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值得一读的小说(2)
人们常常浪费了他们的作者身份。他们不认为去体验他们自己的生活与代入那些浪漫小说或流行电视肥皂剧的人物去体验人生同等重要。相反,他们把“有趣的体验”的标准设得很高,就像用大孔渔网去提取生命之水,让许多体验未曾触及就溜走了。他们可能认为口齿流利是吸引别人的必要条件,或者他们认为他们不得不和蔼、性感或者出名。如果他们长着不好看的唇型,举止安静,说种族方言或者政治态度幼稚,他们就会期望躲得远远的。他们还会将注意力从那些他们自认为无法掌控的事情上挪开,避免那些可能激怒他们、引诱他们、迷惑他们或者吓到他们的事情。作为小说的消费者去体验戏剧性要容易得多,小说里的事件通常都简单化了,可以安全地体验,并且有清晰的开头和结局。只是偶尔会有读者借助这些戏剧觉察到只要把这些小说人物稍加个人化的改变,他们就会成为他们自己,他们是自己人生的主角,而不再是躲在小说背后的偷窥者。
那些充实并贯穿着日常生活的简单事件往往会逃过人们的注意。例如,一个人问我最近在做哪些有意思的事情。尽管我知道他想知道的是一些大事件,我还是告诉他那天早上穿过房子去倒一杯水令我多么享受。我松软的鞋子踩在木质地板上的感觉,我穿过起居室时从窗外映入眼帘的风景,改变一下工作节奏,以及一口一口饮下那杯水的愉悦——这一切在那个当下,比我所做的任何事都意义重大。他微笑着,一脸困惑,认为我只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应该告诉他去拿一杯水的体验与其他日常生活的体验,都是在为应对人生中那些紧张时刻做着准备。
对日常生活体验保持机警为特别的戏剧性体验创造了背景。如果你能够欣赏一个熟悉的声音的音质,或者能够感知当一架直升机低空掠过房子时的神秘,又或者能够理解在一句话中间打喷嚏的急迫,或者能够在打开一封信时有些预感,你就会收获连串的体验,这连串的体验赋予明智、美好、冒险、深远的种种体验以连续性,在此连续性中这些体验都很重要。一次游乐园里的骑行,一份特别的礼物,与朋友共度的一个夜晚,在学校拿到一个奖,搏击中一次失败,从一次约会中起身时的沮丧——所有这一切都会帮助一个人获得存在感的碎片,这些碎片正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人生中的记号。生命中有着数以亿万计这样的体验,这些体验中的每一个,单独来看,也是不可消解的,它们就像一个个点燃那些高潮事件的火花塞,而人们似乎把那些高潮事件更当回事。那些在意识中对这类基本体验太忽略的人,可能变得过于活跃,总在寻找其他足够富有成效的体验,去填补那些通常不知不觉中已经失去的东西。另一些人则反其道而行之,将他们自己退缩到一个由死气沉沉、焦躁不安的生活堆积而成的隔离层里。一方面,过度活跃;另一方面,死气沉沉,这两种情况都是回避体验的后果。
【变平凡为非凡】
非凡在平凡的背景里等待着一股力量去将它释放出来
变平凡为非凡是生命中反复出现并且引人注目的众多主题之一。非凡在平凡的背景里等待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去将它释放出来。细想一下小说《腥红色的繁笺花》里那个化妆成纨袴贵族的勇于冒险的拯救者;还有童话《豌豆公主》里那个通过感觉到好多层被褥下一颗豌豆证明自己其实是个公主的洗碗女佣;以及童话《皇帝的夜莺》里唱歌比镶满珠宝的机械鸟更动听的长相平平的棕色夜莺,它用歌声救了中国皇帝的命,还有变成了超人的克拉克·肯特。所有这些,无不是平凡人想要脱离平凡的外表展现出独特、精彩的人物形象的例子。
对于戏剧而言,反差不必如此显著也能让人看得出来。不过,如果反差小一些并且从平凡到非凡的转化更轻易完成的话,就会需要更精细的敏感度,如此,人们才能觉察到它。像维梅尔这样的艺术家就专门指导人们提升这种敏感度,她通过让人们去寻找简简单单的居家生活中不寻常的优雅而不是明显特殊的大事件来做到这一点。将注意力移向自己的家庭,我们会记下那些温暖的私家熟悉感:抚平床单、修修补补、取报纸、倒杯咖啡、从干衣机里拿出暖暖的衣裳。或者,在外面,我们会用眼神向一位穿过繁忙街道的长者或者一个玩着花样自行车的小伙子致意。这些体验为我们关注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提供支持和灵感,这给了我们一种连续感,而这种连续感是在那些更容易辨识的大起大落的情绪下,比如坠入爱河或大病初愈时所缺乏的。
