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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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29)

小芹娘带着小芹,正在南菜园浇白菜。她娘拧着辘轳,把摇上来的一斗斗井水,灌进垄沟。小芹怀里抱着一把比她还高的铁锨,干着开畦口放水的活儿。辘轳把“吱呀”地叫着。垄沟的水“哗啦啦”地流着。

只有平日撒欢地唱歌的蝈蝈,在我掌心里哑了嗓子。它是不愿意迁居,还是害怕我这个一撮“拉毛”的和尚?这倒也好,省得惊动小芹母女俩干活,我猫着腰,把已拉了秧尚未拆除的黄瓜架当作掩护,溜到了倭瓜地,把蝈笼往地上一放,便去摘那一朵朵金黄色的倭瓜花。疙瘩爷爷家的倭瓜,个头儿实在太大太大了,个顶个大过我的脑袋,我心里琢磨着,这些长头长脑的黄色倭瓜,要是一个个的男娃多好,那小芹爹就不会折磨小芹娘了。它们可以编成一个男生班。那一定会喜煞小芹的爹娘!

“哥——哥——哥——”

蝈蝈在我身后突然叫唤起来,而且歌儿唱得那么带劲。首先是瘸腿“小黄”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接着是干活的小芹直起腰来,向我吆喝:“和尚哥,你咋像做贼似的,没一点声响,就进了倭瓜地?”

“摘花儿,喂蝈蝈。”

小芹娘也停下了绞动的辘轳,对小芹喊道:“掐两片嫩菜叶给和尚,蝈蝈爱吃鲜亮的食儿!反正菜地也浇得差不多了,你俩在南菜园好好玩,娘去套驴轧面了!”

小芹把铁锨往菜地里一插,掰下两叶鲜嫩菜叶,朝我晃了晃。不一会儿,我俩便蹲在倭瓜地里,一块儿喂开了蝈蝈。她喂菜叶,我喂倭瓜花儿。

小芹问我:“给蝈蝈来掐倭瓜花儿,你把笼子提来干啥?”

我说:“娘叫我把蝈笼挂在你家的屋檐下。”

“我不要。”小芹两眼盯着吃食儿的蝈蝈说,“这是爷送给你的玩物。”

“它不是玩物。”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娘和婶婶说,这蝈蝈是吉祥物,该挂在你住的房子里。”

小芹眨巴着眼睛,憋了好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为啥叫蝈蝈搬家了。”

“你猜不到。”

“我猜得到。”

“你说——”

“前一段我总不跟你一块儿玩,你娘是想用蝈蝈提醒我,时时刻刻想着和尚哥。”小芹得意地朝我挤挤眼,“因为蝈蝈总在我窗根下,哥哥——哥哥——地一个劲叫!”

看小芹眉飞色舞的样儿,我顺水推舟地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比这还重要咧!”

小芹手托着脸腮,琢磨开“另一半”了。她想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个道道来。我提醒她说:“哥哥是‘公’是‘母’?”

“当然是‘公’了。”

“你往你娘肚子里猜吧!”

“蝈蝈跟我娘的肚子有啥牵连?”

我说:“本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三婶告诉我的。三婶说你爹总嫌你娘不生小子,把这‘哥哥’挂你屋窗棂上,就能生下个‘公’的来了。”

“真的?”小芹懵懵怔怔地问道。

“反正是我娘和我婶说的,大人不说瞎话。”

“我娘肚子是又鼓起来了。”小芹喜兴地说,“蝈蝈总叫‘哥哥’,或许真能叫下个‘公’的来呢!”

“那你爹就不打你娘了。”我说。

小芹两眼里的火花闪了几闪,忽地一下就没了光泽。她坐在一个黄黄的大倭瓜上,耷拉下脑袋说:“前个夜里,我爹又和我娘斗嘴了。爹说我娘这回要不给他生个小子,就把我娘休了,打发我娘回丁家洼姥家去。”

“那就快把蝈蝈笼子,挂你屋窗棂上去吧!”我“嗖”地站了起来。

“别。”

“为啥你倒不急。”

小芹没有回答我。她从大黄倭瓜上一翘屁股站了起来,指挥我说:“你去看看篱笆门外有人没有?要是没人,你对我打个手势。去!快去!”

