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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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30)

“哼!又不是穿开裆裤的时候了,还隔着一层夹裤呢!”小芹虽然说话铁硬铁硬,还是回头朝高高的草料堆乜了一眼。

如同我的话里藏着魔法一般,草料棚里紧靠近墙角的旮旯,当真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小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身子紧紧地贴住了我。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心里却跳出了石头落水般的“咚咚”声响。

“咋回事?”她的热气吹进我的耳朵。

“真有耗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出声响的墙角。

“刚才咋没听见?”

“你我只顾听大人说话了。”

“不对,刚才草料堆没有响动。”

我说:“那就是耗子刚刚爬出地洞。”我顺手抄起翻弄草料用的三股木杈,壮着胆子走近墙根。

真是怪了,那草料堆里的声响,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我想,再大的耗子也怕人,便像城关戏台上草台班唱的《挑滑车》那样,效仿高宠的威武架势,用木杈翻动着草料。一杈、两杈……九杈、十杈……终于把草料翻开一个空缺,耗子的影儿没找到不说,连耗子洞口也没能发现。使我俩有所发现的是,草料棚的后墙,被打穿了一个斗大的窟窿,我把脑袋伸过去看了看,发现那边是嘎子哥家里废弃了的羊圈。挑水的王柱儿在世的时候,圈里喂养着三只山羊两只绵羊。王柱儿掉在井里淹死后,嘎子娘把羊卖了,空留下一间堆放破缸乱罐等杂物的棚子。我屏住气,仔细看看,从一口破缸后边看见了嘎子哥的背影,他正背着墙洞,低着头,弓着腰,在鼓捣着啥东西哩!

我把头缩回来,把我的发现,悄声告诉了小芹。并判断这墙洞是他掏的,只是不知道嘎子哥为啥干这缺德的事儿。小芹对我的话,不太信实,她把头探出洞口看了看,回过脸来,红红的脸儿变得煞白,哆哆嗦嗦地吐出一个字:“枪。”

“你说啥?”因为“枪”这个词儿,离童年世界太遥远了。我分明是听清了这个词儿,还是追问了一句。

“橹子枪。”小芹结结巴巴地比画着,“就是日本鬼子腰里别着的铁玩意!”

“你看清了?”

“我又不是瞎子。”

我不敢再把脑袋探过去了。我想起了嘎子哥在五里桥下“扎猛子”的事儿——桥上曾翻过一辆日本的军火车。我相信了爷爷对我说过的话,嘎子哥真跟东隔壁的张叔穿上连裆裤了。我还琢磨出嘎子哥打通这墙洞,是为了往草料底下藏那“铁玩意”,以防鬼子捜査他的家。一旦发生啥紧急情况,他还可以从墙洞钻进草棚里来,猫着,躲着,藏着……好一个嘎子哥。“老鹰”并没抓他,他已像兔子一样,到处挖掘藏身的洞穴了。

小芹没了主意:“是不是告诉我爷爷去!”我的小小脑袋里,也装不下这么大的问题。正犹豫着,嘎子哥像表演狗熊钻圈的杂耍那般,一下从羊圈钻进料棚,抖抖身上的草节,对我俩龇牙一笑说:“我听见你俩说的悄悄话了,净是胡思乱想,我哪儿会有啥橹子枪?”小芹说道:“我看见了。”

“那是玩具,从集市上买的。”

“给我看看。”我将信将疑。

“给。”他从口兜里掏出一把黑油油的玩意,往半空一扬,然后接到手里。然后,像变戏法似的,在他身前身后,捣来捣去,喊了声“走——”,那黑玩意就不见了。小芹上前捜着他的全身。我帮她翻弄着他的衣兜。