在刻画那些被许多人从个人意识中忽略掉体验的艺术家中,小说家是最重要的。在《嘉莉妹妹》一书开头几行,西奥多·德莱塞描述了在家里生活与离家生活之间转换的时刻,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刻。他通过描绘寻常事物构筑了这个时刻,一种情感的起伏,一种过去的滋味,以及一丝失去种种关系的迹象。他将简单的认知和重大的预期相结合,使这个时刻触动人心。如果不是德莱塞生动描述这些简单体验的技巧,人们可能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说“嘉洛林·米贝第一次离开家去了芝加哥”就完事了。德莱塞描述的是这回事,不过内涵却丰富多了。
“当嘉洛林·米贝登上下午开往芝加哥的火车时,她的全部行装包括一个小箱子、一个廉价的仿鳄鱼皮挎包、一小纸盒午餐和一个黄皮弹簧钱包,里面装着她的车票,一张写有她姐姐在凡·布仑街地址的小纸条,还有四块现钱。那是1889年8月。她才18岁,聪明、胆怯,由于无知和年轻,充满着种种幻想。尽管她在离家时依依不舍,家乡可没有什么好处让她难以割舍。母亲和她吻别时,她不禁热泪盈眶,火车咔嚓咔嚓驶过她父亲上白班的面粉厂,她喉头又一阵哽咽,而当她熟悉的绿色村庄在车窗外向后退去时,她发出了一声叹息。不过,那些把她和故乡和少女时代联系在一起的缕缕细丝却是永久地割断了。”
在这一段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意义重大。每一个细节都有用,它们构成了这幅场景,让读者容易理解,并且让那个瞬间停住。对于将一连串句子渐次引向那些连接“永久地割断”的高潮感来说,每件事、每个细节都恰如其分。那一刻,细节已经彰显出一个伟大历险开始了的含义。
对于意图去点燃一个人一生中种种体验的心理治疗师来说,一节咨询中发生的每件事都有着类似的潜力。与小说中每一个素材都经过了精心挑选不同,治疗中许多言语、感觉、动作以及期待都会是多余的。然而,治疗师会用和小说家一样富有创意的挑选步骤,突出重点,去让充满戏剧性的体验不断涌现出来。
有个叫吉恩的女子,告诉我她意外注意到她打电话回家时是她父亲接的电话,而他却马上把电话给了她母亲。这个意外的精细细节,确实像一盏探照灯,照亮了她人生中那些影响重大的元素。在日常对话中,人们往往容易在不知不觉间一语带过这类段落。当她说起此事时她唇上的细纹也会被忽视。而那模糊的期待也会被忽略掉。当这个细小的意外事件被详细描述出来时,它清楚说明,这个女子感到长这么大父亲就没喜欢过她,他父亲一向在抛弃她。尽管她总是宽宏大量地将他的粗鲁解释成天性愚钝,她还是感觉到种种隔离,她在他的世界,那个成人的世界里,不受欢迎。与“我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信念完全不一致的是,一方面她看到她那当大学教授的父亲好像一个家庭白痴,冥顽不化,另一方面,她又忍受着他对她的评价。
实际上,吉恩是个非常漂亮的人,有她这么个女儿,大多数父亲应该觉得是种福气。基于她的说法,而且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谁会怠慢她,我猜她父亲是太爱她了而不是不怎么爱她,只是不知如何处理罢了。他的情感是否开放到足以引起别人注意?他是否因为职业关系造成了距离感?他是否感到太尴尬?爱是否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娘娘腔?无论是她还是他可能从来不曾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可以去做的,便是鼓起一点点信心去帮助父亲把他对她的认可说出来。她果然这么做了,轻柔地鼓励他拿着电话和她通话久一点。
由于一直以来觉得不配与父亲拥有更好的关系,她可能已经贸然阻断了改变的发生。吉恩一旦认识到这点,便从被抛弃者自如地变成了引导者。她可以积极地带动父亲接纳她而不是为他找各种愚蠢的借口。很快她就能够延长他们的对话并且提升对话的质量。他毕竟不是石头,而她彻底变得不再那么容易被打发了。她开始和他有了史无前例的对话,后来,无须任何人敦促,他从很远以外的家去她那儿看了她。一旦她的思想对他打开,她也就超越他触及了来自成人世界的一份新的欢迎。她在工作中的影响力增强了,她与一个男人坠入爱河,这个男人在她三十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给了她爱之体验。当她和这个人结婚时,她父亲不幸又回到了他的旧有模式,他没有来参加婚礼。然而,他的缺席已经不再令她有虚弱感,而只是感到有点遗憾罢了。
【体验的夸张】
小事也会对一个人造成冲击
作为治疗师的榜样,在辨识出有价值的人类体验方面,小说比诗歌、戏剧、音乐或者雕塑更贴近一个人真实生活的范畴。小说所包含的时间跨度和地点的多样性比其他艺术形式所能呈现的具有更广阔的范围。福楼拜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值得一读的小说,这足以证明储备起大量的事件就可以写成小说家的作品。