我几步就跑到篱笆门口,眯起一只眼,从空隙中朝外望了望,举起手来,告诉她没人。只见小芹“扑通”一声,跪倒在倭瓜地里,朝那蝈蝈笼子磕开了头:“蝈蝈,蝈蝈,我和我娘求你了,你就叫唤一个公‘哥哥’来吧!当真我娘生出个小弟弟来,我叫娘把你当祖宗牌位似的供起来,初一、十五给你上供叩头!”

我把小芹揪了起来,又给她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埋怨她说:“蝈蝈是能叫的虫儿,又不是送子娘娘,你咋这么傻。”

小芹阴沉着脸儿,一屁股又坐在了大倭瓜上,两眼望着那个蝈蝈笼子说:“为我娘能舒心地过日子,叫我跳河,我就一闭眼,‘扑通’一声……”

“你娘会心疼死的!”

“不。”

“咋不?”

“我娘是丫头变的,我也是个丫头。”我顿时无声了。静静的南菜园,只有蝈蝈在拼命“哥哥——”地乱叫。那高亢的声响,真像为小芹娘呼叫出一个“哥哥”来似的。

至今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为给小芹解烦,我也坐在一只老倭瓜上,给她讲了爷爷说的“猪崽救母”的故事。这剂“药”对我灵验,对小芹也没失效,她说我和她都该当那小猪崽,让母亲不受欺侮。这好玩的故事,拨开了她脸上的阴云,让她那张皮球脸重新闪烁出亮光,她把蝈蝈笼子往手里一提,说了声“走”,我就尾随她奔了院里她住的那间房子。当然,还有那条和她形影不离的瘸腿“小黄”……

小芹住的房子窗台比我家的要高出两尺,我拿出男子汉的架势,一只脚蹬着木凳,另只脚蹬着窗台,往她家木格格的窗棂上拴系着蝈蝈笼子。母亲胳膊弯里端着簸箕,穿过李家院子去磨房推磨,看见我逞能地爬高,急忙放下簸箕过来帮忙。蝈蝈的鸣叫声,把罗锅子奶奶呼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说道:“这不是我们当家的送给和尚的吗?”

母亲走过去和罗锅子奶奶咬了几句耳根,瘪嘴的罗锅子奶奶笑出来一脸皱纹,连连说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连老皇历里的挂蝈蝈生‘哥哥’的典故,也给忘了。和尚娘,你放心,要是小芹她爹嫌蝈蝈吵叫,我跟他说。”

娘满脸喜气地说:“我看小芹娘脸上没出桃花瓣,长了一脸黑蝴蝶,您家也许真要大喜了!”

罗锅子奶奶笑得哆哆嗦嗦,仰脸看了一眼蝈蝈笼子:“托这两只送子娘娘养活的、天天‘哥哥’叫的神虫儿吧,到了那喜庆日子,要摆上八个碟子八个碗,还要麻烦你帮厨来呢!”

“我一定来。”我母亲“咯咯”地笑起来。罗锅子奶奶跟母亲开玩笑说:‘不来,我套着毛驴车接你去。要是咱皮铺李家有了后,还要麻烦和尚爷爷,起个福禄双全的名儿哩!”

“云海法师说过,叫‘和尚’的名儿最安宁。”我逞疯地掺和进大人间的谈话,“我叫大和尚,生个‘哥哥’就叫小和尚呗!”

“滚一边去——”母亲乜了我一眼说,“爷爷给人起名讲究可多了。生辰八字,阴阳五行,都得算计到。生你的时候,爷爷对你的名儿掂来掂去,过了约莫有一周,才定下个‘维熙’来!”

