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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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裸雪(从维熙文集③)(8)

疙瘩爷爷听罢笑个不住,双膝跪倒,四拜门神比干。爷爷忙上前搀扶起疙瘩爷爷。疙瘩爷爷执意请爷爷去后院喝酒,以答谢送贴门神之情,爷爷便和疙瘩爷爷钻过遮挡住二门的高粱秸的夹道,进了疙瘩爷爷家的后院。

我们一人手里举着一个糖稀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站在皮铺门口,硬是不肯回家去吃午饭。糖瓜、熟栗、带芝麻粒的大杆糖,混拌着爷爷的知识水儿,已填饱我们的肚子。此时此景几个小伙伴的心,也仿佛被糖坊的糖稀粘成一个团儿,谁也不愿离开谁了。

“玩啥?”我问嘎子哥。

“藏猫儿。”

春儿问:“去哪儿?”

“高粱秆垛。”

由嘎子哥带头,这群没驯化好的鸟儿,又飞回到折柴为枪的夹壁墙来了。我们把糖匠吹成的“猪八戒背媳妇”,插在柴火垛上,开始玩藏猫儿。

谁当找人的“瞎子”?当然是小石头。春儿愿意跟着二嘎子,小芹愿意跟着我,小石头成了单奔小光棍。他哭涟涟地说他不愿当找人的“瞎子”,愿当“瞎子”找的人,磨来磨去的结果是,我和小芹、春儿以及嘎子哥,玩完藏猫儿后,愿意把“猪八戒背媳妇”的糖人,都送给他,让小石头一个人,有五个“猪八戒”,有五个“媳妇”。

小石头乐得合不上嘴,便用手蒙上自个儿的眼睛,然后垂下巴掌,在高粱秆秆的夹壁墙里寻找我们。我是小芹的影儿,我俩藏在一块儿,很快被小石头抓住了;可是嘎子哥和春儿却没了影儿,小石头叫我和小芹一块儿当“瞎子”,也没找到嘎子哥和春儿。

小石头在夹壁墙里跑得一头大汗,我连夹壁墙旁边的茅厕都找了,也不见他俩的影儿。小石头急了,喊道:“姐姐。”春儿没有回应。“嘎子哥——”二嘎子没有回答。

小石头赌气了,他抓起糖人就往嘴里塞。我正想去制止小石头,小芹从隔壁墙里钻出来,扯着我的衣襟轻声说道:“小哥,我可找到他俩了。”

“你干啥不逮他们出来?”

“我没……”

“为啥?”

“他俩钻进高粱秸里那个哩!”

我着急了:“小石头气得嚼糖人哩,你快说呀!”

“小哥,刚才我钻夹道找他俩时,听见垛里柴火叶子响,便朝缝儿里看了看,嘎子哥和春儿姐正在里边亲热哩!”

“咋个亲热法儿?”我瞪大眼睛问道。

“嘴贴着嘴。”

“别胡扯了,那有多脏。”

小芹仿佛记起了啥事似的,声音轻得像棉花落地:“小哥,我夜里在炕上睡觉要尿尿的时候,看见我爹跟我娘就亲过嘴。我起始以为是我爹和我娘又打架了,我爹在咬我娘嘴唇哩,可我娘没像挨打时的叫喊,心甘情愿地叫我爹咬!”

“瞎说八道。”我训斥着小芹。

“谁说瞎话谁舌头生疔!”

我摇晃着瓦片头,认为小芹在编瞎话哄人。爷爷奶奶没对我说过,叔叔婶婶没对我说过,母亲也没对我说过这事。我不信。小芹却说:“你爹在外地,没跟你娘睡在一条炕上,要是在一块儿,你夜里被尿憋醒了,也可能看见我说的事儿。小哥,我真的没有骗你,那回,我喊了一声‘娘,我尿尿’,爹马上背过身子去了,我娘下地给我拿的尿盆儿。真的!”

