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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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9)

瞬间的欢乐,早已留在身后,我们猫着腰往家里飞跑。春儿手中的鱼桶丢了,二嘎子手里的筛子扔了。只有小石头舍不得捕鱼的小捞子,把它扛在肩上跑在最后,像个不够尺寸溃逃的小兵卒子……

疙瘩爷爷当天并没到隔壁去找二嘎子算账。据小芹事后告诉我,疙瘩爷爷真想拿赶驴的鞭子,抽打二嘎子哥屁股一顿,但想到他爹王柱儿死得挺惨,不愿给嘎子娘再添心烦。疙瘩爷爷还说,他小时候也在河汊子干过这类逗乐的事儿,将心比心,他还夸了嘎子哥猴儿般的机灵,长大了或许出息成个有能耐的人哩!可是嘎子哥从那天起,一直像只避猫鼠一般,哪怕听见疙瘩爷爷的咳嗽声,他立刻像耗子一般撒丫子逃走。

藏猫儿的兴致没了。我说:“咱俩到隔壁找嘎子哥去。”

小芹甩动着小辫:“不!”

“那干啥玩?”

小芹定了定神,拉起我的手说:“小哥,你跟我来!”我俩离开充满草腥臭味的牲口棚,一群在马槽里吃食的家雀子惊吓得飞上屋檐。我又一扬手,家雀子忽地飞上二道门裹着的高粱秸垛。

家雀子飞到这儿,小芹也带我到这儿来了。当我俩走进幽暗的夹道,小芹突然停住了脚步。

“这是干啥?”我惊讶地问。

小芹神秘地说:“你闭上眼睛!”我照办了。眼闭了老半天。

“你再睁开眼睛。”我把眼皮睁开。

“从亮处到暗处,你啥也看不见。”小芹解释说,“闭会儿眼睛再睁开,这夹道就不显黑了!”

“你到底要干啥?快说呀!”

“就在这儿。对了,就在这儿。”小芹指着高粱秆垛里的一个空心凹洞说,“嘎子哥和春儿姐啃嘴皮子来着!”

我想不到小芹还挂记着这桩事儿,便说:“那有啥意思?咱快走吧!”

小芹一动不动:“为啥我爹娘也啃哩?”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来。”小芹把我拉进柴垛的凹洞,“小哥,咱俩学学嘎子哥和春儿姐!”

“我不学。”我说,“又不是嚼娘的奶头,可以吃饱肚子。”

“学。”小芹来了横劲儿,“我就假装是嘎子哥,你就假装是春儿。”

“行。”

小芹用两只小巴掌,钩住我的脖子,嫩红的嘴圈儿,紧贴在我的嘴唇上。我嗅到一股栗子气味——那是我们在糖作坊贴门神时,糖坊掌柜叫我们吃的,吃下那么多糖瓜和栗子,我们才没吃午饭,我想。

“有意思吗?”小芹的嘴圈离开了我的嘴唇。

“满嘴栗子味儿。”我说,“有啥意思!”

她说:“你嘴里一嘴糖稀味儿!”

“真是怪事。”小芹垂下她的双臂,猜疑地说,“为啥大人和春姐和嘎子哥,要玩这没意思的事儿呢?”

“不知道。”

是不知道。我和小芹还都在两小无猜的年纪,情窦初开的岁月还没有到来。但是和我同龄的小芹,对人世间的问号比我多多了,她在一片朦胧中,开始猜测人生,揣摩天地阴阳的差异。如果说我曾有过第一个吻,不是献给初恋时的恋人,而是给了小芹;不,那不能算作吻,而是童贞的互相馈赠,因为在小芹装作嘎子哥之后,她又说她再当一回春儿姐,于是我就模仿她啃我嘴唇的姿势,重演了一回嘎子哥的角色。