小说家从这个储备中自由挑选素材。通过不断变换重点、情感强度以及对时机的掌握,他们笔下的人物可以是任何人。他们将这些人物放到各种形式的困境下,有时候是他们引导着,有时候他们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物演绎出他们自己的人生轨迹。他们将阳光下的一切内容纳入创作,对此,亨利·詹姆斯有很好的描写,他在向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的作品致敬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富于启迪性的主人公都是传奇人物而不只是些圣人,更多的是上不了台面的社会底层人物和罪犯……他所看到的人物很快开始呈现出他们所有的特征。他们所具备的种种标志和迹象,外向和内向、每一个优点和每一个缺点、每一项长处和每一项短处、每一个爱好和每一个习惯、他们嗓音的音色、他们眼睛所流露出的表情、他们的面容和肢体的小动作、他们衣服上的纽扣、他们盘子里的食物、他们兜里的钱、他们房子里的家具、他们心中的秘密,这一切都引发他的兴趣,令他关心,指挥着他,并且这一切对于勾勒出这幅画面也具有意义、关系和价值。
运用不同寻常的敏锐的感受去体验生活中的“蛛丝马迹”是小说家和治疗师最基本的任务。然而对于治疗师和小说家的工作对象而言,这样精细的感受则始终存在着挑战,因为敏感度要求我们从丰富的各种存在中做出正确选择。举个例子,米兰·昆德拉在他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一书中,对托马斯有大量的描写。他是个外科医生,但昆德拉决定不去具体描写他的外科工作。另一方面,昆德拉则确保让托马斯的偶遇与见到一位老朋友关联起来,虽然这一点刚开始并非显而易见,后来就慢慢看出来了。小说家所描绘的这种宏大景象,必须包含一个紧凑的系统关联性,在整个大的画面中,每一个细节都非常重要。
对于治疗来说也是如此,甚至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咨询室里东拉西扯聊闲篇的现象非常罕见,而一个客人和朋友坐在一起时所说的那些散乱的对话,也从来不会在咨询室出现。部分原因是咨询限制了时间,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客人限定了目标,注意力都会放在那些看起来能迅速切中要害带来好转的事情上,似乎不是很切题的事通常就被看成了一种逃避手段和无能为力的接受。因而,许多可能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或许从来不会被提及,可能是对歌剧的热爱或者其他特别爱好。在处理相关性时,治疗师和小说家都需要面对危险,过于技术性地限定谈话所涉及的范围反而会导致对一个真实的人的歪曲呈现。
尽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特别去想,但这个筛选的过程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的。我们并没有去期望发生的每件事情都环环相扣,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大街上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许多人,某人三天前说过什么可能也已经模糊不清。人们通常很乐意接受这类忽略,因为这类忽略将每日一大堆要操心的事切削成了可以管控的一点点。而实际上,许多事情并不值得我们留意,从头脑中掠过的一丝兴趣、一阵辞掉工作的意外冲动、一闪而过的怒气,甚至一个想自杀的念头,所有这些大多数人生活中很小的事情,如果加以治疗和小说中常见的夸张关注,对一个人的意识也可能造成冲击。黛安·约翰逊在《纽约时报》书评中评论波丽·隆华斯的《奥斯汀和梅布尔》时,对这种夸张的风险做出了恰如其分的解说:
梅布尔·托德有那个时代小说中的坏女人所具有的所有特性——一个以自我为中心、惹事生非的荡妇,鄙视家务活儿,太乐意展现她看来似乎拥有的无数真正才华——音乐的、戏剧的、文学的、艺术的……假如她出现在过去的小说里,我们可以预见梅布尔肯定会遭到羞辱并痛苦地死去。由于她出现在这部小说里,她只是不得不忍受一点点八卦和非难,而这些还并不是来自每个人,很大程度上她有她的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