童心中的好奇,被小芹挑逗起来,回头看看,小石头早把藏猫儿的事儿忘了,只顾在院子里啃那粘牙的“猪八戒背媳妇”,我拉着小芹想去窥视嘎子哥和春儿藏的啥稀罕猫儿。不承想夹道太狭,我的肩膀撞响了高粱秆上的干叶儿,“哗啦啦”一阵响过之后,嘎子哥和春儿姐从高粱秸里钻了出来,顺夹道西口跑到院子里。

“你们干啥来着?”我和小芹追了出来。

“藏猫儿玩呀!”嘎子哥回答。

“为啥喊你俩老半天,你俩也不答应!”小石头抹着嘴角的糖稀,委屈地说。

春儿回答得十分乖巧:“一出声,不就叫‘瞎子’逮住了吗?”

是啊!藏猫儿不就是让“瞎子”逮不住“瘸子”吗?要是刚藏起来,就叫“瞎子”逮住,藏猫儿还有啥玩头?!我觉着嘎子哥和春儿姐回答得有理,便对小芹不满意地说:“是你眼珠子发花了,还是活见鬼了?”

“小哥,”小芹连忙解释,“我真看见嘎子哥和春儿姐俩人……”

二嘎子赶忙打断小芹的话说:“别嚼舌头了,这回我当‘瞎子’,保险一袋烟的光景,就把你们都给逮住。”

“真的?”我和小石头高兴得蹦了起来。小芹心眼比针还细,紧盯着二嘎子和春儿的事不放:“嘎子哥,你别打岔,刚才你和春儿姐在髙粱秸里,是不是嘴挨嘴……”

“又不是家雀子,叼食儿喂没出窝儿的小家雀,嘴挨嘴干啥?!”答话的是春儿。她和二嘎子一个调门,朝我们仨一扬手说,“我和嘎子当‘瞎子’,你们快去找窝儿藏起来!”说着,她和嘎子哥各自用手捂上眼睛。

我们仨飞快地钻进夹道。

小石头说:“咱们仨藏在一块儿吧?”

小芹立刻回绝了:“那会像挖田鼠一样,一挖一窝,各藏各的地方吧!”小芹怕小石头尾随着我俩,把他往高粱秸的空隙里一塞,拉着我的手,就跑进了二道门。我感到这儿容易被发现,便扯了小芹袖口一下,跑进了牲口棚。

牲口棚空着,想必是那头小毛驴被罗锅子奶奶套上夹板,到磨房拉磨去了,黄泥巴抹成的棚棚里,散发出一股子驴粪蛋子的草腥气味。我和小芹龟缩在马棚的角角上,从马槽下边的空隙,偷偷向外看着。

院子里有了脚步声,我俩屏气往外一看,不是嘎子哥和春儿姐,是我爷爷和疙瘩爷爷。他们这顿过小年的酒,咋喝了这么长时间,从大晌午喝到日头偏了西。爷爷在前边走着,疙瘩爷爷在后边相送,两人走到二道门边,停下了脚步。

小芹一脸晦气:“这下完蛋了,二嘎子就怕我爷爷,他还敢进这后院来找我俩?”

“别出声。”我告诫小芹,“疙瘩爷爷撒起酒疯来,像吃人的大马猴!”

看样儿,疙瘩爷爷的酒喝得并没过量,只听他对我爷爷说:“丫头他爹的事儿,有啥信儿没有?”

爷爷全然没了给作坊贴门神的喜兴劲儿,他理理花白胡须,闷声闷气地说:“重庆的信,辗转到咱玉田,要走上一两个月;日本人查那边的来信,查得很紧,万一要是把信扣下或者在半路上丢了,可就断了音讯了!”

“大哥,您放宽心吧,我想不会出啥闪失!”

“也难说呀!”爷爷叹口气说,“国民党抗日,共产党也抗日,你说丫头他爹往延安跑个啥?就说跑吧,往共产党的地盘跑,国民党也不该抓呀!不都是中国人嘛!为啥关进大牢里边,丫头爹可是有肺痨病的病根,我最担心他旧病发了……”

“大哥,夜里我烧高香,为丫头爹祷告菩萨娘娘。”疙瘩爷爷的枣红脸,被落日烧得血红血红的,流露出难过和同情的神色。

“丫头他娘去过城隍庙了。”爷爷低着头回答。

“嗐!”

“唉!”