“咋叫难产?”我顺口而出。

“别满嘴喷粪了。”母亲怕“难产”二字,冲了小芹娘的喜气,一挥手像轰鸟儿似的,驱赶我说,“你把簸箕先拿磨房里去,娘还要去背一口袋棒子粒(玉米)来,磨点粥(米查)。”

空寂的古磨房,难得有这么热闹,那边是小芹娘轰驴轧碾子,这边是我母亲转动磨杠。石磨沉沉,我和小芹肩头上各系上一根绳套,充当两条腿的驴儿。母亲在后边推,我俩在前边拉,那样儿很像庙会上前拉后推的“小车会”。

小芹娘对母亲说:“大嫂,把驴给你使吧,磨盘比碾磙要沉。”

母亲推让着答道:“弟妹,你可是双身子啦!”

“嗐!也许又是一个丫头片子。”小芹娘哭丧着脸儿说,“生出来又多一重罪孽。”

我一边像驴儿一样,在磨道上转着圈儿,一边充当小大人,我母亲回答说:“这回,准是小子了,小芹都为您拜蝈蝈了!”

“你真成了多嘴驴。”小芹有意跺了我一脚。

“跟你学的。”

小芹生气地噘起嘴。

我逗她说:“我是多嘴驴,你是噘嘴驴。反正你我都是驴,一块儿拉磨盘,一块儿卸绳套,一块儿打滚,一块儿吃料。”

小芹到底被我逗乐了,嬉笑地补充了一句我的顺口溜:“只是不在一个屋里睡觉。”

母亲笑了。

小芹娘笑了。

笑声滚过古老的磨房以后,两个大人之间,说开了我和小芹似懂不懂的大人话。

“别累着。”母亲首先开口。

“累点倒是不怕。刚才我还摇辘轳浇菜地了呢!”小芹娘任毛驴拉动“吱呀”叫的石碾子,走到石磨这边来,帮助母亲往磨眼里倒着棒子粒儿,“我受得了累,挨不起打,她爹动不动就……”

“那可不行,你双身子啦,万一……”我母亲突然停止了推磨,把小芹娘叫到磨房外的篱笆根下,背对着我俩说话去了。

没有母亲推动磨杠,我和小芹这两条“毛驴”显形了,任凭我俩“吭哧吭哧”地连喊带叫,也难于拉动那石头磨盘。那头毛驴比猴儿还精,竖起耳朵听听,发现没了大人吆喝,也偷懒耍滑地停下驴蹄。我要去轰那懒驴,小芹一把拉住我,指指她娘和我母亲的背影,我俩就悄悄溜到磨房隔墙的草料房,偷偷听声去了。

不知何故,童年时的我还有我的伙伴,都有偷听、偷看、偷拿等嗜好。隔壁春儿家每年在枣熟季节,都要给街邻端过一盆红枣。但我和小芹偏偏不爱吃那些送来的枣儿,而用竹竿隔墙打枣。“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惊动了春儿和小石头,他们姐弟俩便隔墙泼过一斗凉水,湿了我和小芹衣裤。嚼着那些用竹竿打来的枣儿,总觉着比人家送来的枣儿香甜。至于湿了衣裤,似更增加了童心的无穷乐趣。春儿和小石头隔墙喊:“是和尚和小芹吧?”我俩不敢回答,但是那“嘎嘎”的得意笑声,等于告诉了春儿姐弟,偷枣儿的“贼”不是别人,正是我俩。

