞明白这种险峻的变化如何能融入一个人的人生,兼顾过去与未来。那正是伴随着纯粹膨胀而来的精彩的戏剧部分所在。我们可以预见到有些线索意味着改变——兼具惊喜与冒险的梦想、一种急于挣脱一辈子所受束缚的感觉、一种对他可以胜利完成这个改变的支持性信念、一个赌上他的一生去拯救自己于俗世的愿望。这些线索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很快显现,因为一个人的头脑的运作是看不见的。由于人类动机的多样性,要分辨得出戏剧中的夸张,必须对一个体验所处的情境有一个敏感的理解。
在无论是缺乏敏感度还是缺乏深入了解机会的情况下,人们常常会依习惯做出判断。根据大多数人的标准,这种四十五岁时的重生正在夸大他的性体验。大多数人会认为,不要将那些之前看起来可靠的事情太当回事儿,不要陡然改变你的生活。在这个男人这种情况下,根据习惯做出的判断可能非常正确。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有麻烦了。如果他的动机是真正要做一些巨大的改变,那么这个习惯性判断也可能会是错的。一个千夫所指的不确定的未来在召唤着这个男人。值得安慰的是,如果他不犯什么鲁莽的错误,他也许可以从他这段坎坷的经历中受益。从中获取的教训变成了“至少综合征”的一部分。至少他可能学到在痛苦面前忍耐;至少他可能体验到“果断去做”的精神;至少他可能知道一个自作自受的激进改变带来的持续后果;至少他可能看到一个颠覆性的头脑有多滑稽可笑。唉,悲哀的是如果一开始正确处理这事儿就好了。
有个例子很好说明了何为正确处理,那就是作家莫琳·霍华德的父亲。她在描述她父亲夸张的离去时,说明了毫不搭调与独特讨喜之间的一线之隔。她的父亲总是把他的平常出门夸张成重大的离家事件。他意识到,他是在对着崇拜他的观众表演,以他的风格演出平常小事。他总是拿告辞编故事。同时,他暗示外面世界的神秘莫测。他在每一次告辞时都使用含蓄的悬念。他强调他对他的孩子们的重要性以及孩子们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像个演员一样向他们表演他的作品,暗示作品的样子。他令他们非常高兴。这里是一段霍华德对她父亲的描写:
我的父亲,一个壮志未酬的演员,有一套神奇而且是现代说书艺术最精华的动作——堪比博尔赫斯或者贝克特,尽管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当他要出门上某个地方去,他会表演他的离开。他穿着外套戴着帽子站在门口,他会说:“我要走了,但我走之前有话想说。”然后语中带着字斟句酌的庄重,带着恐怖的寂静,带着骄傲、自大,带着温存——“我要走了……”他摘下帽子,解开大衣扣子,似乎在重新考虑要不要走,然后又满怀决心、精神饱满、积极乐观、无所畏惧地开始说:“我要走了……”
接下来什么也没有。既无情节也无意义。他在费尽心机说出来又咽回去的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中所隐含的一切尽在表演中。我猜这一切彻底震撼了我,并且令我感到异常不满足。在我为什么成为了一名作家这个说法中,我想我是想要能紧紧抓住观众的心,完全像他牢牢抓住餐桌旁的我们一样,与此同时,又似乎有话要说,而实际上他几乎什么都不会说,还会让他的把戏戛然而止。
父亲的习惯用语,霍华德无法忘怀。尽管由于他总是顾及他的孩子们,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孩子们精心编造他的把戏,而使这些话语看上去可能已经取得了有效的平衡,但仍然不失夸张。他总是将“离开”这件事放大,不仅娱乐了大家,同时也令霍华德沉迷其中,促使她以一名作家的身份,继续去做她父亲作为一名演员所暗示的事。
另一些主题更普遍地满足人们对夸张的需要。骇人听闻的谋杀或者离婚审判、名人的恋爱、政府的腐败、勇敢的救援、令人难以置信的财富——所有这些都是一定会引起广泛关注的放大器。然而,由于有权有势的官员腐败可能是广大民众所在意的公众事件,所以对于任何个人来说,这事儿还不如他在结账柜台收到多找的五块钱更具有戏剧性。对于购物者来说,在诚实还是不诚实,或者同情店员还是开心地拿钱走掉之间做出选择的时刻,才是当下的戏剧。
个人体验有着超越更重大事件的力量。对人们来说,他们朋友离婚纠纷的本质、亲戚们的伤心经历、邻居在经受了许多挫折后终于从大学毕业的欢欣,这些才是要紧的。而各类艺术,通过使平凡的事情出彩来制造夸张的效果,令人们不仅向影响巨大的事件敞开心扉,而且最终会对他们自己的观念、连续性以及所处的情境保持开放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