两个爷爷长吁短叹了几声,一块儿出了二道门。我的两条腿都蹲麻了,便从驴粪蛋子中站起身子。小芹却仍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把脸埋在双膝中间,硬硬的两根小辫,朝天翘着,像治安军打靶时的高射炮。

“你咋的哩?”我拨了她小辫一下。

小芹没搭理我。

“站起来呀,这驴粪蛋子熏得我脑瓜疼。”我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小芹打着坠溜,丧气地说:“你爷爷和我爷爷都不是好东西,把咱们藏猫儿玩给搅了。嘎子哥见我爷爷就像耗子见猫一样,准给吓跑了!”

果不其然,只听疙瘩爷爷的粗粗语声,从前院传了过来:“好你个二嘎子,看你们把高粱秸糟蹋一地,别围着柴墙转磨了,到别处折腾去!”

“你爷为啥这么恨嘎子哥哩?”我问。小芹站起来,身子靠在马槽的板板上,反问我说:“你属鸡,不是属小耗子的,记性咋那么坏?那天在暖泉河……”

我嘴角一咧笑出了声。事儿发生在当年的晚秋,嘎子哥带着我们几个到暖泉河去捞小鱼。他肩上扛着个小捞子,春儿左手拿着一把大眼筛子,右手提着装鱼的小铁桶,我和小石头、小芹,连颠带跑地尾随在他俩后边。

田野里砍了谷子,杀了高粱,已不见了那无边无隙的青纱帐。头场霜已扫过冀东大平原,树上的叶子有的打了卷儿,有的飘然落在了地面,只有暖泉河边几棵白桦树,满树金黄,秋阳照上去,叶子黄灿灿地闪亮。

这儿是暖泉河分出来的一道小小河汊,宽约十米,清澈见底的河水潺潺东流;寸长的小银鱼儿,逆水而上,但它们劲儿实在太小了,游到河水湍急的地方,便被河水冲卷而下,我们在小白桦树下脱鞋下水,在小鱼被急流冲下的河段,用石头支起大眼漏筛。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一只老鹰在蓝天下扇着蒲扇般的翅膀,忽而高忽而低地飞翔,它在寻找田垄里奔跑的兔子和藏粮的田鼠。天太蓝了,看得我们眼皮发酸;那只老鹰太小了,时而身影融化到蓝色里,时而又在蓝色中闪出它羽翅的黑色。

不安分的嘎子哥,耐不住这种田园的寂静。我们伸脖子瞪眼,等着看老鹰抓兔的时候,嘎子哥把裤腿挽到腿根儿,干了一件我们谁也意想不到的事儿:他在行人过河的蹬石上,变了个小小的戏法。嘎子哥把两块大蹬石下边的平整石头搬开,垫上两块鸭蛋圆的河卵石。这偷梁换柱的把戏,就为拿踩着蹬石过水的人取乐。

我虽觉得这事十分可乐,又担心摔坏了过河人。便说:“嘎子哥,万一碰上小脚奶奶啥的过河……”

小芹马上支持我的意见:“赶集上店的人都从这儿抄近路过河,嘎子哥,别干这嘎事!”

用不着二嘎子说话,跟屁虫春儿和小石头,一边拍着巴掌对嘎子的嘎事表示赞同,还对我和小芹开了连珠炮:“你俩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金莲小脚的婶娘都走正道,怕在这儿碰见光腚洗澡的汉子。”

我哑了,觉着春儿姐弟的话,说得在理。小芹虽也撞了南墙,但她的小梆子嘴,不甘服输,她像更夫敲梆子那般,又响又脆地迸出一串话儿来:“把城关的叔叔伯伯们掉在河里,不也弄得一身湿吗?要赶上有病的老头儿啥的过河,踩空了脚,会吓出病来的!”

二嘎子上得岸来,斜愣着眼珠,大声吼叫道:“你以为汉子们都是泥捏的,掉到水里就散了架,化成浑泥汤儿,随水漂走了哩!”他把自个儿的胸脯拍得山响,继续教训小芹道:“汉子就得是汉子,掉在河里洗个澡,还爽爽精气神哩!走!跟我到土坡子后边看乐呵去!”

