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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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5)

对比汉高祖的充满阳刚气势的《大风歌》,这首家奴的自喻诗,无论从艺术和文字功力上,都是不能放在同一个秤盘里称其分量的;但是此幕僚的一身奴相,在热酒烧膛之后,却可让读者在其自画像中,一览无余了。这都是杯中之酒牵扯出来的奇闻——酒既有助于英雄亮相,也有助于奴才在酒后显形。然否?

自从华夏大地诞生了酒,杯中传奇像是酒的影子,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荒诞离奇者有之,平头正脸者也有之。但是不管其表现形式如何,美酒催发了人类丰富的想象力,它堂而皇之地走进中国文化中的戏剧、小说、评书……试想,曹孟德在“青梅煮酒论英雄”中,如果没有了酒,《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就是再天大的才能,怕是也找不出任何一种道具,能演绎出刘备与曹操当时极为细微的心态……能不能这么说,没有天地万物中的酒,中国文化将是一轮缺圆之月。

因而笔者认为,酒在人类文化生活中,扮演着“红娘”的角色。只不过西方人喜喝红酒,而东方的中国人爱喝白酒。差别仅此而已,时至21世纪的今天,酒成为地球的朋友,有朝一日人类登上月球时,酒娘一定会跟随人类的踪迹飞上月球,——这不是传奇,而是明天的事实!

2016年初于书斋

[圣贤酒歌——古今酒话之七]

年幼时的我,认为孔子是神不是人,因而在文庙大成殿祭孔时,我曾臆想作为“万世师表”的孔子,一定是个酒不沾唇的圣灵。记得,我还曾就这一问题,请教我的语文老师马中一先生。他的回答我到今天还记得非常清楚,他说孔子非常善饮,酒器是背在身上的一个歪嘴的葫芦。我不信马老师的话,觉得这有损孔圣人的形象,待到长大成人之后,我从《古今酒典》一书中,才得知孔子确实是个酒人。在晋人葛洪的《酒诫》美文中,称道孔子“嗜酒无量,仲尼之能”。直到清代的《清稗杂抄》黄九烟论酒的文章中,再一次把孔圣人封为“酒王”。至此,我才确认了孔子在中国酒文化中的非凡地位。

其文是如是区分古代几个酒圣的:

淳于为酒伯

仲尼(即孔子)为酒王

陶潜李白坐两厢

糟粕余子蹲门旁

瞧!这儿将孔圣人称为酒王。他与春秋战国时永不知醉的淳于髡并肩而立,其酒量可想而知了。因而,笔者虽然没能查找到孔子以酒葫芦为饮酒器皿之记载,但是他能喝善饮,却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因而,笔者联想他门下的七十二大贤人、三千位弟子中,虽然可能有与酒事无缘者,大概不会有视酒如洪水猛兽的异路人。

引证一下孔子的酒事,说明在中华文化中,尽管儒理学说形成中国之魂,但酒这个尤物,从它诞生之日起,并没有被中国正统文化所消融——正好相反,它不仅堂而皇之地走入文化圣殿,还为中国文化插上美丽的彩翼,让这些古代的酒圣,在中国文化中闪耀出异彩。昔读有关孔子的文史书籍,虽然没有从正面找出孔子喝酒逸事,但书页中曾有其在周游列国时,常常出现“便秘”之症的文字。当时,笔者只想到这是他辛劳成疾的结果,试想一辆古代马车拉着他,常年在炎炎夏日古道和风雪的驿路上奔走,消化不良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并没有与孔子的酒事联系在一起考虑;读了孔圣人善饮能饮之后,笔者突发奇想,是不是酒事烧膛,加上缺少运动,也是其症形成的原因之一呢?记得,他有一次周游列国到河南,停下车下来与车夫饮酒时,曾向车夫求证其病因。车夫手拿酒杯回答孔子的询问时,竟然忽略了孔子饮酒无度这一现实,而是如此回答孔子询问的:“你坐在车上,我们走在地上,这是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差别造成的。”这当然是问题的症结之一,那么酒王腹内的酒热挥发不尽,是否也是其病因之一呢?

