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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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酒魂西行(从维熙文集④)(34)

中国有句酒事民谚,叫作“酒后吐真言”。官场往往是以帝王意志为罗盘的领地,如果官人不“心写口说,违心屈志”,那么让他吐出真言的烧膛之酒,就会埋葬他的官运。写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了明代“七品芝麻官“徐九经的酒事传奇;之所以首先想起了他,是因为他为官的地盘是生我养我的故土——河北省玉田县。相传他祖宗八代都是湖北佬,如果他不到临近京城的河北冀东为官,也许命运不会演绎出他的惊魂故事:当时,京城正逢两个权宦之家的王孙公子,为争夺一名门贵族中的娇女,而对簿公堂;朝中审案官员因畏惧两家权势,而纷纷以各种借口逃避对此案的审理。徐九经不仅能饮善饮,还有断案如神的本领,帝王下了圣旨,召徐九经进京了断此案。徐接到圣旨后大惊失色,因为京城大臣无法了结之案,让他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去当主审官,等于让他跳进火海。据家乡盛传,他在万般无奈之下,第一件事就是摔碎了他平日饮酒的酒坛,以示进京后远离酒浆,以防因酒后口吐真言,而命断紫金城;第二件事,他叮嘱夫人,如果他一旦发生了意外,把他的尸骨运回酒乡大柳树村下葬(明代这儿是我老家的酿酒之乡),让他在地下九泉做鬼时,也能闻到酒香;第三件事,就是绞尽脑汁,制定了种种高官夹缝中,死里求生的破案之策。一个酒人,要想拒饮是很难的一件事,特别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但徐九经自进京城之后,就言明自己有病,不能沾一滴酒星,以防酒后显形。在历经了无数惊魂的日日夜夜,并多次几乎身陷绝境,最终以其出人的聪慧,在强权的夹缝中,峰回路转地明断了此案之后(京剧《七品芝麻官》,就是以其故事编写而成的),皇帝为奖励他小蚂蚁搬倒大象的超人智慧,下令官封二品(相当于现在的部级以上的大官了吧),并留其在京城为官。失魂落魄的徐九经,在高呼“皇恩浩荡”之后,请圣上开恩,准其回到玉田县城,继续他的芝麻官生涯。徐九经荣归故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开怀狂饮,以补京城内丢杯之苦;第二件事,就是坚决辞去县令之职,与其夫人在大柳树村挂起一面酒幌,开了一个“徐九经老酒店”——他从官人变成了一个纯粹的酒人。

这种官人与酒人之间的嬗变,是另一种人生回归。他虽然不同于孔融与阮孚,但同样解析了一个真正的好官,不是在任何场合,都能当酒人的。像于定国与辛弃疾那般,能将官人与酒人双重角色扮演到底的,毕竟是官场中的少数;而历史中的多数官人,是无法将其酒人形象扮演到底的。清官痴酒,常因直言而犯上;赃官贪杯,则酒色财气浸淫于一身,成为一个两条腿的魔鬼!

这就是古人在《嬾园殇政》中,对官人与酒人之间的科学定位。它像是一面镜子,供后代官人与酒人在自照中正其衣冠,美其形影。

2016年炎夏整理于书斋

[酒中情缘——古今酒话之五]

翻阅一下中国源远流长的酒文化史,酒与儿女情事是紧紧连在一起的。红墙之内宫廷妃子的酒章,虽然占据了其中的很大篇幅,但在几千年漫长的封建历史中,中国女性被选进帝王宫廷中的,毕竟是女人中的绝对少数;因而红墙之外众多才女以及青楼女子演绎出来的酒事故事,要比酒池可以泛舟的皇权后宫,要清纯、高雅得多。

在这方面,最早可以远溯到西汉时期的卓文君,她与辞官而归的司马相如从四川临邛(今天的四川邛崃)私奔之后,一度成了一个卖酒的女子。一个公孙王侯的十七岁公主,敢于跳出豪门庭院,与落魄的才子到穷家破舍里,两人以卖酒为生,也算是酒文化史中的耀眼篇章了。据《史记》中记载,过惯了公主生活的卓文君,在司马相如的老家成都开的酒店里“当垆”,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做了掌台的女老板;而司马相如则与乡里人,出任穿堂跑腿的杂工。才子才女,夫唱妇随,享受人间市井生活之乐,这是中国酒史中的独特篇章。笔者在读其传记时,常常浮想联翩,司马相如多才多艺,在追求卓文君时,曾一边抚琴,一边吟唱《凤求凰》之曲: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当夜深人静、酒馆的酒人都已归家,酒店关门之后,他俩在边饮边歌、重新弹唱起这支曲子时,会有怎样的心灵契合?据《酒轶》书中记载,卓文君原来是不会喝酒的,但入境随俗之后,成了司马相如爱情侣伴之外的“酒歌之侣”,顾名思义,那是一边喝酒一边弹唱之乐,这种酒歌与琴书的齐鸣,是豪门贵族中,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清雅之乐。司马相如的一生,留名著多篇,如《子虚赋》《上林赋》等辞藻瑰丽的文赋,一度成为魏晋南北朝文人仿效的美文,《史记》中没有标明这些文赋到底出炉于什么年代,但这个飘着酒香的爱情驿站,给了司马相如泉涌般的文思,似是不容置疑的;其中卓文君之功,不仅是给司马相如的文思助燃,而且还给了他一片笔耕的乐土。难道不是吗?