小石头扛起嘎子哥的小捞子,春儿提起半桶筛子截住的小鱼,我拿起那把截鱼的大眼筛子,像河里躲避捞捕的小鱼儿似的,乖乖地顺从着嘎子哥的旨意,躲到了一个隆起的土丘后边。

我们不再看蓝天上的老鹰,十只黑晶晶的眼珠儿,都瞄向那条潺潺唱着秋歌的小河。小芹似也因眼前即将出现的可乐场景而笑开嘴角——童年的哭与笑、悲与喜,都像夏日的闪电,来时迅雷不及掩耳,走时疾如阵风——只是河对岸,迟迟不见有人来踩石过河。

一阵悦耳的铃声,顺着风儿从对岸传了过来。小芹第一个焦急地喊叫起来:“哎呀!这是我爷爷从虹桥赶集回来了。”

“你咋知道?”嘎子哥着急地询问。

“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声,我分辨得出来。这可咋办?”小芹一急,从土坡后站起身来。

嘎子哥一下把她按倒在土坡后,斩钉截铁地说:“网是上了了,打着啥鸟儿,啥鸟儿倒霉。我是司令,在这儿你听我的,不然今后开除你,再不许你跟我们一块儿玩哩!”

春儿跟嘎子哥一个鼻眼出气,她慢声细语地开导小芹说:“你爷爷长着铁胳膊铁腿,要不城关咋会叫他疙瘩爷爷呢!你放心,顶多在小河里洗个澡凉快凉快,摔不坏那铁打的身板。嗯,你听见了没有?”

小芹伏在土坡上,不情愿地点着头。她为爷爷担心,一只滚烫的小巴掌,紧紧捏住了我的手。我则把小芹的手,抓在我的掌心里,好像这样可以使她心安一点似的。

铃铛“叮咚”一阵之后,对岸河坡上出现了疙瘩爷爷手牵毛驴的身影儿。小毛驴的脊梁上驮着没卖完的车马皮具,疙瘩爷爷肩上背着前后有口兜的钱褡子,大概疙瘩爷爷赶集的买卖不错,一边手牵缰绳在河边饮驴,一边嘴里哼唱着冀东落子戏(评戏)中的《薛平贵回窑》:

策马挥鞭仰头看

见一大嫂站路边

前影儿看也看不见

背影儿好似我妻王宝钏

毛驴喝足了清水,探着蹄子下水了。疙瘩爷爷踏上过河的蹬石,嘴里还在喜兴地往下唱。毛驴脖子上“叮咚”的铃声,伴着潺潺东流的水花声,像是给疙瘩爷爷唱的落子戏《寒窑会妻》敲击着悦耳的锣鼓点儿:

那一日驾坐银安殿

空中大雁吐人言

手拉金弓银弹打

打下来半幅血罗衫

这罗衫本是吾妻物

孤王想起了寒窑的王宝钏

三姐你不信从头算

平贵我别窑别妻十八年

疙瘩爷爷唱得越来越带劲儿,我们也随着那高亢的落子曲儿,“叽叽嘎嘎”笑得更加开心。只有小芹脸上没有笑靥,可又没有呼喊爷爷止步的勇气;眼看疙瘩爷爷,快要踩到那块浮石上了,小芹这才像打足气的皮球,猛地从土坡后蹦跳起来,喊了声“爷爷停步——”便朝河滩跑去。

晚了。

已经太晚了。

小芹的喊声刚刚出口,只听河心“扑通”一声,疙瘩爷爷脚下“猴顶灯”的浮石,已翻滚落水。疙瘩爷爷一个趔趄,身子便随着那块石头,一块儿落入水中。好在河水只有尺把深,疙瘩爷爷身子左右摇晃了几下,脚跟便在水中站稳了。

“小芹,这是哪个小杂种干的?”疙瘩爷爷朝跑到河滩上的孙女问道。

“……”小芹回头朝土坡看了一眼,“没想到爷爷从这儿过河!”

“谁出的坏水?我剥了他的皮。”疙瘩爷爷双腿站在水里,恶狠狠地朝土坡眺望,“甭说我也猜得出来,准是小兔崽子二嘎子冒的坏水!你给我站住!我要抽你的筋,砸出你的狗脑子来!”