当然,这样的考证有点旁门左道之嫌,但是我们如果能从儒理之神的影子中走出来,以平凡的心态看待孔圣,他的生理构造并不因他是哲圣,而与凡人有任何差别,以此来推断孔老夫子的病因,或许不一定是空穴来风吧——这是嗜酒在哲圣身上的负面影响。但酒在孔子身上的正面作用,远比其负面影响要大得多,热酒可以驱散他漫漫长路之寒,似无须笔者饶舌;更为重要的是,春秋时有诸子百家,个个是满腹经纶的大儒,孔子能使儒理成为诸子百家之首,不知要演绎出多少唇枪舌剑、兵不血刃的战斗。据《历代名人辞典》记载,仅在孔子的故土鲁国,就有一个名叫少正卯的儒士,与儒理学说论战甚激,其能量之大曾使孔门“三盈三虚”。解析得通俗一点,就是少正卯聚集其门徒和孔门有过较量,在较量中曾使孔门三起三落。这足以见得孔子在当时之难。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孔子大获全胜,并在任“鲁司寇”一职时,将少正卯诛杀。这里的“诛杀”二字,是指文字消灭,还是指肉体消灭,史书没写清楚,笔者不得而知;但是笔者认知,孔子在推行其儒理学说时,酒是跟随他的忠实朋友,酒让他在失败中奋起,酒鼓舞了圣哲的斗志。虽然在孔子的酒事资料中,只有与其得意门徒颜回“箪食瓢饮”之记载,但酒能使一介武夫的刘邦,高吟出气势磅礴的《大风歌》,对于孔圣这样的惊世大才,酒对其思维的助燃作用可想而知。因翻遍孔子资料,只有与车夫和颜回饮酒的逸事,而无其他饮酒的细节;而历史上的中国酒家葛洪以及《清稗杂抄》中,都称孔子为酒王,以此推论孔子酒事,似不为过。

另一个圣贤淳于髡,对比孔子名气,虽然相差很远,但历史对其酒事记载,却十分丰富。这个被称为酒伯的人,春秋战国时在齐威王手下任大夫,任职期间,他留下了“以酒制酒”的政治篇章。这一酒事绝唱,在史书中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齐威王初接王位时,常效仿商纣王大兴长夜之饮,群臣忧郁长此下去会蹈商之旧辙而丧齐,但皆敢怒而不敢言。淳于髡人极聪慧而善辩,觉得书谏齐王,效果可能适得其反,正在他百思不得一计之时,齐威王叫他去后宫饮酒。他便决定趁此时机,规劝齐王。齐王说:“先生能饮几何而醉?”淳于答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古时十斗为一石,斗和石皆为量器。)齐王说:“你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淳于说:“这要看是在哪儿饮酒。大王在前,执法官在旁,御史在后,我心怀恐惧喝酒,不过一斗足矣!”齐王觉得有趣,问道:“什么场合,你才饮一石呢?”淳于答:“与故交突然相见,情意甚浓之际,可饮六七斗,仍不失其态。”齐王诧异:“那你什么时候饮一石而大醉如泥呢?”淳于渐渐切入主题说:“官府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作乐,外加赌博;耳目所到之处,前有夫人坠珥,后有嫔妃遗簪,这种乱七八糟的场合,我可饮酒八斗。”齐王似乎听出淳于髡弦外有音,因为在后宫饮酒,嫔妃都在他身旁陪饮,但是不是对他个人的嘲讽,他还不能确定。他追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出你何时能饮一石酒呢!”淳于答:“喝到杯盘狼藉,喝到堂上灯灭,主人留下髡而送客,此时淳于心最欢畅,能饮一石酒矣!不过喝到这个份儿上,人就走了形神,君非君,臣非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那叫酒极则乱,乐极生悲。我不愿意大醉到人鬼难分,想来君王也不愿意‘酒极则乱’‘乐极生悲’吧!我不愿饮一石而大醉如泥,想来一国之君的你,也不会为狂饮而殇国政!”齐王听罢,久久无言。好在齐威王还没昏庸到商纣王的地步,终于从淳于髡的“酒谏”中清醒过来,决心接受淳于髡的忠告,罢后宫长夜之欢,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以酒谏酒”的典故。齐威王从此不仅取消了彻夜之饮,还在每次的酒宴上,请淳于髡为主客,以便对狂饮起监督作用。此后,齐威王在左有淳于髡辅政,右有孙膑统军的声威下,齐国跻身战国时期的列强之中——淳于髡被后世史学家看成治国圣贤。

两位圣贤:一位酒伯,一位酒王。由此看来,酒浆并非洪水,只要饮者不失其度,则为酒德!这是古人留给后代的一把酒事戒尺。

2016年春尾整理

[文人酒嬉——古今酒话之八]

文人与酒,是一个非常博大的话题。自古以来,中国文人与酒之情缘,犹如与其手中笔纸的关系,形影相随,亲密无间。从古代至今浩若烟海的文学圣灵中,似难找出与酒绝缘的人。但在中国文学史上,书写了与酒十分奇特篇章的,笔者认为当首推晋时的陶潜(即陶渊明)和唐朝的李白。