尽管后来司马相如被汉武帝召进长安为官,卓文君又过起了富裕生活,但四川成都和邛崃百姓,难以忘却卓文君当酒娘的日子。据《北梦琐言》书中所记,始自文君“当垆为业”,“蜀之士子,莫不酤酒”,其影响之深远,可见非同寻常。多少年来,当地以她名字命名的“文君酒”,一直畅销不衰,已是最有力的证明;进一步推论,四川多少年来一直是美酒之乡,怕与文君和相如的古老酒事情缘,也不无其内在的联系吧?因而卓文君的酒事之功,不在于她是否酒量似海,而在于她在中国酒事情话中,是远古的第一位才女中的酒娘!

中国历史上的第二个酒娘,就没有卓文君那么幸福了。据中国民间传说,在江苏北部曾有一个叫阿香的姑娘,她是个被雇于大庄园主的丫头。出于她天性善良之故,她常常把雇主交她打酒的钱,送给乡里的穷人,然后用酒壶舀上山间泉水,交给她的雇主。最初那位富贾并没发现她是以水代酒,因为那泉水的滋味甘洌如酒,并带有一种奇香。后来阿香在一次故技重演时,被雇主发现了。于是这位阿香,命运更加悲惨,她被雇主推入山间深潭之中,从此人间虽然消失了美丽的阿香,却多了一口香甜的酒泉。这当然是无史可考、流传于民间的另一篇酒事情话,与卓文君的爱情酒话相比,是一个颇为悲凉的故事,但是当地人宁可信其有,而不信其无。笔者之所以如是落墨,因为美酒“洋河大曲”,就产生于斯。至今那儿的酒徒们,还浓墨重彩地描绘着酒娘阿香哩!她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博大的情与爱——那就是当地的父老乡亲!

在这酒与情的一隅,在女性中可称得上人文典范的,除了上述的两则故事之外,以酒点燃人间爱之圣火的,要数南宋才女李清照的人生写真了。她与夫君赵明诚相爱时,已然留下“举杯抒怀”之习;由于其才子丈夫赵明诚早逝,又因南宋被金兵追击国都不断南迁,为躲避战乱而来到浙江的李清照,在国破家愁以及对赵明诚的思念下,酒习变得更为无度。我们只要翻阅一下她的诗词,那浓郁的酒香中深埋着的淡淡的哀愁,就会扑面而来,并立刻涌进我们的心扉。这里,我们先看她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她的诗词中,写到酒的地方很多。如“浮头酒醒”之句,写下她直到酒醒时还头脑飘浮如云。在“浣溪沙”词作中,同样再现了她的浓烈酒情:

莫许杯深琥珀浓

未成沉醉意先融

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

辟寒金小髻鬟松

醒时空对烛花红

先酒后情。

酒情交融。

笔者不知在中华女才子中,在借酒抒情的意境上,有没有第二位能与李清照媲美的。女性不仅善饮,其酒后情思,也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淹没自己,淹没男人——把一个情字写在天上,绣入云端……

2016年初修订于书斋

[杯中传奇——古今酒话之六]

中国酒文化源远流长,自酒浆诞生的时日起,酒中传奇故事便相伴而来了。仪狄酿酒于树洞以及杜康的“以秫制酒”之说,都笼罩了一层神秘色泽。后世酒徒无暇叩问其真伪,只管在美酒中飘飘然去当神仙就是了。也许正是这种百无禁忌的逍遥,与人生寻乐有着相依相恋之处,使酒从诞生之日起,就与大千世界发生了关系,因而留下了多少与酒相关的神话故事。

昔读晋代张华所著的《博物志》(古代话本《搜神记》也将其纳入其内),有这样一则令人过目难忘的传奇故事:古代有个名叫狄希的酿酒人,他酿造出来一种“千日醉”的好酒。一日,一位与其相识名为刘玄石的酒客,慕其佳酿而来饮酒。狄希对玄石说:“酒还没有酿好,饮后怕有不利。”但玄石自封为酒中之圣,对此不以为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过能让他酒醉之酿,因而强买此酒定要饮之。狄希只给他倒上了一杯酒,同时警示他说:“只此一杯,可睡千日。你如喜欢它,可以醒后再来。”玄石饮后认为狄希话中有诈,便不快而别。一路上他只是脚下有些踉跄,待回到家中便醉死于地。家中不知其故,便将其哭而葬之。