当真没了那个黑黑的家什,嘎子哥笑嘻嘻地说道:“学堂不是开除我了吗,将来我就靠这戏法走江湖活了。”没等我和小芹问他是否干上了“老八”,他就先堵住我俩的嘴:“城关的老乡,有的说我跟‘老八’勾上了。告诉你俩,没那么一宗事儿。我才活到十六,还惜怜我这条小命呢!二郎庙后边枪毙‘老八’,一个飞子儿射进脑袋,立刻脑浆开花!我还不想去挨那一枪,让我这个脑瓜成为一摊豆腐脑哩!”说着,他转转脖子,表示脑袋长在脖子上的快乐。

我俩很快被他逗乐了,忘记了“枪”给我们心灵带来的恐怖。至于他为啥要在草料棚打穿一个墙洞,嘎子哥说出的歪理也挺中听。他说他和张叔除去逮鱼、卖鸟,还想弄只猴儿耍耍,这间草料棚是耍完猴戏猴儿栖息的地方。怕疙瘩爷爷不准,他就先掏个暗洞,嘎子哥要我俩为这件事情保守秘密,他说他要送给我们俩每人一件玩物。

小芹说:“我要一块背后贴着大美人的小镜子。”

嘎子哥答应下来。

我说:“我想要一把玩具手枪。”

嘎子哥想了想,说我虽是男娃,家里是秀才门庭,玩那东西不合家规。他嘬了嘬牙花子,说他要送给我一支会吸墨水、又会吐墨水的钢笔。

我仨在草料棚子“叽叽咕咕”的声音,惊动了磨房的小芹娘,她喊道:“你俩在那黑棚子里干啥哩!”

嘎子哥像一条受了惊的鱼儿,刺溜一下,钻回羊圈去了。他用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坯,从对面堵住了那个墙洞。我拿起翻弄草料的三股木杈,“稀里哗啦”地一阵响,把那墙洞用草节堵严。待我俩身上沾着草料节儿,走出低矮的棚子时,看见那毛驴已被套在磨盘上磨棒子粒呢!小芹娘碾完了面,正围着磨盘转来转去,往磨眼里倒着棒子粒儿。

“我娘哩?”我用眼睛寻找母亲。“你娘有点事。”

小芹娘说:“我帮她磨子哩!”

“去哪儿了?”

小芹为我一边摘掉衣上挂着的草叶,一边低声对我说:“你还猜想不到吗?”

“我猜不到。”

“真傻!”小芹摘完草叶,拍打着我身上的尘土说,“真是个傻和尚!”

“我傻你灵,你说我娘去干啥了?”

“还用问吗,一准是为我娘双身子的事,去找我奶奶,告我爹的状去了!”小芹说,“行了,你浑身上下干净了,给我摘摘身上的草叶吧!”

[红的血]

对于我,那是一个多梦的秋天。欢喜的梦,忧郁的梦,可怕的梦……像走马灯般轮回。记忆最深的一件小事,是暴戾的小芹爹,居然喜欢上了蝈蝈。一个笼子、两个笼子……小芹的屋檐下出现一串蝈蝈笼子,南院俨然成了一个蝈蝈王国。它们此起彼伏地唱来唱去,唱出了小芹娘的一脸喜色——这是母亲去找罗锅子奶奶的成果。皮铺李家老少三辈,把几十只蝈蝈喂养得油青墨绿,那嗓门豁亮得能压过齐燮元治安军唱的军歌。城关的过路行人,常停步朝李家皮铺院内乜斜两眼,疑是李家铺关张,改营蝈蝈营生了。

蝈蝈不断呼叫“哥哥——”,我躺在油灯下的土炕上,也常在这种不停断的呼叫声中入梦。不知为了啥,我总是把它的秋歌,当成小芹在喊叫我。母亲在灯下穿针引线,问我:“和尚,你笑啥哩?”

“没笑啥。”

“睡吧,快期末考试了,别考(烤)煳了!”我闭合上眼睛。睡了?没睡?我无法说清。反正在这不断呼叫“哥哥”声中,常出现使我十分甜淋爽透的梦。奇怪的是,这种梦境经常重复出现,竟然也感觉不到厌腻,而重复最多的梦,就是那天在磨房边,我为小芹摘掉在草料棚沾土的草叶:

“你给我摘干净喽!”