没有燃烧。

没有欲念。

像暖泉河那泓清澈见底的水。像在水里甩着尾巴畅游的小小鱼儿。不久,我们这块藏猫儿玩的神秘圣地,就不复存在了。过大年的头两天,搜查“八路”的日本兵和便衣队,闯进了李家皮铺。这群狗日的,先在我家住的前院,翻箱倒柜了一番,拿走了我奶奶的金银首饰,名义是用这些首饰支持“大东亚共荣圈”的圣战;后又用刺刀挑开一捆捆遮挡二道门的高粱秸垛,狗日的们原本是怕里边藏“八路”的,结果却发现了藏着通里院的二道门。

狗日的们,把房东疙瘩爷爷叫来,先打了几个耳光,后又冲进了后院,把各屋查了个罐底朝天。临走,日本兵要点燃横倒竖卧的高粱秸,疙瘩爷爷连同我爷爷,指点着被北风吹弯的树梢,示意一把火会火烧连营。那天北风刮得树梢“呜呜”叫,像是鬼哭狼嚎,日本兵怕大火蔓延到齐燮元治安军的营房和炮楼,才算灭了点火的念头。

狗日的们没宽恕疙瘩爷爷,顺手牵羊地拎走了五具马鞍。那天,我和小芹龟缩在墙角,连口大气也不敢出,狗日的走了,我俩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雪的梦]

小年连着大年。那是童年记忆中最为悲怆的一个年节。

早上,母亲喜兴地为我换上了一身新棉衣裳,蓝布罩衫上还缝制了两个布兜,是为了装压岁钱用的。在通州师范学校上学的小姑,两天前就给我扎糊了一个大花公鸡的灯笼。我属相是鸡,又是小公鸡。姑说:“年三十晚上打着大花公鸡灯笼去逛街串门,既吉祥喜庆又威风凛凛。”到了上学的岁数,该算少年了,这大花公鸡代表我要从童年迈入少年的门槛。

这是小姑为我编织的童话,而我还处在听不懂这童话的年龄。我恍恍惚惚能听懂的,倒是爷爷不断灌输给我的童谣和千家诗。我正在穿新棉衣的时候,听见爷爷又在檐下吟唱啥古诗了: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别的我还听不懂,“雪”字我听得清楚。爷爷喜欢见景生情,口中便念念有词,我想,一定是院子里下雪了。兔儿般地蹦出过堂一看,一片晃眼的白,屋顶、墙头、柴垛已驮起一层晶亮的白雪,院子里如同撒了白面,铺了白银。

爷爷一字一板给我讲那古诗里的意思,我貌似乖乖地听着,实则心里的魂儿,早就飞到落雪的原野上去了。

不知为啥,我特别喜欢白雪。那纷纷而落的小小雪花,常使我想起罗锅子奶奶细罗中筛下来的白面。三月三庙会上的棉花糖,也挺像芦席片一样大的雪团。看见下雪,我喉结常常蠕动,因为棉花糖含在嘴里就化,只是它没有雪花的凉,雪花又没有棉花糖的甜。要是这漫天飞落的白絮,都是棉花糖多好,它一定又凉又甜,人吃下这种雪糖,会像掉在冬天的蜜罐里一样。

当时我还不懂“庄淑”和“娴雅”这个词汇,但觉得雪花挺安静的,它无声无息,飘飘悠悠,既不像夏天的雷电挟着沱雨,“咔啦啦”的霹雳常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也不像春日和秋时,田野上常笼罩一层模模糊糊的霪雾,让我看不见花,看不清树,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混浊。冬天的白雪,一身素缟,像城里女中学生穿着白衫白裙白鞋;我觉得那些女中学生,个个像新媳妇似的,她们就是这翩翩而落的白雪,让人久看不腻。

纷飞的白雪,还埋着我一个个童真无邪的梦,堆雪人,打雪仗,滑冰车,逮兔子……因而爷爷在檐下对我讲解古诗,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爷爷做爷爷的诗梦,我做我的童梦,南辕北辙,各走各的车。