至于偷看,更是小芹和我常干的事儿。孩提时,小芹叫我看她尿尿,以区别丫头和小子的不同,那出于无心,不属于偷看的范围。一天,我和小芹在井台上玩,那只瘸腿“小黄”突然爬过墙洞,到东隔壁张叔叔家。我俩觉得蹊跷,便弯下腰来屁股朝天地顺狗洞张望,原来“小黄”舍我俩而去,是找张家的“大黑”去了。大黑一身油光黑毛,比“小黄”高上半截,张叔从开滦煤矿回家,就带回来它。只见蜷卧在地的“大黑”像迎接亲家一般,站起身子,来迎接“小黄”。之后,“大黑”和“小黄”就像转磨一般,互相嗅着屁股。小芹虽然喊了声:“多臭啊!”我也对答了一句:“这是要干啥?”说归说,喊归喊,我俩干脆趴在地上,顺着墙洞,不眨眼地盯着“大黑”和“小黄”的奇怪表演。看到“大黑”将身子扑到“小黄”的屁股上时,小芹突然用手指蒙上眼睛,但我分明看见小芹的眸光,从指缝中偷偷溜向这两只狗。后来,“大黑”和“小黄”变成两只屁股对屁股连在一块儿的狗。我还傻乎乎地询问小芹:“这是咋回事?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像屁股上粘上了糨糊,咋就分不开了呢?”小芹只是回答:“别看了,别看了!”可是目光,依然从她遮脸的手掌空隙中眺望过去。不同的是,我是不加掩饰地偷看,而小芹则是以手遮脸,做出不愿意继续再看下去的样子……后来,小芹开始亲热地吆喝“小黄”,“小黄”对她竟然不予理睬。她回家去问她娘,挨了娘一巴掌;我回家去向母亲求答,得到的回答是:再看会瞎了眼珠的!由于童心中怪异的事儿,没能得到答案,更觉得偷看有趣——直到那“小黄”生了一窝毛茸茸的小狗,疙瘩爷爷把它们抱出去送人……

偷听的事儿,就更不胜枚举了,只要大人们背过身去,躲着小孩说话,童心中探秘的愿望,也就油然而生。此时,我和小芹躲在草料棚里,衣裳上尽管沾了一身草芥,还是把耳朵竖得如同兔儿一般,就是受这种童年的癖好所支配。只听小芹娘说:

“大嫂,该咋对你说呢……”

“又为啥揍你?”

“他……他断定我生不了男娃。”

“我看你揣的像是个小子。俗话说:‘怀上丫头桃花艳,揣上小子腮如炭。’你照照镜子,看你那一脸黑斑斑!”

“大嫂,从头几年你叩城隍,我拜菩萨观音,天天想,夜夜盼。我也在梳头时看见过我的脸,告诉那没人心的,说我肚子里的肉疙瘩,可能是李家皮铺的后,可她爹赶集上店时,找瞎子算过命,去道庵叫黄鸟叼过签儿,都说十八李子下无一子,一辈子无后,一个接一个地净生丫头。他没处撒气,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了……”

“弟妹,你可别信那泥堆的佛爷啥的了。”母亲低声开导着小芹娘,“我拜城隍的时候,和尚爹早就归西了。”

“我是不信,可是他信。”

“这可不行,你双身子了,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李家会后悔一辈子。”母亲说,“我找小芹奶奶说说去,你看行不?”

小芹娘没吱声。

“刚才和尚把蝈蝈挂你屋窗棂上时,小芹奶奶挺喜兴的,说是蝈蝈天天窗上叫,没准叫出一个‘哥哥’来呢。趁热打铁,小芹奶奶兴许能管住小芹爹的拳打脚踢呢!”

“大嫂,怕还得拐个弯儿!”

“你说。”

“叫小芹奶奶说服小芹爷爷,小芹爷爷才能镇住那头畜生哩。”小芹娘拉起母亲一只手,亲热地揉搓着,“万一生下个带小鸡子的,我一辈子要感激大嫂对我的恩德哩!”

“别这么说,我俩的命都像苦藤结出的苦瓜。”

“……”

小芹娘的话音低下去,只能听到她的低泣声,却听不清她呜咽些啥话……小芹突然也无言地哭了。

古磨房旁,便留下了母亲宽慰她娘,我规劝小芹的童年往事:

“你哭个啥?”

小芹不语。

“快别哭了。”

小芹不答。

“走,咱俩去轰毛驴吧!”小芹坐在草料堆上埋着脸儿摇摇头。

“要不,我俩不推磨了。”我想尽招儿,哄她不哭,“我跟你一块儿去温习国文,准备期末的考试!”

“不!不!”小芹来了拧劲,“要走你走吧!我当不了跳级生!”

我没了招儿可使,抓抓光葫芦头,想出一个新点子来:“这间屋子是草料棚,净是大红眼耗子,咱俩久坐在这儿,它们该出来咬咱俩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