“嗯!”

我蹲下去,先从裤子摘起,手指不断扔下去一片片谷草碎叶。突然摘到她的裤裆部位了,由于刚才我俩坐在草料堆上,这地方沾的草叶最多,我摘了一两片,突然想起了孩提时,我看小芹尿尿时的情形,伸出去的五指,便有些快意的哆嗦。

“摘呀!”小芹催促着我。

我答不出声来。手指尖触到裆缝的草叶,心便蛤蟆跳井般“怦怦”地响起鼓来。随着心鼓敲响,似梦非梦中的我,觉得自己像掉进母亲给我洗澡的热水盆中,从脚跟热到头梢。我甚至感到我浑身都被热水泡出了汗珠,五指火烧火燎……

“干净了吗?”小芹又问我。

“没……没……”

“没草叶了?”

“没……没摘净哩!”

于是,我又一叶一叶地摘。可也怪了,分明那儿只沾了几片草叶,我摘了一片又一片。谷草叶儿不但没摘净,反而越摘越多。更使我蹊跷的是,我蹲在那儿,始终不觉得累,只是觉得一种异样的甘甜,像嚼姥姥家那些不结穗的矮矮的甜高粱秸。接着,那些草叶幻化成了一片青青绿草地,我摘也摘不清了,那天夜里瞎表姐摸索我的感觉,使我一下惊醒过来。

母亲说:“你咋的了?”

我看看灯,知道这是夜里:“娘,我要撒尿!”

“我给你接。”母亲扔下针线,把尿罐伸进被窝。

“不,我自己会。”我接过母亲伸进被里的尿罐。还是像那天在姥姥家,面对夜空的一轮明月撒尿一样,老半天,那泡尿才撒出来。不是尿出一条河来,只是一点点,像猫儿尿尿那么少。

母亲诧异地看看尿罐:“你病了?尿咋这少?”我溜进被窝,把脊梁甩给母亲,继续听蝈蝈“哥哥”的叫声。大概是更深了,蝈蝈的大合唱已停止,但零星的歌依然在子夜中断断续续,我中断了的梦,被这“哥哥”的声音,衔接成一体,就像母亲手中的线,把布片儿连接成衣裳,串联起我那既无限朦胧又无比清晰的梦……

分明那年冬天,我只是站在暖泉河边上,就被狗瘤子叔叔给发现了,但是在梦里我却在翻滚着热气的暖泉河水中洗着澡,空荡荡的河面上只有小芹和我。

“你把我身上沾着的草叶摘净了吗?”

“净了。”

“你给我拍净衣上尘土了吗?”

“净了。”

“你骗人哩!”她说,“我身上咋还有这么多草叶?”我定睛看了看,她露出河面的上半身,当真长出许多草叶,就像水稻田里插着的稻草人。我蹚着水走近她,为她去拔掉身上的草,待我挨近她时,那些草叶像被风刮跑了似的,一片都不见了。

“这是咋回事?”我惊奇不已。

“你做梦哩。”

“梦?”

“嗯!”

“不是梦,你咋会下河来跟我一块儿洗澡。”小芹往身上撩着水花,笑嘻嘻地说着。

“是啊!”我恍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在梦里玩水真有趣!”

“玩啥?”

“你给我摘净草叶还不行,还得给我搓掉身上的汗泥哩!”

我不敢动,她赤着的前胸很白。

“过来呀!”