我看疙瘩爷爷的那支老套筒的鸟枪上,曾在雪天挑着野鸡和野兔回来。饭罢,我便悄悄溜到后院,招呼小芹到雪野里去捡野物。两家大人都在忙着大年三十的年饭,无暇顾及我们,我和小芹逃过大人们的眼睛,很快擦墙根溜了出来。小芹说狗能在雪地里追那些蹦跳不灵的野兔,便拉着“小黄”,异想天开地到雪地去拾捡野物。

雪还像罗锅子奶奶筛白面似的,遮天盖地纷扬而落,我和小芹便出了南菜园的篱笆门,踏上雪野。后边,跟着那条欢蹦乱跳的狗。

走了一程,小芹忽然停住了脚步:“小哥,糟了,回家准挨我爹的一顿臭揍。”她指了指身上的花棉袄,“这是我娘一针一线缝的,里外三新,就为过年节穿的。”

“我穿的也是新的。也是娘千针万线缝的。”我说,“雪花那么白,只能湿了衣裳,脏不了衣裳。”

“这双新的花棉鞋哩!”她拼命在雪地跺着脚,想把她新鞋上的雪泥跺掉。

我低头看看我那双新老虎鞋,也粘满了雪泥,便安慰她说:“反正鞋是脏了,早回晚回都一样。要打屁股也不怕,还隔着厚厚的棉裤哩!”

“我爹打我可狠哩,他会扒下我的棉裤打我,一个巴掌下去,五个青手印。”小芹怏怏不快地说,“我是看不见那青巴掌印儿,只觉着火烧火燎的疼,是我娘哄我睡觉时,对我说的。小哥,我还不如你这有娘没爹的好……”

我立刻打断小芹的话:“我有爹!”

“咋总不回家?还关在铁笼子里?”

“没有。”我逞强地说,“我叔放鸟儿那天,他就出来了。”

“年节也不回家?”

“我娘有一天告诉我说,‘丫头,你看见往南飞的大雁了没有?’我说看见了。娘说我爸就在那大雁落脚的南方。等到春打六九头,冰河开了,树梢绿了,大雁从南向北飞的日子,我爸就该来了。”

“你娘想你爹吗?”小芹认真地问。

“娘嘴上没说过。夜里给我纳鞋底的时候,我看见娘对着灯花,掉过泪疙瘩。”小芹追问我爸的事,使我没了到雪地里逮野兔的兴致,便像根钉子,钉在雪地里不动了。

“小哥,你快看——”小芹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善解人意,“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脚印儿?”

我猫腰看看,白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整齐的鸟儿爪痕。便说:“这是喜鹊留下的爪子印儿!”

我充当着小老师说:“你看,喜鹊只会一跳一跳地跳着走……”

“乌鸦也会跳着走。”她说,“为啥不是兔子的?”她惊异不解。我没词儿了,诡辩地说:“家雀子也是跳着走。甭管它是啥鸟儿,反正不是兔子,兔子爪尖会把白雪蹚出道道来的。你看,就跟‘小黄’的蹄印儿似的,后边总有它蹚雪走路的浅沟沟!”

我俩边说边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横眉瞪眼地朝雪地里看着。是找雪地上的猎物,还是找白雪淹没着的童梦?不知道。有“小黄”给我们当引路向导,我俩踏着没了脚背的深雪,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不一会儿,小芹发现了奇迹,她伸出冻红的手指,指着两行爪印儿走向,我俩的目光一直追踪到个凸起的土坡上,“小黄”正在那儿交替轮换着两只前爪,用力挖刨着什么。我和小芹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跑过去,看“小黄”的爪尖下刨起的黄土,已经黄了周遭白白的雪地。

小芹高兴地尖叫着:“这是刺猬窝。小哥,你看它洞口有饭碗那么大!”

“兴许是黄鼠狼窝呢!”我猜。

“哎呀!要是挖出刺猬来,小哥你敢拿回家吗?”

“刨出黄鼠狼来,你敢掐住它的细脖子吗?”