据史书载,陶渊明为江西九江人氏,自幼博学多才;曾任祭酒、参事及彭泽城令等职,因身躯里长着一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不愿看当地州官的脸色行事,毅然在彭泽解甲归田,并誓言至死不再出仕。这段文人佳话,不仅一直流传至今,还成了中国文化人中淡泊名利、追求精神上自我圆满的千古风范——古文《桃花源记》,即可视为他的生命自白。

可能因为他为官期间,曾经出任过“祭酒”一职,与酒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情缘之故吧,他归隐田园后,一直与酒形影不离。他饮酒不同于一般酒者,常是自酿自饮。因而在古代成语中,留下了陶渊明“葛巾漉酒”之说:即将其酿成之酒,以头上的葛巾滤后饮之。当然,以现代人的科学眼光去看待此种饮酒方式,未必符合卫生;但是其天人合一的潇洒之姿,跃然纸上,让后人顿感自己生活苍白。陶渊明常与乡民酒醉于山野之间,留下《饮酒》诗作二十首,流传吟诵于后世。因其诗总长数百行,笔者在这里摘引其诗中的几行,与读者共品其香: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所得/千载不相违……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搬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笔者初读其《饮酒》诗章时,只是为其脱俗之志、文采而感动,但忽略了他之所以能留下这逍遥的神仙般的画面,酒是其点燃精神火光的红娘——试想,如果没有酒伴其人生,陶渊明每天面对高山田园,将失去多少人生色泽?沿着其酒香及诗香觅踪,我终于找到了他写《饮酒》诗章时的心绪自描:“余闲居寡欢,兼此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孤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虽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从其对心绪的自描中,读者不难看到其《饮酒》诗章,大都是在“既醉之后”的挥毫之作;之所以醉后行文,不外驱散“闲居寡欢”“孤影独尽”之寂。因而,从文中可以看出,在他悠然自得其乐的同时,也深觉人生寂寥,有些文章将陶翁写成终日在山水之间其乐融融,似无人世间的任何烦恼,并不太符合他的生活实际;每当他感到寂苦时,酒就是他消解孤独的精神伙伴。陶潜的传记里,曾记载下他这么一件事:有一次他昔日的友人——当时还在做官的颜延之来山野看望他,两个人畅饮一番,临别时颜延之给他留下两万银钱。酒仙陶渊明将这钱全部存放于近处酒店,以备天天饮酒之需。在这里,我们除了再一次看见了酒与陶渊明灵魂的亲密交融之外,似也能品出其“借酒驱除孤独”之意。所以笔者认知,后世文圣如唐朝诗人白居易、刘禹锡,宋代诗人陆游,以及金时的元好问、白朴,清代归庄的诗文中,一再提及“葛巾漉酒”的人文典故(限于篇幅,笔者不再一一赘引其诗),都只赞美了他甘于清贫,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文精神,而没有顾及陶翁一生寂苦的另一面。还是宋代大文豪苏轼,为他前人陶潜的一生所作的诗评,更接近陶渊明的内心肖像。他在《和陶饮酒二十首》诗中,有这么四句是描绘其真实形影的:

身如受风竹

掩冉众叶惊

俯仰各有态

得酒诗自成

至此,陶渊明一生与酒的关系,以及他洒脱和孤寂并存的人生,可谓到位了。我们再把另一酒圣的李白(在唐代被称为酒中诗仙)放到历史的长镜头中来。该怎么概括此位诗仙与酒的关系呢?依笔者看来,炙热的酒浆在他的体躯中,完全是生命的助燃剂!无论从他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诗作,还是从其狂放不羁的人生履痕中去寻觅,都能找到与陶渊明自我流放于山野茅屋,有着泾渭不同的独异人生轨迹。李白二十四岁出蜀,一度在长安为官。在众多诗作中,酒似乎成了李白诗中文胆。无论是气势如虹的《将进酒》,还是文笔纤细的《行路难》《月下独酌》《春日独酌》《春日醉起言志》《金陵凤凰台置酒》《金陵酒肆留别》《襄阳歌》《待酒不至》等篇,都是以饮酒切入人生大千世界的。尽管李白这些诗作中的有些篇章对读者并不陌生,我还是要在此酒话趣谈中,摘引一下《月下独酌》中的几句,以助酒趣之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多么美丽的自然景观!多么醉人心扉的人生画卷!当笔者重读这些诗章时,真想时光倒流,扮演盛唐时的那轮明月,去窥视一下李白饮酒时的痴憨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