我仍然直直地站在水里,没有再往前挪动脚步。可是我的两眼——却盯在她赤裸的半截身子上,我发现她的胸脯比我的胸脯微微鼓起一块块,就是那小小的馒头,让我没了往前蹚水的劲儿。

“哥——哥——”梦中似又听见那微弱若一缕游丝的蝈蝈叫声,仿佛是小芹在水中呼叫着我。我终于走了过去,慢慢地撩起水来,先往她的身上泼洒,后来就碰到了我最害怕而快意的部位……我激灵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

母亲已睡了。

屋里一片漆黑。

我两眼望着微微有一线光亮的窗户,仔仔细细反刍着水中的梦。我终于悟出一点门道来了:那天我为小芹摘掉她身上草料棚的草叶时,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她的前胸,我第一次感到她衣裳里微微鼓胀出两个小小的东西,就像前胸揣着茄秧上刚冒出来的两个茄苞。当时,我赶忙缩回了手,脸儿也跟着红了。没有想到,梦里却又出现了这一时刻,不同于那天的,是梦把布景搬到了暖泉河……

噩梦追随着甘甜的童梦而至,那是期末考试已经完结,学堂即将宣布放寒假的头天发生的。记得,那天是立冬,学堂照例举行降旗仪式,马训导穿着一身“新民会”会员的会装(类似中山装,背后比中山装多一道横布,前边状若西服领口,内扎领带)。日本国的膏药旗徐徐降下后,马训导照例对全体学生训话。他说的不外“共匪”在冀东越来越猖獗,同学们要携手缔造“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汉奸套话。讲话中唯一谈到的事例,就举出了嘎子哥。马训导说王嘎子被学堂开除后,行为不轨,听说和“共匪”有秘密勾搭。他提醒同学们要注意王嘎子的行踪,只要他出现在城关,立刻向“新民会”报告,学堂奖赏告密的学生……

嘎子哥是神秘地失踪了。大约在半个月前,他还在南菜园的墙根下,帮助疙瘩爷爷挖储存白菜过冬的菜窖,我和小芹以及春儿、小石头一块儿上阵。疙瘩爷爷说:“立冬不砍菜,必定要受害。”为了抢在立冬前,把白菜存进菜窖,我们在浑身筋疙瘩的李爷爷指挥下,有的深挖地洞,有的抱柴封顶。小芹爹和三叔伙同母亲婶婶们等一群大人,则干着用菜刀砍倒白菜的活儿。

菜窖挖完了,已经日头西斜。等大人们走掉,嘎子哥特意把我俩叫到冷飕飕的菜窖里,对小芹和我说:“还记得那天草料棚的事儿吗?”

“记得。”小芹说道。

“你俩向家里大人说了那宗事儿没有?”

“没有。”我回答说。

“有件事儿对不住你们俩,当天我答应给小芹你一个大美人的小镜子,给和尚送一支会出水的钢笔。这愿我一准还上,只是这几天我跟张叔叔串镇耍猴去了,没顾得上还愿。”小芹说:“我俩说着玩哩,你还当真?”我也说:“当天又没拉钩起誓,我早就把这事给忘在脖子后边去了。”

“我没有忘。”嘎子哥诌出来一句文明词儿,“男子汉一言出口,四(驷)马难追!”

当时我和小芹都挺纳闷,不知嘎子哥为啥要旧事重提,还把我俩叫到这菜窖里来,正儿八经地说这些孩童间的小事。之后,嘎子哥便在城关消失了,我和小芹在上学的路上碰到春儿和小石头,春儿姐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俩,他跟张叔干事去了。我俩追问她嘎子哥是不是又耍猴去了,春儿姐先摇头否认,后又急忙点头承认。弄得我俩糊里糊涂,更加觉得嘎子哥是个云里来雾里去的“哪吒”。因而,马训导这番训话,我和小芹听了,并不十分吃惊,歪头看看春儿,她在同学的队列里,把脸儿埋在头发里。只有别的同学,才大眼瞪小眼地露出一副副惊愕的神气来哩!

马训导训话已完结,刚要迈下操场上的“品”字形讲台,一件震惊全校、全关、全县的事儿,在一眨眼的瞬间发生了。随着“摔炮儿”般的一声枪响,马训导先是身子趔趄地歪斜了一下,接着他手按淌出血来的胸口,像装得满满的一口袋粮食似的,从木制讲坛上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