她无言。我无声。

雪花还在飘飘洒洒地落着,雪地上愣愣地站着被雪团打湿了新衣裳的小芹和我。我俩都想看到猎物钻出洞口,又都怕见猎物钻出洞口。那“小黄”则比我俩勇敢,刨土刨得连声喘气,我俩则紧紧屏住了呼吸,小芹攥住了我的一只手,十根冻红的手指紧握在一起,好像童话中的大灰狼马上就要从那洞穴口钻出来一样。

好在雪原下的冻土尚未开化,洞口由大渐渐变小。我和小芹握在一起的十指松开了,我们知道了:这不过是一个田鼠窝。

“小黄”精疲力竭地伏在洞口旁,张开着嘴,耷拉着一颤一颤的舌头,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气。小芹非常心疼“小黄”,又不愿意放弃露出洞口的田鼠窝。她蹲在洞口,诡秘地向洞里望,便捋胳膊挽袖子,以自己的十根指头顶替了两只狗爪,向洞里掏着。同时,她以治安军司令齐燮元命令马弁的口气,命令我说:“去,折一根树枝来。”

我去了,空着手回来:“树枝子都埋在雪下边了,我没地方去找。”

“折一根篱笆条子下来,不就行了吗?”她用手指奋力掏着洞口,头也不回地说。

她喊我小哥哥,实际上她是我的小姐姐。对她的话,我只有不打折扣地执行,尽管我知道篱笆枝子是捅不开冻土层的,但我还是蹒跚地奔向篱笆墙。嘎子哥和春儿家的场院,离这儿最近。我贼头贼脑左右看看,茫茫大雪里不见一个人影,便攥住一根篱笆枝子。“哎呀”一声,疼得我立刻松开了手掌,原来这是一根枣树枝子,白雪掩盖住了它的浑身尖刺,我不过只攥了它一下,就被枣针扎出血来。

我得意而去,哭泣而归。小芹先搂头盖脸地把我训斥一顿:“你不会找不带刺的秫秸吗,为啥专去拔那枣树枝子?”

“上边盖着雪哩,谁能看清楚。”

“你先踢它一脚,盖着的雪不就掉下去了嘛!”

我泪水涟涟地委屈着说:“咱院南菜园的篱笆,是秫秸插成的,嘎子和春儿他两家可真缺德……”

“那是防备夏天有人去偷他家的枣儿。”小芹抓了把白雪,先以雪水涮净了手上的泥土,然后用溜尖的小指甲,给我拔着嵌进掌心的枣刺儿;怎奈那枣刺太小,她怎么也拔不出那根毛刺。无奈之际,她弯下身子,用灼热的嘴唇吸吮着我的掌心。我的疼痛感解除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电流般传导到了我的全身。我痒得难受,便奋力从她唇边抽回我的手掌。掌心上的血迹,已被她吸吮得干干净净。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咋哩?”她圆睁着一双晶黑的童眸,怪异地问我,“刺儿拔掉了?”

“也许压根儿就没扎进刺儿去。”我朝她解释着,“是扎破了的掌心疼。”

“不行,刺儿藏在里边会化脓的,还是让我把它吸出来吧!”

“不,不用了。”我连连后退了两步。

“为啥?”

“我怕浑身痒痒。”

“真的?那我就叫你多痒痒一会儿!”说着,她抓起我的一只手来,想再为我吮那毛刺。我撒手就跑,边跑边喊:“我就怕挠痒,我就怕挠痒!”

我越跑,小芹越追。伴随我们在雪原嬉戏的是那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还有那只小黄狗。我和小芹在雪地追逐时,它疯了似的跑前跳后,还不时对着茫茫雪原欢叫两声,为这童贞年代的冰上芭蕾助兴。我摔倒了,一身雪泥。她也摔倒了,一身雪泥。

我们彼此都忘记了身上穿的是过年的新衣,在雪地里尽情地打滚,尽兴地喊叫:

“过年喽——”

“下雪喽——”

“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该给压岁钱喽——”

“河要开喽——”

“冰要化喽——”

“雁要来喽——”

“树要绿喽——”

“鸟要叫喽——”

“花要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