三年后,狄希计算了一下,玄石已然到了再来饮酒之期,怎不见其踪影,便去玄石家问之。家人回答他说,玄石已故世三年了,早已葬于坟墓之中。狄希大惊,告之此为酒醉之故,并非真正死亡,急令家人掘坟开棺。待家人掘开其棺木之后,玄石张目开口高声喊道:“快哉,醉我者美酒矣!”掘墓的人皆大笑之,但在笑声中纷纷倒地——原来是棺中迸发出来的酒气,将众人全部醉倒——他们没有醉倒三年,三个月后才苏醒过来。笔者读完此篇酒文后,曾忍不住在酒桌上将其当笑话,在友人间广为传播。虽然谁都知道这是虚构出来的酒事神话,但无不为其作者的想象力之丰腴及其艺术夸张之“酷”,而叹为观止。

魏晋时的“竹林七贤”常在竹林中畅饮。其中的酒老大当数醉仙刘伶(字伯伦),有关他的酒事传奇最多。昔读《古今辞典》一书,上面有一篇《刘伶明誓》的酒事故事,至今记忆如初。文中是如此描绘刘伶恋酒的:别人口渴时要水喝,这位酒魔总是以酒解其口舌之焦。有一次,他口干舌燥时向妻子讨酒喝,其妻一怒之下,不仅将其酒坛中之酒完全倒掉,并摔碎其酒坛。妻子劝告他说,醉饮对他身体不利。刘伶佯装戒酒状曰:“备酒对鬼神明誓,才能断酒矣!”妻将酒肉备齐,刘伶下跪明誓曰:“天生刘伶,以酒得名:一饮一斗,五斗又醒;妇人之言,决不可听。” 于是又在欢饮中痴醉。自古文人雅士,虽都与酒亲密无间,但刘伶在“竹林七贤”中,留下的酒话最多。在窦革所著的《酒谱》中,刘伶还有另一画面,同样令人捧腹开怀。文中写道:有一次他乘鹿车出游,除携带他的酒壶之外,还让人荷器(估计为铁锹、铁镐之类的挖坑及填土用具)及随于身侧。陪同者不解其意,刘伶告之曰:“死便埋我。”笔者认知,这些都属于杯中传奇一类。根据刘伶贪杯而出现的文艺戏曲,笔者亦有所见,值得一提的是“俚曲”中的《醉仙刘伶》:说杜康在河南洛阳开了一个酒店,刘伶闻香而至。杜康唱道:“杜康正在门前站/从南来了个贪酒仙。”刘伶唱道:“刘伶开言问兄长/管我饮醉多少钱。”杜康唱答:“要你纹银十两整/不醉三年不要钱。”结果,刘伶饮酒三碗,便醉倒了三年。当然,熟识酒史的方家一看,便知这是“关公战秦琼”的人物错位之作,将周时造酒的杜康与晋时的刘伶编织在一起,是驴唇与马嘴的缝合之物;但它说明了杯中传奇,以“戏说”般的荒诞,走上了民间的文艺舞台。这些传奇,或许够不上进入东方“天方夜谭”的分量,但后世与酒结缘的来者,并不过多考虑其可信性——因为中国古代文人墨客、雅士名流,与酒结仇的少到阿拉伯数字中的0——刘伶的恋酒之憨痴之态,不是也挺符合其天马行空、百无禁忌性格特征的吗?

因而笔者认知,酒是有情物。笔者虽不敢大言,酒就是才情的同义语,但是笔者可以说,酒是艺术灵感萌发的助燃剂。李白斗酒诗百篇,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个传说故事;可是那武夫出身的汉高祖刘邦,何以会在还乡后与乡间父老子弟一百二十人饮酒作歌,酒酣之际,刘邦以手击筑,竟独自高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邦何以在此时忘我而歌,并吟唱出文学韵味非常浓烈的《大风歌》?只有乡情没有酒兴,怕是无以成其方圆。历史上记载,他年轻时就是一个喜酒人,年幼时常常找一个名叫王媪的老妇索酒,到了“斩蛇起义”时,他已然是个善饮的大酒家了。但其文韵并不随其霸业成功而陡升,怕是美酒这个助燃剂,让他能在此欢快的瞬间,突然燃起灵感之火,才有了《大风歌》的孕生吧?

据古文《摭言》记载:元相公在浙东宾府饮酒。府上有个名叫薛书的幕僚,因酒令之争(古人喝酒常常伴有酒令唱和,笔者后文将会提及),他以酒器掷伤其府公犹子,遂被驱逐出府。此公出府后,借酒劲未消写了《十离歌》,呈献其主人。其歌曰: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架/竹离亭。之后复作犬诗曰:

驯扰朱门四五年

毛香足净主人怜(自比家狗)

无端咬伤亲情客

不得红丝毯上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